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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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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或早或晚都會出現挑戰者——

安瀾是這麽想的,工作人員也是這麽想的。

但讓他們驚訝的是,一直到這個旱季的中晚期,到集群狩獵都開始變得困難的時候,南部氏族還在盡心盡力地奉養著它們的女王。

安瀾回過頭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建立起了如此龐大而穩固的政治同盟,近臣們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協力維護著整個氏族的社群等級,就好像一個失去了傳動和制動的車輪,靠著慣性都能繼續向前滾動很長一段距離。

情況比她原先預想得要好太多了。

在氏族成員的配合下,安瀾得到了更多時間門去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去保證她一手建立起來的王朝能夠繼續存續,走向繁榮昌盛,而不是跟著她這個註定要離開的掌舵者一起下墜、崩解。

南部氏族於是平穩地度過了旱季的尾巴梢。

這年的雨季來得格外早。

才不過九月功夫,滂沱大雨已經把整片草原都籠罩在了蒙蒙的水霧當中,浮土被雨水浸透,散發出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

地勢較低的巢區再次變成澤國,今年新開辟的洞穴有一個塌了下去,母獸知道自己當時沒挖好,只是埋頭給渾身發抖的幼崽舔毛,全然不敢對那些奉命過來幫忙刨坑的低位者擺臉色。

壯壯帶著跳跳、橡樹子和其他聯盟成員從洞穴不遠處飛奔而過,腳爪踏下去,濺起大大小小的水珠,半大幼崽們跟在後面踉踉蹌蹌地跑著,沒跑兩步就有一只腳下絆蔥,再起身時泥巴糊了一頭,草桿掛了一臉,張張嘴就開始大聲哭嚎。

巢區裏的一切好像都沒有變過一樣。

如果非要說和從前有什麽不同的話,大概只有生活節奏變慢這檔事——不錯,南部氏族的生活節奏詭異地變慢了,這對斑鬣狗,乃至對大部分野生動物來說,都是相當罕見的現象。

斑鬣狗一生都在奔跑,有時是為了追逐獵物,有時是為了驅逐對手,有時是為了躲避敵人,即使難得停歇下來,它們的心都還被困在權力的戰場上,永遠沒有可以徹底放松的時候,但為了照顧腿腳不便的女王,南部氏族的行動速度一慢再慢,即使是搶食環節都變得“慢條斯理”了起來。

核心成員不是女王的血親,就是受過女王知遇、照拂、帶領上位的恩惠,幾個年輕後輩為了繼承權更是努力地表現自己,帕維卡帶著一些新朋友,帕莫嘉則和小落葉三個走得很近,一時間門,維護女王權威的急先鋒隊伍空前膨脹,整個氏族的完食速度則不可避免地迎來了一次降低。

其他掠食者立刻註意到了這個異常現象。

它們中有的算不上什麽威脅,比如戰地記者胡狼,小股小股的三色犬,以及南部氏族的老熟人領主花豹……但有的卻會給鬣狗帶來災禍。

聞風而動的橫河獅群踩著點來搶過幾次食,越發南壓的北方獅群也常常在獵場附近游蕩,雖然被獅子搶吃的不算什麽,後面也有很多機會可以“報覆”回來,但至少在被搶當天,有些低位者就要餓肚子,或者完成雙倍乃至三倍的工作量。

安瀾不能坐視這種事持續發生。

於是在發現情況不對後,她迅速做出調整。以往都是等到呼號聲響起才會離開巢區,現在則是提早出動,狩獵隊一出發就開始遙遙跟隨,一路跑跑停停,直到抵達現場,在加快進食速度的同時,還可以現場“督戰”,抓出尚不成器的後輩。

唯一的問題是……這麽做得冒一點風險。

如果按照早前的節奏,安瀾快到達狩獵現場時,鬣狗群不是已經基本集結完畢(防衛力量充足),就是已經被獅群沖散了(壓根不用去);可是現在她身邊環繞著的只有盟臣和狩獵隊,而且還得等它們吃完飯才能抱團離開,可以說遇襲的窗口和可能性都在變大。^

為了防止悲劇發生,安瀾不得不默許部分高位者前後腳開始進食,甚至和她肩並肩站在肉質最肥美的地方共同進食。好在上述成員不是看著她長大的,就是長期效忠的、血脈相連的、有繼承權卻力量積蓄不足的,暫時沒有一個會輕舉妄動。

時間門就這樣慢慢走過。

一直關註著南部氏族的園區工作人員從最開始的擔憂到後來的驚訝,再到後來的自我說服,也只不過花了四個星期,在他們的註視當中,僅有的一點“反叛”苗頭也被鬣狗女王迅速壓了下去。

事情發生時在獵場裏的是裏德和凱恩。

兩名攝影師扛著長槍短炮坐在鬣狗群邊上,一邊討論女王痊愈的可能性,一邊給幾名年長成員拍攝近照,希望記錄下盡可能多的瞬間門,將來它們要是不在了,還可以拿出來懷念。

那天距離巢區最近的狩獵隊是王室小團體,正處於壯年期的斑鬣狗們像風一樣掠過草場,頗具技巧性地拖倒並殺死了一頭成年斑馬。

在獵物垂死掙紮時,王室小團體本來可以開始風卷殘雲,但為首的斑鬣狗瑪姬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遠方,只是稍微撕了兩口肉,吃飯還沒有呼號積極。

裏德知道這只被稱為“巨人”的雌獸是下一任女王的有力競爭者,而且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門裏都和阿米尼芙女王形影不離,甚至可以說是被現任女王照看著、教導著長大的,但無論拍攝多少次,他都會為瑪姬圖表現出來的尊崇而震動。

首領對聯盟成員的影響力是立竿見影的。

在瑪姬圖不停眺望的情況下,其他雌獸也開始坐立不安,追隨者雄獸更是不敢越權上桌,大約三分鐘後,西邊的小土坡上浮現出十幾個身影,它們才露出半是敬畏、半是放松的覆雜樣子。

從土坡上跑下來的是裏德的“老熟人”幸運星,剛一跑近,它就高高興興地跟三腳架來了個近距離接觸;在幸運星身後不遠處跟著一步三回頭的壞女孩;再往後是其他盟臣;緊接著是蜜獾、狐貍和幾只走走停停的亞成年。

墜在最後的是阿米尼芙女王。

它走得很慢,而且在走動時後背有些晃動,伴侶恕加在一旁緊緊地跟隨著,因為體型比雌獸小一號,看著倒像是一個十分合宜的“拐杖”。

到這裏,一切都沒有什麽問題,凱恩掏出了筆記本在念念有詞,裏德也做好了拍攝鬣狗群進食場面的準備——直到沖突忽然在獵物邊爆發。

攝影師們完整看到了沖突發生的誘因:

瑪姬圖兩歲的女兒在女王進場時推搡了一下。

阿米尼芙女王是傷了脊背,沒法快速奔跑,也不能長途奔襲,但又不是喪失了近距離作戰的本領,在受到這樣蠻不講理的冒犯之後,它立刻用一個更加強橫的懲戒行動還以顏色。

年輕的斑鬣狗哪裏見過這種陣仗。

不出半分鐘,它就被女王鎖在了獵物屍體隔出來的狹小空間門當中,再往後退就要沒地方落腳,身上掛著的都分不清是斑馬的血還是它自己的血。最讓人害怕的是,邊上站著的母親一直想往這裏

沖,但看那眼神完全不是想來搭把手的樣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

說瑪姬圖大驚失色簡直是輕描淡寫,從裏德的角度來看,這只雌獸好像壓根沒想到自家女兒竟然還能做出如此不敬的舉動,在肢體接觸發生時就下意識地就背起了耳朵,縮起了尾巴。

阿米尼芙女王教訓完後輩,果然看向了它。

明明想好好表現、不想篡位也沒有那個能力去篡位的瑪姬圖真是有苦說不出,跟著女兒吃了頓掛落;當天在場的其他亞成年也統統被臺風尾掃到,經歷了一場由盟臣發動的確認等級的洗禮。傍晚時分,巢區裏還有咆哮聲和嘯叫聲在回響。

這次甚至都稱不上是“騷動”的事件很快就被強權這雙手輕輕抹平,在那之後攝影師們也再沒有觀察到過類似情況,南部氏族非常高效地運轉著,度過了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在這段時間門裏,安瀾把幾大聯盟差得團團轉。

處於壯年期最有沖勁的王室被要求負擔起了狩獵的職責,箭標和壞女孩像從前那樣肩並肩負擔起了巡邏並加強標記的職責,三角斑鬣狗、圓耳朵和新興力量們負擔起了保衛巢區的職責。

統治者聯盟,包括王室血脈樹,所表現出來的忠誠和恭順是極具感染力的,即使身體情況不佳,安瀾仍然能在盟臣的支持下繼續指引氏族。

可惜好景不長。

雨季走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年歲到了,或許是因為磁場之間門的相互影響,氏族裏忽然出現了一波離別潮,那些曾在氏族發展史上留下過獨特痕跡的雌獸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遠行。

南部氏族首先失去的是三角斑鬣狗。

作為三朝元老,而且還是一個大型政治聯盟的前任首領,三角聯盟的存在感是毋庸置疑的,端看現在有一條完整的強盛的血脈樹是出自它手,就可以知道它的離去會對氏族造成什麽影響。

其中受到最大影響的就是箭標。

近年來它在跟小落葉的“鬥爭“當中越發意識到了自己曾經的傲慢,也意識到了養育一個處處和自己對著幹的女兒究竟有多困難。在午夜夢回時,它會想起母親皮毛的溫度,想起母親的言傳身教,想起母親看著它投向女王時的無奈和縱容。

箭標完全沒有準備好接受母親的離去。

而它也不是唯一一只陷入這種情境的斑鬣狗。

就在三角斑鬣狗離去後的第三周,已經無數次突破東非草原野生斑鬣狗壽命記錄的王太後也在一個雨夜裏闔上了雙眼。

安瀾直到很久之後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早上,母親久違地給她舔了舔毛。因為年老體衰,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渾濁了,有些毛發明明已經被撫平了,卻還要倒過來再舔一遍。

舔著舔著,有三、四只高位後裔從邊上跑過,它們像是在追逐彼此的尾巴,沒頭沒腦地到處亂撞,險些就撞到了坐在一旁的圓耳朵。

看到這群亞成年過來,母親下意識地往側面避讓,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有必要後退,於是重新坐下來,稍顯吃力地勻了勻呼吸。

母親總是如此。

舊時低位者身份留下的影子似乎很難被抹去。

即使在安瀾成為女王之後,它也活得像個低調的隱形者,滿足於有肉、有地方睡、不受打攪的生活,偶然出手教導教導直系後輩,還是怕它們給家裏最成器的女兒帶來麻煩。

可就是這樣的母親,永遠響應著安瀾的呼喚:在希波入侵巢區時,它和黑鬃女王一起站出來和對手搏鬥;在和獅群的沖突中,它加入了其中一支隊伍,並因此身受重傷;在此後數年的王儲之爭裏,最有資格發表見解的它卻保持了沈默。

就是這樣的母親,在她身上豪擲了全部的籌碼。

那天晚上下著雨,空氣很濕冷,巢區裏到處都是幼崽細細的哭啼聲,安瀾從睡夢中驚醒,察覺一側有些寒涼。她下意識地往邊上貼了貼,就和小時候一樣,但在那時,和她依偎著進入夢鄉的母親已經走過了夢的奇境,踏入了長眠的國度。

那具曾經哺育過她乳汁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等太陽升起來時,安瀾拖著不太靈光的後腿,在小時候住過的巢穴邊挖了一個洞穴。

母親的故去已然是一個不可接受的損失。

就好像嫌她還不夠受打擊一樣,在三角斑鬣狗和母親接連離開之後,本就渾身舊傷的壞女孩也開始情況惡化,很快就陷入了走動困難的境地。

安瀾想著讓它過得舒服一點,又怕它不願意接受其他氏族成員的投餵,便強打精神,像過去給黑鬃女王帶飯時那樣,親自給它帶血食回來吃。奇怪的是,以往休養過許多次的壞女孩這一次拒絕了投餵,沒有領情。

它的骨子裏還有那股狠勁。

那是一股燃燒著的烈焰,從出生開始就支撐著壞女孩和所有擋在前方的敵人戰鬥,推動著它朝著最耀眼的地方奔跑。可是如今,擋在前方的不是敵人,而是它自己的禸體,這把燃燒在靈魂裏的火無法向外升騰,吞噬敵人的血,便只能向內消磨,吞噬這具禸體的生命力。

壞女孩太想證明自己了。

在南部氏族的下一次狩獵中,步行困難的它遲遲不肯放棄,幾乎是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大部隊,每走一步,它就會不受控制地輕輕地哀嚎一聲,然後又因為強烈的自尊心而閉緊嘴巴。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無法對那種痛苦冷靜以待。

安瀾實在看不下去,只好以女王的身份要求壞女孩留在巢區裏,不指望它能夠恢覆如初,至少把後來幾次狩獵受的傷養好,以免在追逐中耗盡體力,倒在草原深處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

事後想來,這個完全出於愛意和保護欲的舉動,或許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安瀾把它留在巢區的那一天起,壞女孩就不再站起來嘗試奔跑了,事實上,它連走動都幾乎不怎麽走動,每天只是坐在空地邊緣,眼睛瞇著,耳朵耷拉著,喘得像在拉風箱。

所有斑鬣狗都能嗅到從它傷口中傳來的不詳的腐臭味,也都能意識到它的生命已經開始不可避免地朝著死亡的陰影滑落。

被留在巢區休養的壞女孩努力支撐了兩周。

兩周後的某個清晨,安瀾正跟在預備趕往中部獵場的王室小團體身後離開巢區,餘光忽然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從側面追上了大部隊。

這天的壞女孩格外堅定,無論幾只較為親近的後輩怎樣勸說,它都不肯留在後方等待獵物被殺死,而是竭盡全力地追上了狩獵隊。

它仿佛仔細清理過自己的皮毛,那身因為衰老而緩慢褪色的毛發在晨曦底下顯得格外順服,連帶著它自己的精氣神看著都好了不少。

一步,兩步,三步。

壞女孩試探地小跑了兩步,然後撒腿奔跑起來。

這天晚些時候,它在狂奔的水牛群裏貢獻出了自己一生當中最完美的演出,那幾乎是毫無保留的,是炫技的,是不可覆制的,以至於後輩們只能敬畏地旁觀,看著那不知道從何處爆發出來的磅礴力量將獵物死死鎖在原地,看著那牛犢哀嚎著倒下,看著那紅色的鮮血漫天潑灑,澆在壞女孩的頭上身上,仿佛是它被母親娩下時帶出來的一層胎衣,是它殺死同胞姐妹時得以被同類也被人類窺見的血色光環,是它發出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宣告——

我是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必將這樣離去。

在這天氏族成員進食時,壞女孩走了過來。

安瀾恍惚間門意識到了什麽,就像從前那樣,主動讓出了靠近獵物腹部的最好的位置。

彼時她還很年輕,一心想的都是往高處攀爬,壞女孩是一棵自由生長著,卻因為過於枝繁葉茂而客觀上庇護著她的大樹;此時她已不再年輕,壞女孩更是垂垂老矣,走過來時腳步沈沈,眼睛裏布滿了霧霭,只有那不屈服的體態仍然堅韌。◆

那一天,壞女孩成為了南部氏族的“女王”。

那天之後,迸發出最後火光的蠟燭終於燃盡了。

壞女孩好像完成了一個心願,很快地衰敗了下去,不再要求跟著氏族成員外出狩獵,也不再進食——這回倒不是它拒絕進食,而是惡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它把血食吃進肚子裏去了,但安瀾總是如期為它帶來食物,再不辭辛勞地為它打理那些傷口上爬滿了的細小的蟲蠅。

四天後的一個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正是氏族開始集中、準備外出狩獵的時候,壞女孩忽然嘯叫起來,不僅如此,還差點咬傷了往前去查看情況的帕莫嘉的鼻子和嘴巴。

這位老前輩一生都在貫徹自己的姓名,總是我行我素地、自顧自地往前走著,折騰出一些大場面,才不在意會不會給其他氏族成員“添麻煩”,如果它想要到達什麽地方,沿途的所有成員最好都做足準備,因為它從來也不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而是會像不可抵擋、不會消弭、亦不願停歇的風暴一樣,肆意地、狂放地、擊垮一切地從那裏碾過——

盛大地降臨,盛大地告別。

壞女孩最終在超過九十名氏族成員的環繞中死去。

直到它咽下最後一口呼吸,還在斑鬣狗在不斷地朝著巢區靠攏。

在短短一個月裏,安瀾失去了兩位“母親”,它們化為了千風,化為了熹微的晨光,化為了所有斑鬣狗奔跑時腳下踩著的沃土,化為了宇宙之中的萬物——只是永遠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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