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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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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圩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二。

太極殿常朝。

一個貼著雙重封條的黑色口袋被高階上的聖人狠狠的砸到太子殿下的腳邊。

能夠以如此嚴密防止洩露的方式呈進的奏議,必是再機密不過。

李暻垂眸掃了一眼,卻並沒有撿起來查看。

因為,他對裏面寫的什麽,早就心知肚明。

此物為從西北快馬加鞭而來的「封事」,其中內容乃是庭州司馬李騫秘告自己的上官——刺史梁長鈞及其子密謀造反之事。

除此之外,又另附奏議,羅列了二人及其黨羽其他不為人知的罪狀,厚厚一沓紙上密密麻麻的寫了二十條有餘。

五天前,此封奏疏便已報到了中書門下,即便按照普通流程,兩日前便也應呈到聖人面前才對。

之所以,直到今日才被翻出來,全是由太子殿下「獨斷專行」,親手將其壓了下來。

李暻之所以行如此危險之事,皆是因為封事中所提及的梁長鈞不是旁人,而是歷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師。

兩年前,李暻尚在外征戰,卻因一句「河西軍只知太子,不曉聖人」,被一紙詔書急令返回長安。

彼時,太子殿下年少輕狂,心中藏著被懷疑的不快,常與聖人在朝堂之事上發生爭執,皆是老師為他斡旋轉圜,更在私下裏多次暗示他「今非昔比」,需得謹言慎行。

聖人甚喜其侍奉太子恭謹有度,於是,短時間內不斷予之加官。

沒過多久,梁長鈞便被外派到了庭州擔任刺史。

大梁開國以來,老師數次主持科舉,座下門生遍布。

有他在朝一日,便是對太子莫大的助力。

所以外放旨意下達當時,李暻已經敏感的嗅出了藏在背後的古怪,可惜,他尚沒有能力阻攔聖人的決定。

等到再有老師的消息傳來,便已是幾日前收到的這封「密謀造反」的奏報。

封事洋洋灑灑將梁長鈞的罪行羅列了數頁,可太子殿下半個字都不肯相信,但他亦知曉,到底涉及兵馬要事,自己攔得住其一,卻擋不住二三。

眼下事情敗露,面對聖人滿面鐵青的厲聲斥責,他除了斂眉垂首,拘禮告罪外,別無他法:

“兒臣以為梁長鈞父子皆為行孝重義之人,造反一事,尚需遣人詳查後,再稟報於陛下。”

“詳查後再稟?”

如此張狂的行徑,聖人哪裏能聽得進去他的狡辯,聞言只冷聲反問:“李暻,在軍中一呼百應還不夠,如今在朝堂之上,你也要為所欲為嗎?”

原本被藏掖在暗處的「東宮不穩」的傳言,就因這一句話,徹底搬到了臺面之上。

太極殿內各懷心思的眾臣,皆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當即全部變了臉色。

到底還是有所顧忌,挑破局勢後,待短暫的凝滯般的沈默過去,聖人再次開口之時,便只與朝臣議論如何出兵剿滅亂賊,卻絕口不提太子「肆意妄為」,應判何種重罰。

只是當夜,李暻便發現,自己被不動聲色的「囚」在了東宮之中。

到了次日黃昏,從太極宮中到長安市井,太子殿下以為藏的滴水不漏的暗樁,已被雷厲風行的拔除了數個。

連續的撲殺,讓他當即意識到,在聖人的雷霆震怒之下,按兵不動,不再做任何掙紮,方是此刻最好的選擇。

可偏偏,從景隆十四年起,埋在豐邑坊的暗衛便一刻沒有斷過。

也許有過深思熟慮,也許只是關心則亂,如此危局之下,李暻唯一的行動,竟是讓長贏將匿伏在崔稚晚近旁保護的那支人手,悉數撤回。

彼時,在他看來,來自於太子殿下的「額外關照」,要遠比潛伏在市井的危機兇險上千萬倍。

尚且無法抵抗天威的李暻絕不能讓他的阿耶知道,自己的軟肋究竟藏在了哪裏。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四。

光天殿內,晦暗的燭光搖搖擺擺。

不同往日,太子殿下的案前沒有高高摞起的奏疏待看,李暻撐著額角閉目養神,不見任何驚懼,倒是一派難得的清閑模樣。

“殿下,豐邑坊中的暗衛已啟用。”長贏叉手回稟道。

事情順利辦成,本該松了口氣才對,可他的眉間卻攏出了數道河川。

自昨日至今,東宮所有隱伏在暗處的護衛、密探和樁子已全部轉入沈默。

潛形匿跡本就是他們的擅長,而連自保都無法的人,註定要在這場源自至尊的忽如其來的「清洗」中被悉數淘汰。

在確認安全前,太子殿下已不會再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聯系,而唯一的例外,便是剛剛由他親自前往,用一種完全不屬於東宮的方式啟用的那個。

陌生是肯定的,但以殿下對豐邑坊中的那人上心的程度,長贏本以為最起碼也應是一把好手。

可接上頭後,他才知曉自己全然預料錯了。

來人竟然是個華發叢生的老丈。

其實,長贏此前曾見過他幾回,只是每次他皆隱在暗處護衛殿下安全,兩人並未打過照面。

那時,他雖察覺到這老翁有功夫在身,但作為貴人的影子,即便是如此年紀,他的身形也實在太重。

以至於長贏絲毫沒有想過,這人會是個……「暗衛」。

今日之東宮雖看似平風浪靜,可卻正在被不容忽略的暗流裹挾沖刷。

作為太子最近旁的護衛,眼前的這個「不熟悉」和「不確定」的因素,讓素來以「萬無一失」要求自己的長贏,生出了幾分惴惴難安的心緒。

不過,他亦知曉,「服從」和「執行」亦是護衛的基本。

所以,回程盤旋了一路的疑慮,終是在沈默中被長贏悄然抹去。

“嗯。”聽完回稟,李暻從容回應。

可其實,對於自己在日暮時分做下的這個決定,他並不像面上表露的那般篤定。

說是暗衛,但這枚「棋子」,卻早已被棄用許多年。

此人姓鄭,自幼便被養在前朝豪門上官家最負盛名的貴女——上官令儀的影子裏,是一隊潛藏最深且誓死效忠的暗衛中的一個。

可惜,這柄刀的刀刃雖然被打磨的鋒利非常,但其他的部分卻十分的散漫而粗糙。

不趁手的東西,無論再好,也終究會有反傷自己的時候,哪怕彼時尚是沒有經歷過殘酷命運磋磨的少女,謹慎卻早已埋入了上官令儀的骨髓。

換而言之,不管有意還是無心,不聽話的人,她絕不會用。

可一把削鐵如泥的武器,如果不屬於自己,亦會成為某種潛在的危險。

所以,那年離開長安去晉陽玩耍時,上官令儀隨意尋了個理由,便將這個可能引發不確定後果的暗衛埋在了市井之中。

彼時還是前朝,從那年至今已過了近三十年,這枚在文德皇後眼中徹徹底底的棄子,她一次都沒有聯系過。

而李暻之所以會知道此人,是因為他年齡尚小的時候,阿娘在同他聊起「什麽樣的下屬更堪用」時,曾經偶爾提起過此事。

雖當日聊得並不深,可記憶力素來非常好的太子殿下,在景隆十四年後的某日,又一次無事卻「路過」豐邑坊時,竟然偶然發現了這個人。

他成了個木匠,依舊是無可挑剔的好手藝,以及懶散不耐約束的性格。

可是,即便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他也早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武藝卓絕的青年郎君,但那枚刺在大臂內側的精巧異化過的「令」字,卻依舊鮮紅如血。

那是年紀尚輕的小娘子要為自己最重要的所有物們拓下獨特印記的幼稚心思,如今已極少有人知道。

李暻也只在被阿耶妥帖收藏起的一幅阿娘十幾歲時的戲作上見過一回。

偏偏這枚仿佛早就應該消失在無聲往昔裏的「令」字,卻鐫刻在一個更早以前已被她毫無猶豫便舍棄掉的暗衛身上。

且……毫無褪色。

顯然在這數十年間,它又被人重新描畫覆刺過許多回。

太子殿下不由回想起了當年同文德皇後探討過的那個「什麽樣的下屬更堪用」的問題。

一時之間,竟覺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有趣。

從那日起,為了偶爾能瞧上一眼某個人,並不怎麽順道的「路過」豐邑坊時,他也會趁便光顧此人的生意。

可直到今日,眼見著天光散去,實在放心不下「崔小般」的李暻才第一次琢磨起了要如何用當年阿娘以為無關緊要隨口說了出來「異常簡單」的方法,去啟用這枚根本不屬於自己卻足夠深藏不露的「棋子」。

揮手讓長贏退下,偌大的光天殿中再次只餘他一人,和桌案邊故意僅留存一盞的孤燈作伴。

太子殿下撥了撥燈芯,免得它在搖搖擺擺間,不知不覺同夜色共黯。

半晌,一聲無可奈何的輕嘆,還是吐出了口。

這一招,不過是無法可施時用來充數,求個短暫心安的勉強之計。

李暻其實再清楚不過。

忠誠固然可嘆,但有瑕疵的棋子,即便落在棋盤上,最終也極有可能淪為毫無作用的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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