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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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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她坐在藍色塑料座椅上,最邊緣的一個位置。

車廂裏並不擁擠,哪怕是晚高峰的時間,地鐵10號線也是比較寬松的一趟列車。

地鐵的警示鈴“叮叮”響了兩下,車門關閉。

上了車的幾個乘客四散開,找到了位置坐下。冷氣從我的頭頂吹下來,九月初了,地鐵的制冷機還在“嗡嗡”運行著。

她戴著白色的藍牙耳機,低頭翻著一本書,認認真真的。素白的長袖外配了一個橄欖綠的無袖馬夾,顯得很清新。

她忽然擡起頭來,眼角那顆黑痣如同飛天壁畫裏舞女的眼睛,點上就活了。

她看見了車門邊的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卻沒有其他動作。我在地鐵的飛快提速中走了過去,拉過一個一個吊環,坐到了她旁邊的座位上。

“你回家麽?”我打招呼。

“嗯。”楊雨點了點頭,把耳機收了起來,打開手機屏幕關上了音樂。

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手機壁紙,很遙遠的一個背影。時間太短了看不清,也許是她喜歡的某個明星。

“剛才聽的什麽歌?”我沒話找話,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林宥嘉的《背影》,你聽過麽?”

“沒有,”我搖了搖頭,“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首歌。”

“對啊,08年的歌,我出生那年發行的。”

“你好像挺喜歡聽老歌的,那天在KTV唱的好幾首都是。”

“是的,感覺老歌能準確地傳達出情緒,歌詞也能寫進人的心裏。”她認認真真地說。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的一段話,具體的我記不清了,大體上是這樣的:

任何在你出生時已經存在的東西都是稀松平常的,那是世界本來的一部分。在你15歲到35歲間出現的東西是會改變世界的創造性.事物,也是你最喜歡的。

而在你35歲後出現的那些,則是違反世界思想的垃圾中的垃圾,是要遭天譴的。

我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看到的,也許原話出自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遺作,我不確定。

不過那不重要,其實我是覺得楊雨好像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她會喜歡很多年前那些已經過時的歌,蠻文藝的。

“你脖子上怎麽了?”她盯著我的頸口,眼神說不清是好奇還是什麽。

“沒什麽,樹枝劃了一下。”我總不能說我剛才差點跳進了鬼門關。

“疼麽?”

“沒什麽感覺,”我輕聲說,“也許下地鐵之前就能愈合了。”

“太不小心了。”她真是適合做班長。

楊雨忽然從亞麻色的帆布包裏拿出了一包手帕紙,藍色維達的紙巾。她抽了一張出來,伸手按在了我的脖子上,紙巾帶著點山茶花的香味。

我覺得挺別扭的,不自主地想往後縮。可我克制住了,這種時候要是避開了,她不免尷尬。

她輕輕按了按,動作很溫柔,眼睛也盯著紙巾不移開。我低眼看見了她烏黑茂密的長頭發,有點洋甘菊香。

她把手帕紙拿開來,上面有一道淡黃的印記,淺淺的,不仔細看甚至發現不了。

“我說沒事吧。”

“你們男生就是太不會照顧自己了,都能被樹枝劃到,以後可要仔細一點知道麽?”

“好的班長。”

我一瞬間感覺眼前這個面容溫柔如湖水的少女不像我的同齡人,倒像是嚴厲的班主任,或者我媽。

楊雨揉了揉紙巾,在我正要伸手的時候,她已經塞進了印有小貓圖案的帆布包裏。

“你從哪過來的?”我還是沒話找話。

“寶地廣場,”她輕聲說,“今天有一場鋼琴演奏會,彈的是胡梅爾的曲子,我就去看了。”

“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楊雨摳著手指,語氣有點失落的樣子,“可惜不是維也納輕型鋼琴演奏的。”

“這要看演奏者的水平的,好的鋼琴家哪怕不用特定的鋼琴也能彈得很好。”

“感覺還沒你那一次彈得好呢。”

“我就是個半吊子,以前彈著玩,而且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碰過鋼琴了。”

地鐵在到站的提示音裏漸漸減速停止,車門洞開,乘客下車乘客上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青年坐在了我們對面的位置,他一直低頭劃著手機。

手機聲音外放,傳來抖音視頻各種各樣的嘈雜聲。

其中有個是最近比較火的什麽“挖啊挖啊挖”的,不知道在挖什麽。我印象中這個東西兩三年前火過一段時間,不知道怎麽又流行了起來。

我想這個外國小哥中文還挺好,不僅是好了,竟然能流暢地看抖音短視頻,入鄉隨俗。

文化傳播的力量令我咋舌。

“你呢?”楊雨註視著我,“你是從哪來的?”

“之前跟陸婭去看脫口秀來著。”

“你跟她兩個人?”她瞳孔微縮。

“不是,”我搖了搖頭,“還有另外兩個朋友。”

我沒說另外兩個朋友是誰,雖然我們經常一起廝混,但我想楊雨這樣的好學生應該心思都在學習上,不會關註到這些。

“唐小堂和季一沖麽?”她問。

“你認識他們倆?”

“不認識,”她眼睛往左瞟了一下,“聽室友說過,聽說你們玩得挺好。應該是特別好的朋友吧?包括陸婭。”

“嗯。”

我點了點頭,感覺她的問法有一點奇怪,我想了想,卻沒搞懂到底奇怪在哪裏。

“那挺好的。”她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似乎下意識地擺動手裏的書。

那本書封皮是淡黃的顏色,像黃元帥的面蘋果一樣。封皮上是外文的黑字,我看不清。

“這是什麽書?”我問。

“這個麽?”楊雨把書拿高了一點兒,輕聲說,“杜拉斯的《情人》。”

“講什麽的?”

“講一個女孩子在一個混亂不堪的家庭中成長,她在黑暗中無比孤獨,渴望逃離。後來她在西貢遇到了一個中國男人,她愛上了那個人。她在這段忽如其來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感情中尋找慰藉,沈湎不已。她最終沖出了那個名為家庭的幽暗牢籠,愛情卻又轉瞬成空。”

“聽起來很滄桑。”我說。

“是的,很滄桑,”楊雨點了點頭,“開篇的第一句就是我已經老了。”

“有點《百年孤獨》的意思,多年之後這樣的字詞總是讓人覺得好像穿梭了時間。”

“對啊,”她想了想,“不過《百年孤獨》裏我覺得最能表現孤獨的那句話是馬孔多在下雨,這話讓人絕望又孤寂。”

“應該……是吧……”我又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學渣了。

“你知道這本書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麽麽?”楊雨把黃色封皮的書放到我眼前。

“是什麽?”

“杜拉斯非常喜歡寫氣味,”她認真解釋著,“全書的所有情緒都是通過氣味表達出來的,歡快的、悲傷的、甜蜜的、深沈的……所有都關於氣味。而她印象最深的幾種味道是青草、飛塵、茉莉還有果木香,都是關於她愛的那個人。”

“有點像《哈利波特》中赫敏的那段話。”

“哪段?”她歪著頭,烏黑的長發垂下如同瀑布,眼神好奇,仿佛小貓看見了墻上明亮的光點。

“是關於迷情劑的。”

“迷情劑?那個能讓人聞到自己最喜歡的味道的魔法藥水?”

“對,”我點了點頭,“赫敏說迷情劑讓她聞到的氣味是舊羊皮紙、剛修剪過的草地,還有留蘭香味的薄荷牙膏。”

“代表著什麽麽?”

“曾經有一天,赫敏在羅恩家用牙膏刷牙之後,羅恩下樓,告訴赫敏她的嘴角有牙膏沫沒有擦幹凈,還想伸手幫她擦掉的。”

“那個牙膏是留蘭香的薄荷味兒的?”

“是的,”我輕聲說,“這也是羅赫愛情的一個伏筆,他們早就互相喜歡了,只是沒表達。”

“可能暗戀就是這樣的,”她忽然笑了笑,“大大方方是友情,小心翼翼是愛情啊。”

我心想這種說法真是太文藝了,我不懂暗戀,也不懂文藝女孩的想法。

路然也有一點點文藝,她不怎麽喜歡看書,卻總讀北島的詩。有一次她朋友圈的文案是“玻璃晴朗,橘子輝煌”,我看不明白,覺得自己對著八個字在做閱讀理解。

我忽然想路然對我來說是什麽氣味呢?荷花香麽?抑或是清冽的嫩橘子氣味?還是她衣服上總帶有的藍月亮洗衣液的味道。

也許是蘇州巷口的陽光,學校琴房的陽光,滑雪場淡金色的陽光,馬場上映著朝霞漫天的陽光……

只是陽光好像是沒有味道的。

“暗戀的人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問她,如同在和楊雨做學術探討,“喜歡不是要大膽說出來麽?”

她忽然沈默了,在地鐵呼嘯的聲音裏沈默了一會兒。

“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啊,這話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她覆又微笑起來,打碎了我不理解的沈默,“還有一句話是,比起你的臉,我更熟悉你的鞋子和背影。”

“啊?”我疑惑。

“因為喜歡了一個人之後,那個人就變得光芒萬丈的,一舉一動都牽著人的心思,”楊雨的眼神有點憂郁,“可暗戀的人不知道怎麽靠近,總是想他喜不喜歡我呢?”

“想他和那個女孩到底是什麽關系?情侶麽?那我是不是沒有機會了?

“想他說喜歡這首歌,我一定要單曲循環多聽幾遍。

“想今天挺開心的,他對著我笑了。想剛才好幸福啊,他和我站在了同一個屋檐底下。”

“可為什麽只是想呢?喜歡就告訴對方啊。”我覺得如果真是學術探討,我在暗戀這個課題下一定是個小學生。

“因為害怕自己配不上對方。”楊雨又摳起了手指。

“大家都是人,哪有什麽配不配得上。”我說。

“可是喜歡了一個人之後就是這樣啊,暗戀得越久越是自我懷疑,”她聲音很輕,像是蚊子,“當一個人的身影填滿內心之後,暗戀的人就會變得猶豫、掛念,惶惶恐恐。每一次的對話都會回想幾遍,怕自己有什麽地方說錯了。”

“每一次發出去的消息都會糾結很久,考慮來考慮去,最後可能還是選了一個最平平無奇的。

“每一次遇見總會擔心自己今天的狀態不夠好,頭發洗了麽看起來柔順麽?衣服是綠色的他會不會不喜歡……”

她伸手把鬢角細長的發線拉到耳後,眼睛裏泛著淡淡的微光。

我忽然也沈默了,感覺自己的大腦快要宕機了,信息量大得像是在上物理課。

物理老師生動形象地比劃說左手力、右手電,安培定則磁感線。可我連安培定則都不知道是什麽,怎麽用來測磁感線?

這時的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還有,”楊雨接著說,“你知道如果有喜歡的人之後,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哪麽?”

“哪兒?”

“學校啊,”她忽然笑了,笑容讓我想起有次課堂上我擡頭看見的她的笑臉,“很多人不喜歡上學,覺得很累。可一旦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就會覺得周末太慢了,假期太長了,怎麽還不開學呢?開學我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不由得點了點頭,大抵是明白了。

“你看過《世界和他鄉》麽?”楊雨問。

“沒有。”我說。

我感覺自己確實是個學渣了,不僅成績沒有人家好,課外讀物都沒人看的多。

“那是一本隨筆集,”她說,“作者每一章都講述一個他去過的城市,林林總總一共幾十個。可他最喜歡的還是濟南,因為那裏有他愛的人。”

“我只知道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我想起網上看到的梗,不由得吐槽。

“所以這就是喜歡的人賦予的意義啊,因為一個人而愛一座城。”

“那你想去學校麽?”我不著痕跡地八卦一下,“聽說下周一要覆課了。”

“真的麽?”她眼神中的笑意仿佛蹦跶的小兔子。

“這麽說你也有喜歡的人咯?”我笑,想著我也許拿到了班長的什麽把柄,“是誰啊?我認識麽?”

她低下了頭,搖了搖,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和眼神。

忽然廣播裏響起“呲拉呲拉”的電流聲,語音提示豫園站到了。這是我的終點站,我該下車了。

“我到了。”我站了起來。

“下周一見。”她擡起頭,註視著我,眼神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毫無頭緒。

“拜拜。”我走向了車門,隨意地擺了擺手。

她在我餘光中消失的最後一個瞬間,仍然看著我,那顆深深淺淺的黑痣如同水墨。

出了地鐵後,我步行回到了家裏。

進門時,劉姨正在擦拭客廳裏那架施坦威三角鋼琴,嚴謹認真,像是擦一個自己珍愛的黑膠唱片機。

我覺得其實很沒有必要,落灰就落灰。很長時間家裏都沒找人來進行調音了,弦啞了,我也不想彈。

“劉姨,我回來了。”我說。

“侍其回來啦?”她笑著說,臉上的皺紋像是黃土的溝壑,面容卻很親和。她放下了手裏潔白的抹布,看向了我。

“今晚吃什麽啊?”

“我沒做,”她第一次沒有準備好晚飯,卻忽然轉進了廚房,聲音飄過來,“這有一袋大閘蟹。”

我看見她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裏提著深綠色的編織網袋,滿滿當當的,裏面有一二十只五花大綁的螃蟹。螃蟹背部呈青灰色,表面光滑,每一只鉗子都很大,絨毛茂盛,似乎帶著一點黃。

“這是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不是洗澡蟹。”劉姨把編織袋遞給了我。

“啊?”我摸不著頭腦。

“這是你媽媽今天拿回來的。”

“我媽她回來了?在哪呢?”我問。

“又走了,不在家。”

“噢……”我猜到了這樣的情況,她回家就跟蜻蜓點水一樣,沾之即走,“那把螃蟹給我幹什麽?”

“你媽媽說讓你給你小姨送過去,今晚就在她家吃吧。”

“啊?”我更加不明白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劉姨把編織袋手提的地方擦了擦,“她就這麽說的,跟我說不用做飯了。”

“行吧,”我雖然不知道到底什麽意思,卻也不抗拒,“我去送給小姨。”

我伸出右手接過了袋子,觸手潮濕,有幾只螃蟹還在吐著泡泡。

“對了,”劉姨走出了幾步忽然又轉身,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你媽媽去你房間了……”

“她又去我屋裏幹什麽?”我皺起了眉頭。

“她……她什麽都沒幹……”劉姨第一次這樣吞吞吐吐的,可能也不知道怎麽說,“她只是在你的房間裏獨自坐了兩個多小時。”

我忽然沈默了,腦子裏空空蕩蕩的。說不清在想什麽,還是什麽都沒想。後來我回憶起這個時刻,只知道我一個人在客廳裏站了很長時間,也可能不過是短短的幾秒。

我第一次覺得我好像不了解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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