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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卌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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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卌肆

聖人哼笑出聲,語調驟然提高,質問道:“你要如何?”

李暻也笑了,趁著垂目的一瞬,將方才刻意流露的淩人氣勢通通斂下,用和平常一般溫雅而冷清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的道:

“無論如何求饒,皆勸他……小心忍耐。”

知聖人定然意識不到這句話所指何事,李暻耐心為他解釋道:

“就像是阿耶對待四娘那般,哪怕她是抱著最後一絲「活下去」的希望,耗盡所有勇氣來求你救她出苦海,也全部都置若罔聞。”

話題竟又轉回了平昌身上?

聖人將身體略往後傾,而後蹙著額轉頭掃向一旁低頭立著的彭立,眼中閃過縷縷疑惑,顯然不知太子為何在此刻提及此事,更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同平昌說過話。

彭立當即察覺,立刻用唇音輕輕吐出「團拜會後」四個字,聖人腦中這才升起了隱隱約約的印象,可彼時具體同她說了什麽,他實在記不起來。

可李暻的話,卻讓他忽然體會到了別的「內涵」。

去歲團拜會上遇刺。

當夜返回立政殿後,聖人一時心緒難平,太多人來來往往,將殿內殘存無幾的讓人眷戀的故人的味道沖散了許多。

他一時怒極,擡腿將炭盆踢翻在地,大多數人皆在此時退下。

按理來說,平昌來時,留在他身旁近旁伺候的,已只剩屈指可數的幾個。

想到這裏,聖人沒有第一時間說話,而是像在安穩自己的心緒般,伸手撫了撫袍子在腿彎處形成的皺褶,才似笑非笑的開口問道:

“太子的耳目,能伸到的地方,是不是太廣了些?”

李暻直視著他的眼睛,半晌唇角也勾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忽然回問道:“阿耶以為,我這一點,是否也似阿娘?”

籠罩在殿內的懾人才剛剛消散一些,太子此番對聖人前話的諷刺和調侃,卻又讓氣氛轉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沈默。

好在落針可聞的安靜並未持續太久,聖人便仰頭「哈哈」笑了數聲,眼角邊的溝壑,隨之被穿鑿得更加深刻。

他竟像真的高興一般,撫掌連聲嘆道:“像,像,你與令儀真真正正,像極了。”

李暻眉眼也隨著這幾聲笑,調轉成了與先後更顯相似的溫和之意。

可他嘴裏吐出的話,卻依舊猶如世間最鋒利的尖刀:“既如此,阿耶日後若想見她,瞧瞧我便夠了,莫要再去試那些……「聳人聽聞」的法子。”

景隆十四年。

聖人在做客新任禮部尚書蕭子明的燒尾宴時,對蕭家的六娘子一見歡喜。

回宮後,立刻與文德皇後商量起了求娶之事。

在先後的主持之下,六禮都已過了大半,偏在此時,橫生枝節。

素來以直諫聞名朝野的侍中魏成匆匆入宮,以蕭六娘早已許給了門下侍郎鄭義二子為由,勸誡道:

“陛下為天下父母,撫愛百姓。蕭氏之女,久已許人,若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為父母之道?”

蕭鄭兩家聞聽此事,恐慌之下,齊齊表態「婚姻之事不過口頭戲說,並不作數」。

臺階都已鋪好,聖人當然想要順水推舟,要將昏事做成。

然而,與此同時,文德皇後卻收到了鄭二郎托人遞來的陳情書,繼而說一不二將此事強硬壓下。

一時之間,整個立政殿籠罩在烏雲密布之下。

就在聖人以強硬冷漠之姿,決然要將昏事推進下去之際,不料先後驟然病重,難以起身。

壓到駱駝最後一根稻草已然被聖人親手放上,即便掌握天下權力,依舊得不到一顆後悔藥。

直到一年多後溘然長逝,文德皇後再也沒有真正的好起來過。

此事,乃是烙在聖人心頭,讓他日夜受盡折磨的「不可說」。

景隆二十年,秋。

聖人在反覆發作的病痛中一時恍惚,竟將埋在深處的這份隱秘和遺憾訴說給了在旁施法,助他鎮定心神的道人韓歸真。

而此人,竟在猶豫數日後,向他吐露了一種記載在上古密卷中的可讓魂魄短暫返回世間的法陣。

需要在四方獻上的祭品倒是好找,只是那個讓文德皇後含恨而死的人,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呢?

聖人很快的想起先後重病的起始。

卷集殘破,韓歸真多次明言暗示,布陣的結果乃是一場未可知。

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便決定下了一切。

於是,為了方便一場神不知鬼不覺的獻祭,如何將早已嫁做人婦的蕭六娘納入宮廷,再次被悄然提上了議程……

去歲團拜會前,為報先後大恩,以一己之命妄圖阻止蕭六娘入宮的曹內人,最終自盡於大理寺獄中。

彼時,主禮此次宮廷宴席的崔稚晚,因窺到了其中的暗藏著的彎彎繞繞的曲折,不堪重負,大病一場。

因怕她再受刺激,李暻在提起聖人費盡心思偏要將蕭六娘接入太極宮的緣由時,只提說:

「韓歸真算出蕭氏乃是鳳雛,飛入這太極宮,可保聖人福壽綿長」,而故意隱藏了更深也更荒謬的這層原因。

好在聖人當時終究及時止損,並未真的將「威逼臣子,奪人妻室」之事做到底。

可這半年多來,李暻卻總能隱隱覺察到,此事有死灰覆燃的跡象。

於是,他在謀劃讓程英如何死時,棄用了所有可以不露任何痕跡的方法,反而故意用極其血腥的手法招搖過市。

皆是因為,這顆足以「讓一人死」和「阻一人仕途」的石子,他還想要擊中的第三只鳥。

那便是讓韓歸真的這套妖邪陣法公諸於世,使之被萬人所知甚至唾棄,以此,徹底斷了聖人妄圖秘密行此陣的全部可能。

而現在,為了達到更好的結果,李暻並不介意繼續鋌而走險,直截了當的戳破聖人的虛妄而隱秘的心思。

此前刻意擴大的笑容,在太子話音落下後,當即凝固在聖人的臉上,幾個瞬息的功夫又被隱忍成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平靜。

“阿善啊阿善,你可真是……”

低聲喃喃,到了這裏,驟然消失。

蟄伏在殿頂許久的寂靜,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迎頭撒下,連艱難穿過窗框小心冒頭的光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甚至從來流淌不息的時間,也在這時悄然死去。

直到在這一片無聲中,聖人擡手觸到了桌案上的茶杯,又在將要拿起之時屈指松開,而後忽然轉向,直直的伸向了更遠處放置的硯臺。

將他人心底的黑暗挖出的代價,從來不菲。

所以,沈重且棱角分明的墨黑色物體朝著李暻的面門飛來之時,他知以聖人如今手上的輕重和準頭,最多也不過是再流一些血,絕無任何致命可能。

所以,為了讓他發洩匯聚在心中難以消散的悶氣,太子殿下本來是不打算躲的。

可硯臺迎面飛來時,他還是偏了頭。

倒不是沒有克制住本能,或者忽然心生懼意,而是,面上的傷痕不同於身上的那些,無論如何都是遮不住的。

李暻此前答應過崔稚晚,「不會再受傷」。

他如今已然食言。

那麽,最起碼,不要讓她看到。

片刻前的寧靜,霎時間扭曲成了一股磅礴的怒火,即便再三克制,卻終究還是噴湧而出。

見太子竟然還敢躲開,聖人怒意更盛,唰的站起身,指著他的鼻尖罵:

“李暻,朕看這東宮,你還是住的太過穩當。”

躲避的有些晚,額角驟然銳利的疼痛讓李暻意識到,自己仍是被硯臺邊突出的棱角劃出了一道血痕。

“阿耶用不著威脅我,”他擡手擦了擦臉側被濺到的墨跡,人雖還跪著,可又好似已站了起來:

“時至今日,若太子之廢立仍是阿耶的一言堂,兒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他明明已渾身狼狽,可此刻,在這世間最高位者的眼中,卻忽然爆發出了比片刻之前更加淩人的氣勢。

那氣勢混雜著難辨情緒的冰冷,劈破每一寸空氣,又在頃刻間使之閉合,甚至急速收縮成讓人無法喘息的強烈壓迫。

而這般無從躲避的窒息感,皆來自於聖人苦心孤詣培養了半輩子的繼承人。

偏偏,他亦是這五年來,自己用了各種手段防備打壓的後來者。

隨著年老體衰,惡病纏身,聖人心中的懼怕日益強烈,甚至逐漸變成了一種扭曲的恨意和依賴。

以至於他幾乎記不起過去的二十年,自己如何這個孩子捧在手心讚許。

更忘記了「二十年」,是那樣長久,已然足夠一個心思深沈的孩子,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聖人下意識的朝前走了半步,深深的望著跪在他面前的這個「人」。

因為多年前驟然迸發而出的隔閡,他其實,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這樣認真的看過李暻。

一時間,只覺如此熟悉,又那樣陌生。

他明明畏懼被他奪走一切,卻又心知,這一日終將到來。

作為聖人的無力,作為父親的挫敗,讓他除了嘆息出聲,甚至無法開口再說出任何一句或硬,或軟的話。

最後,聖人終是饒過太子,不發一言的舉步離開。

身後的殿門輕輕打開,而後再次慢慢閉合。

斑駁的日光隨之沖進,又悄然撤出,在李暻的背後明暗交替閃爍了一次後,便就此沈寂。

可他仍舊跪立在原地,身形一動不動,只是緩緩合上了眼睛。

而立政殿中的一切,在此後的數個時辰裏,長久的,凝滯在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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