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又是一年梅雨季，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青苔爬滿廟前的殘墻，只得見廟內星星點點的燭光，擾亂這清冷的雨夜，木魚咚咚作響，劃破毫無生氣的古城，山中忽而傳來一曲流觴，敲魚者入得佛門多年，依舊忍不住滑落兩行清淚。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喜兒騎著姆媽編的小竹馬在院子裏橫沖直撞，白皙的小臉上蹭的到處是灰，手持一條小皮鞭，“駕！駕！駕！”飛馳而去，活脫脫一個小霸王。

“哎呀！”也不知是玩兒的太盡興，還是一葉障目，這才看到面前哭的淚眼婆娑的小男孩，他幹凈的衣衫上明晃晃印出兩條黑印，她看到男孩掩面而泣，眼中偶爾閃現的幾分愧疚也被怒火代替，仿佛是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對男孩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我又沒把你怎麽樣！快把眼淚擦擦！”奶聲奶氣，卻簡直一個小大人。當即從懷中掏出早已揉的皺巴巴的手帕遞了過去；男孩哭的更兇了，卻紋絲不動。喜兒下了馬，將手帕一把塞到男孩手中，騎了馬吆喝著回去了。

半晌，只見著急的管家沖過來，抱起了一臉驚恐的小少爺，心疼的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少爺不哭啊”，“有個小魔頭剛剛騎著馬跑了”說罷，肉肉的小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掌中的帕子。

……時光轉瞬數十載……

“拂塵，你想過入長安否？我曾數次夢回都城，到那時，我已是威風凜凜的女將軍了，踏馬而過，敵人無不聞風喪膽。”喜兒一臉憧憬的望向遠方聳立的山脊，卻未覺身旁的人一臉深邃的望著她，她絲毫不覺。

“回答我呀！”喜兒追問到。

“喜兒去哪兒，我便在哪兒”，堅定的眼神隨她看向遠方。

“阿娘不會允許的。”喜兒黯然。

“喜兒，你的夢想便是我的夢想，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都明白的。”男孩一臉嚴肅。

喜兒噗嗤一聲笑出來，捶了他胸口一拳，“那麽認真幹嘛，我逗你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可不想那麽遠的事兒。”嘴上叼起一根狗尾巴草甩手向前走去。

男孩望向她，眼神愈加深邃了。他知道喜兒嘴上不說，但自十歲那年姆媽被外敵擄走之後，她每次嘻嘻哈哈談起夢想的樣子都讓他心疼。昔日掩面而泣的小男孩早已不是讓人擦鼻涕的奶娃娃，她想做的事，就讓他實現罷。

……拂塵走後第五年……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自上次拂柳送別，已是五載有餘，前方勝報頻頻傳來，“拂塵將軍圍困敵軍數日，敵軍糧草盡絕，獻城投降。”“拂塵將軍於北疆於敵軍苦戰數日，敵軍棄城而逃。”他是她的常勝將軍，更是百姓的常勝將軍。帝王的頻頻褒獎讓拂塵家族門楣添彩，卻讓喜兒愈加憂慮了，從不信鬼神之人，每每捷報傳來都為他點上三註平安香。帝王只求疆域無憂，千秋萬世，喜兒還求他平安歸家，許她十裏紅妝。

終於一日，快馬加鞭，來人不再面露喜色，縱是於心不忍，只能直言相告，“拂塵將軍與賊將激戰數日，寡不敵眾，身中數箭，醫治未果，亡於回城途中。”喜兒如臨其境，寒意自腳心往上冒，霎時四肢冰涼，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喜兒姑娘，請節哀，消息帶到，屬下告退。”十日後，拂塵將軍遺體入城，舉城哀悼，喜兒為其凈面，如拭珍寶，看到他懷中還揣著自己兒時皺巴巴的帕子，笑了，淚卻怎麽也止不住了。

……

戰爭數載，民不聊生，人們只知四百八十寺浸滅於煙火中，卻不知未央山上的青冢姓甚名誰。

喜兒抱著拂塵的牌匾擦了一遍又一遍，“拂塵，你最愛幹凈了，時時勤拂拭，何處惹塵埃。如今天下已平，我很快就能來陪你了，來世定陪你看盡長安花。”

不知過了多少載，換了幾個朝代，無人再提起當年破敵守城的將軍，倒是不少人聽過於山中種滿牡丹的老嫗，於廟中點燈，法號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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