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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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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晚飯是柴桑、林沐與郭瑋一起吃的,依舊是熟悉的菜色,多少年了,郭瑋在軍中的地位越來越高、職權越來越大,但飯菜的規格幾乎沒變過。

晚飯過後,料想他父子二人應是有話要說,林沐便借口走開了。

柴桑隨著郭瑋來到書房,昏黃的燈光下,郭瑋一身長袍,卸掉了武將的威嚴,像天下最尋常的父親。

柴桑走到屋子正中央,對著郭瑋,直直跪了下去:“義父,孩兒辜負了您的苦心。”

郭瑋看著正前方直挺挺的身影,沒有扶他起身,也沒有吱聲,而是靜靜地聽柴桑繼續說。

“身負押運糧草的重任,卻中途退出,有違軍規,理該受罰,為人子,明知父親深陷困境,卻未能並肩作戰,此是不孝。軍法家法,請父親一並懲處。”

柴桑雙手抱拳,低著頭,等著郭瑋的回應,頭頂上方卻遲遲沒有聲響。

良久,前方才有聲音傳來:“你知道,劉昂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

柴桑擡起頭,對郭瑋突如其來的提問有些不解,卻也如實答到:“孩兒不知。”

“有人問他可知悔改,他說”,郭瑋的眼神有些覆雜,仿佛回到了那個火光漫天的傍晚:“他說成王敗寇,輸便是輸了,縱使身死國滅,至死不悔。”

“身死國滅,至死不悔”八個字,引得柴桑一陣顫栗。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狹隘偏私、生性怯懦,當初他屠我滿門,軍營中人都只道他聽信讒言,嚷嚷著要清君側,可你看他,確是任人擺布的傀儡嗎?”

“他是真的想要我死,只要我在世上一天,只要我還掌著軍隊,他便不是真正的皇帝,便不能睡得安穩。”

“他屠了青玉巷,是斷我耳目,也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派朝中親信到軍中殺我,是永絕後患,不論最終結果如何,這是他的選擇,如他所說,落子無悔。”

說到這裏,郭瑋將目光移到柴桑的臉上,凝視著這個自己頗為看重的義子,一字一頓地說:“桑兒,你現在跪在這裏自請處罰,是求心安。”

郭瑋的話一字一句砸在柴桑心上,他從未這樣考慮過,這麽多天,他只覺得愧疚,愧對義父的信任和栽培,更愧對父子情誼,這份愧疚,他急於宣洩。

“倘若時光倒流,你再回到那時那日,你會做何抉擇?”

面對郭瑋的質問,柴桑反而心下明朗起來:“孩兒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我不處罰你,原因有很多。”

“你日後要在軍中立足,為你的威信,我不能罰你,偌大一個郭家,只剩你我父子二人,為父子情誼,我不忍罰你,但歸根結底,是我認為,你不該受罰。”

“我該欣喜,你堅決果斷,又一片赤忱。”

柴桑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義父的話給了他莫大的鼓勵,卻又不止是鼓勵。他隱隱覺得,義父仿佛不一樣了。

而後來的幾天,在府中,他日夜所見,完全印證了他的感覺,他漸漸覺察到,義父的變化,是因為他角色的轉變。

他開始走向王朝的中央,由一個執掌軍權的人漸漸變成王朝的實際控制者。劉昂已死,新帝還在從並州趕來的路上,而所謂新帝,不過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

他想義父此時的處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澶州那邊,快馬一去一回只需要一天多的時間,他與九歌和南昭容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通常是一人一封,收到的也是一人一封。

從這些信中,他得知,大水過後,有一些時疫的苗頭,但及時被抑制住了,實為幸事。

不過二人雖都在澶州,書信有時卻也不同,比如有一次,九歌的信中提到,澶州的桂花開了,信箋上也有一股濃濃的桂花香味,但柴桑翻遍信封,連一片花瓣都沒找見。

於是他把信收了起來,想著下次見了,定要問問九歌,用了怎樣靈巧的心思。

再次踏上回澶州的路,柴桑覺得與之前有太多不同,先是身份變了,他不再是路見不平的過客,而是有名有實的澶州刺史,換句話說,他此去,是去接替吳勇的。

再是心境變了,以前諸多煩擾都在開封一行中稀釋、淡化,義父的改變無形中給他一種牽引,帶動著他開始轉變,開始做更長更遠的打算。

許是心境不同了,再次相見,天地間一掃陰霾,初秋的陽光都分外刺眼。

九歌站在門口,看著柴桑在前方出現,馬蹄聲嗒嗒作響,一下,兩下,離她越來越近,下馬,拴馬,然後一步步朝她走來。

初見時,她看到的是他身上運籌帷幄的定力,再之後,是博古通今的才學,到今日,她所見的,分明是清風俊朗的君子。

他究竟,有多少面。

向眾人致意之後,一行人便走了進去,一進門,柴桑便看見院子裏兩棵青蔥濃郁的桂樹,淡黃色的桂花,一簇簇擁在枝端,難怪他一下馬便聞到了桂花香味。

“怎麽了大哥?”見柴桑突然駐足,看著院中出神,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林沐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九歌不由眼帶笑意。

當初她在屋內寫信時,恰巧一擡頭,看見了滿樹的桂花,鬼使神差地在結尾加了一句“澶州的桂花開了”,哪知收信人竟趕上了。

“沒什麽。”柴桑頭一低,從桂樹間經過,腳步輕快,沒人看見他眼底含笑。

接手澶州,是柴桑此前未曾想過的,一時間,事情千頭萬緒撲面而來。吳勇聽說他要來,一早便拖家帶口跑了,衙府中的人也遣的七七八八,他現在面對的,就是一座空衙。

府中的文書資料都堆放在思補齋,齋內七零八落,珠絲密結、灰塵滿布,分明是很久沒有人進去過了。雖然柴桑事先已找人打掃過,但在這裏翻找、整理時,還是被揚起的灰塵嗆的咳個不停。

眼前突然多了一方白色的帕子,柴桑擡起頭,見九歌正俯身看著他,她的手晃了晃,示意他接著。

“多謝。”柴桑接過帕子捂住口鼻,朝九歌笑了笑。

“公子告訴我怎樣整理,我來幫你。”九歌好意地說。

然而柴桑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這裏灰塵太大,你先出去吧。”

九歌從袖子裏又抽出一方帕子,在柴桑面前輕輕甩了甩:“大人不用擔心,我識得字的。”

柴桑聞言一笑,也不再推脫,將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九歌,如何擺放,如何分門別冊。

九歌一一記下來,初時還有些生疏,但是上手極快,和柴桑之間的傳遞,一來一去,竟頗有默契。

日落西下,房間裏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柴桑看著一旁的九歌,她進來快兩個時辰了,不喊累,也沒有休息過,心中有些不忍,便開口道:“今日就到這裏吧。”

“再稍等我一下,我把手中的冊子分揀了。”說話間,甚至都沒有擡頭。

“嗯。”柴桑從收拾好的書冊中揀出幾本,然後就站在一旁等著九歌。

她的身影穿梭在書架間,從一個書架到另一個書架,將手中的文書一份一份放好,每次的擺放都目標明確,絕不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看著看著,柴桑脫口而出:“不如你來做我的文書吧。”

九歌聞言當即一楞,待回過神來,竟有些手足無措:“我……我沒有做過。”

柴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無妨,這刺史,我也沒有做過。”

九歌有些不敢相信,便又問了一句:“你是認真的嗎?”

柴桑當即斂去了臉上的笑容,滿眼認真地回答:“當然。”

“可從未有過女子做文書的先例。”九歌有些猶豫。

柴桑堅定地反問:“沒有女子做過,你便做不得了嗎?”

“你還沒有看過我寫的文章……”

“我看過你寫的書信。”

“我……”

“你覺得你不行?”柴桑直接開口問道。

“當然不是。”九歌本能地反駁。

“那是你不願?”

“不是。”

“那還有什麽顧慮?”柴桑盯著九歌,仿佛真地想從她臉上得到什麽答案。

九歌一時被問住了,有什麽顧慮呢?

柴桑慢慢走到九歌面前,低下頭問:“你的才學,你的膽識,囿於閨房,豈不可惜?”

九歌猛地擡起頭看向柴桑,剛好與他的眼睛對上。他眼中的篤定和掩飾不住的欣賞,讓九歌心裏受到了莫大的震顫。

她自小跟著父親,也算是飽讀詩書,詩詞策論,有的甚至比師兄還要出眾,但父親每每點評時,都會搖頭嘆息,嘆她若是生為男子,又逢太平盛世,定能金榜題名,甚至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所以她習慣了躲在師兄身後,甚至因為父親,不談文章,轉向詩詞歌賦,聊以自娛。如今竟然有人,看重她,只為她的學識。

想到這些,九歌輕嘆一口氣,話語中有些自嘲:“不曾想我的文武藝,也有貨與他人的一天。”

“有千裏馬,自然會有伯樂。”

“大人要做我的伯樂嗎?”九歌盯著柴桑的眼睛,滿懷期待地問道。

“是。”柴桑正面迎上她的眼神,沒有絲毫躲閃和猶豫。

九歌突然有些鼻酸,父親若是在,不知是會為她高興,還是心生艷羨。

從重明堤到澶州,這些時日,無論是九歌的為人處事透露出的過人膽識,還是言語、書信交流當中顯示出的條理有據、縝密心思,確實讓他心生惜才、愛才之意。

但像今日這樣突然、直率,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莫說九歌,連他心裏也是慌神的,她會不會覺得他在玩笑,會不會覺得唐突。可話就那樣出口了,就在一瞬間。

於是九歌問他是否要做她的伯樂,他毫不猶豫。

“文書雖然小,但……”但你肯定不會止步於此,柴桑心想。

“但我終於能走到人前。”昂首挺胸,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妻子,是趙九歌。

此時恰好照進一抹斜陽,柴桑看到,她眼裏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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