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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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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曼蘇爾的到來使象群變得更加完整……”

多年以後,阿斯瑪在接受采訪時說了這樣的話。

“……明明是當時二代象群裏年紀最小的,抵達的時間也很晚,融入的速度卻很快……在我們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曼蘇爾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扮演起了串聯者和調停者的角色……他的存在讓這些半道相逢的‘兄弟’變得更加親密。”

這其實是被回憶濾鏡美化之後的說法。

事實上,營地裏五頭公象之間的關系和“兄弟”相差甚遠——在沒有被頭象盯著的時候,來自二號圈舍的哈米西、尼亞和賈希姆總是井水不犯河水,而來自三號圈舍的塔姆和阿拉法特則習慣了用別苗頭的方式交流,有時還會大打出手。

為了盡可能地還原這段經歷,後來者多數會到基普加各夫婦的回憶錄裏去尋找答案,在這本每次再版都會增加細節的書中,露皮塔詳盡地講述了小象曼蘇爾轉移前後發生的事:

我們從救護中心開車回到營地。

因為載著活物,前車開得非常緩慢,通過擋風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象的一舉一動。和預期有些不同,曼蘇爾沒有表現出任何焦躁的跡象。它似乎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正在被運往什麽地方。

安塞圖斯在電話裏向我們再三保證他對海莉和散養區都沒有任何留戀,把他強行關在那裏只會導致悲劇,但在整個轉運過程中,我都如坐針氈。

自幼生長在人工環境裏、從未離開過母親的曼蘇爾,真的能夠融入重組象群嗎?忽然接觸大量陌生同類,會不會導致應激反應呢?沒有太多共通的境遇,又會不會招來象群的排擠呢?

威爾和我對這些問題都抱有保守的態度。

但就像我們無法理解大象如何得知曾經幫助過它們的人類的死訊,旋即步行十幾個小時去送葬一樣,我們也無法理解大象按照什麽標準把一些同類判作沙礫,又把另一些同類判作內裏的珍珠。.

保育員們剛一打開鐵籠,曼蘇爾就跑向鐵門,一邊跑一邊揮舞鼻子。阿斯瑪沒有料到這個動作,說真的,誰又能料到呢?通常我們接納的小象都會往角落裏躲避,而不是朝著相反的地方狂奔。

所幸今天過道兩側的門都為了保險牢牢關著,曼蘇爾只能隔著鐵門打招呼,對面的小象也只能隔著鐵門發洩它們對陌生同類因警惕燃起的怒火。

年紀最大的母象亞賈伊拉把鼻子高高舉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種,她兇猛地扇著耳朵,在近地面卷起了黃色的塵雲。這是一個標準的前搖動作,我連忙向阿斯瑪示意,讓她把曼蘇爾朝屋子裏趕,要不然迎接鐵門的估計會是火車脫軌般的暴沖。

就在大家都為剛剛翻新過的鐵門揪心不已時,跟著亞賈伊拉的讚塔和阿蒂拉忽然停住腳步,從相當不安的狀態一下子恢覆到了相當溫順的狀態。

“達達來了。”阿斯瑪慶幸地擦了把頭上的汗。

應該說,達達從一開始就在。

日益威嚴的小頭象也沒有用什麽特別的方式勸阻她情緒激動的家族成員,只是悠閑地揚起鼻子,鼻尖隔著鐵門移動,好像在撫摸什麽無形的東西。看到這樣的景象,曼蘇爾備受鼓舞,又是眨眼睛,又是探鼻子,像個快樂的傻瓜。

亞賈伊拉困惑地倒退了兩步。

而威爾則是緩緩地摘掉了他的墨鏡。

“哇哦。”保育員李震驚地說,“就是……哇哦。”

達達毫無猶疑地、幾乎是敞開懷抱地接納了曼蘇爾,一副已經認可他能夠成為象群一員的樣子,這是讓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

片刻,阿斯瑪吞吞吐吐地說:“我記得他們是認識的,是從同一個社區出來的,沒錯吧?雖然分開了一段時間,但距離轉移總共才過去半年多,按照大象的記憶力……會記起來也不算很稀奇。”

我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的確,曼蘇爾和那時還不叫“達達”的小頭象曾經居住在同一個社區裏,因為買主之間有些交情,偶爾可以碰面、玩耍,這都有影像資料佐證。在特殊情形下的相遇,對雙方來說或許都極為珍貴,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多,哪怕生活環境和地位都轉變了,兩頭小象也沒有忘記。

這其實是一件大大好事。

但這件事也實實在在地打亂了我們的腳步。

原定計劃是先讓曼蘇爾在圈舍裏適應一段時間,也讓象群習慣習慣他的氣味和聲音,可自那天以後,兩頭小象時常隔著過道用鼻子比比劃劃,而希望接觸能循序漸進的我們就仿佛是追在已成年子女背後管東管西的父母,時間一久,就連最謹慎的阿斯瑪都忍不住在辦公室裏開起了玩笑。

“曼蘇爾一定是知道達達在這裏才急著逃跑的吧。”她說,“我現在理解為什麽海莉要幫著兒子越獄了,說不定她早就發現了,說不定他們每天都在說悄悄話,說不定他們現在還在說。”

同事們立刻都笑了。

我私底下認為如果達達和曼蘇爾在說悄悄話的話,應該是在抱怨人類怎麽還不打開圈舍和軟放歸區之間的門,說不定整個象群都聽這些話聽得耳朵起了

繭子,現在就連亞賈伊拉都心平氣和。

不管怎麽說,曼蘇爾最終還是刷新了營地裏的適應期記錄,只在圈舍裏待了短短兩周。

在他進入軟放歸區的那天,比他更早被救助中心送來的小母象薩拉比仍然躲在屋子裏,也仍然會對任何從它耳朵傷側靠近的保育員發動攻擊。

達達站在象群最前方全程見證了新成員和舊成員之間的第一次接觸,幾乎像是一個正在和兄弟姐妹們炫耀新朋友的孩子,而有了小頭象在一旁“保駕護航”,即使是警戒心最強的亞賈伊拉和最忠誠的阿蒂拉都沒有制造什麽沖突場面。

李賭咒發誓說曼蘇爾那天從早到晚都過得“沾沾自喜”,而後者就像小狗理解人類的讚美與批評一樣理解了這句描述,並相當記仇地采取了報覆行動:慫恿和李最親密的阿拉法特上前搭搭,在他一件又一件嶄新的襯衫上留下了半品脫鼻涕。

兩頭小象為什麽會交好則成了一個永久的謎題。

事實上,曼蘇爾好像確實有些社交的天賦,或者用李的話說,“胡攪蠻纏”的天賦。在達達為他搭起頭幾塊積木之後,他自己就搭完了一座城堡。

穩重的賈希姆和他肉眼可見地親密了起來,然後是常常處於“無可無不可”狀態的哈米西,是有口吃的就完事皆好的尼雅,是吃軟不吃硬的阿拉法特。其他同伴都湊到了一塊,脾氣最壞的塔姆自然也不肯落單,別別扭扭地加入了這個小團體。

“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呢?”威爾實在忍不住要問。

“因為他話多。”李說。

“因為他性格活潑。”加比說。

“因為他有頭象偏愛。”米莉說。

“因為他的年紀還很小。”阿斯瑪說。

年紀小,所以有著相對無害的外表,在雄性動物亞成年期有意無意的競爭當中並不被看作一個等量的對手,反倒有了去接近他們的恰當的立場,可以不受排斥地追在三頭各自為政的年長公象身後,可以不受排斥地擠進兩頭已經互相對立了的年輕公象中間,成為一個拉攏對象與訴苦對象。

“真是有見地啊。”有人感慨道。

再一次地,整個辦公室都被逗笑了。

在曼蘇爾融入象群後,輕松地說笑已經成了我們的常態,因為誰都看得出來,現在這個二代象群被串聯得更好了,母象團結一致,公象也彼此支撐,群體與群體之間原本就存在服從關系,現在這種關系又得到了感情深厚的兒時玩伴的加固。

我永遠忘不了看著這個象群經過的感受。

達達走在最前面,母象們跟隨著她,公象們遙望著她,熹微的晨光照拂著她,躍動的波光倒映著她,茂密的樹叢迎接著她。一共十三頭小象緩慢地走入軟放歸區深處,如此的悠閑從容,如此的秩序井然,用阿斯瑪的話說,如此的“完整”。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問自己:是不是該進入下一階段了呢?

從東非到南非是一段不短的距離,從一個保護區到另一個保護區更是一項不小的工程,選址、審批地皮、籌建營地、聯系轉運方……樣樣都要花費時間;追蹤卡拉象群的動向、設計新圍欄、安裝“防線”、雇傭安保……樣樣都需要花費精力。

小象和小象之間都能進行長距離的交流,還能認出兒時的玩伴,沒道理成年非洲象傳遞信息的能力和記憶力會更差。如果說這一階段要應付的只是亞成年,到了下一階段,要應付的說不定還會有成年非洲象組成的大家族。

各種各樣的念頭在我腦海中亂竄,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卻無比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平和的,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無論如何都需要面對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橫亙在最正確的選擇上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上,總歸有些正確的事是再怎麽困難都要去做的。

“就這樣決定了嗎?”第二天,人們問我。

“就這樣決定了。”於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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