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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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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玖

今年三月,素商在李家書局掌櫃的極力推薦下,購入了「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

書中恰巧有一案,便是公主與僧人通奸,當場被抓,而後兩人被駙馬雙雙斬於劍下。

明明殺了人,駙馬不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成了此案的受害者,被帝王寬待。公主還未下葬,他便開始變本加厲的繼續京城中橫行霸道。

就在此時,大名鼎鼎的長安神探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比如,那個所謂的「奸夫」一刻鐘前還在大雄寶殿帶領眾僧修持,且回禪院時,分明有個小僧彌隨在左右。可後來,此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比如,駙馬在暴怒之時,竟不忘了將前因後果,以及在屋內的所見所聞,全都大聲的罵出來,實在絮叨。反觀公主的回應,則顯得太過敷衍,從頭至尾除了慘叫痛吟,半句話都不曾說出來過;

比如,緊閉的房門,和大敞的院門……

種種種種,仿佛合理非常,但只要略微掃過細節,則全部皆是刻意。

當然,本案的最後,在裴郎君的抽絲剝繭下,公主之死的真相終於得以浮出水面。

原來公主早在前一日夜間便已被駙馬毆打致死,之後上演的捉奸戲碼,全部皆是他而設計好了,演出來給眾人看的。

目的當然便是蹭上那條 「當場捉奸,則殺人者無罪」。

這個故事,與平昌公主之死有著十分相似的前情,但書中的諸多細節有多少為了劇情需要制造出來的,與現實又有幾分一致,素商並未刻意去探究過。

畢竟,這些年許多的話本,皆取材於長安城中當季的大為轟動的事件。

與這個話本子同時出現的另一本「春寂寥」,也將時下發生於太子妃與其妹崔靜徽身上的諸多事情寫了進去,卻滿篇胡言亂語,與真相大相徑庭。

所以,在此情境之下,素商以為,實在沒有必要因為話本子上看到些什麽的,便捕風捉影,映照到現實裏。

只是後來,她竟親眼瞧見太子妃在看完「春寂寥」後,無法控制的心神大亂。

聯想起後來李家書局被火燒個幹凈,掌櫃躲回老家不敢露面,素商才終於品出了不對。

收到白樂安的紙條後,素商仔細琢磨了大半日。

這話本原應在三月中便出現在市面上,那時距離平昌公主之死才剛剛一月,尚是流言蜚語還未消退之時。

而昨日,晉王剛命人拿下程五郎,儼然一副要好好調查一番的樣子。

偏偏今日,白樂安便傳來紙條,向她借這冊手稿,要謄抄後再還給她。

他想要做什麽,幾乎已昭然若揭。

先不論他與平昌公主有何交情,為什麽執意要替她翻這個聖人已親口定過性質的案,素商完全不明白,在李家書行的那場大火之後,為何白樂安仍能確定,「春寂寥」的手稿尚存於世,且現今就在她的手裏?

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年以來一直在購入「笑丘生」的手稿?

可即便如此,這冊「春寂寥」當時根本沒有署他的名字,那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一定會買下它?

想來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釋,好像只有:

三月初五,李家書行外,那掌櫃喋喋不休的非要將這手稿介紹於她,根本不是湊巧,而是有人推波助瀾,甚至是……刻意設計。

所以,素商在見到白樂安的那一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緊鎖眉間,直言不諱道:“你在利用我?”

“抱歉。”白樂安將雙手合抱,舉於額前,彎腰正色道:“商娘子,我實在想不出,哪裏還會比東宮內廷更加安全。”

見他對自己行如此大禮,素商後退兩步,趕忙避開。

同時,她也徹底明白,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入了別人設好的局。

白樂安其實早就心知肚明,這冊包含著平昌公主之死冤情的話本子,即便寫了出來,也絕無公諸於世的可能。

可,若這世上無一人肯去為那個曾經披著淺綠色團花披帛,笑意柔軟的小娘子伸冤,她恐怕會因覺得自己虛度此生而難過吧。

他與平昌公主其實僅遙遙的見過一次。

彼時,尚是景隆十七年的秋末。

那一年,白樂安雖有幸高中,然風光無限的關宴結束後,便很快被打回了原形。

不同於同科進士中出身高門的那幾位天之驕子,他同其他人一樣,依舊無官可做,除了整日忙碌於準備制舉,還反而又新添了更多需要走訪拜見的人。

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加高昂的日常支出。

白樂安出身寒門,本就不怎麽充實的腰包,早在放榜後湊錢舉辦各種宴會時全部花光。所以,從春日至今,只能考省吃儉用、躲避宴席,以及為他人代筆,勉強維持在長安城中的生活。

實在饞酒饞的不行之時,他會到西市的一家酒肆當上一回說書先生。用平日見聞、讀書閑想,和腦子裏忽然蹦出來的有趣橋段編排成小故事,吸引更多客人光顧,以充當自己的買酒錢。

那一日,他正在臺上侃侃而談,忽聽一人高聲道:“喲,那不是今科進士白樂安嗎?”

“他不都高中了,怎麽還在做這些為人解悶的下等差事。”另一人立刻與之一唱一和起來:“不過,他以前不也經常去偷偷做代寫話本子的賤差,用來應付生計。聽說,他在私下裏還同人一起做過生意。如今在酒肆說書,也不足為奇。”

此兩人,是曾經與他同宿一間館舍的鄉貢,放榜前還常常相互勉勵,如今卻只剩下滿心的不服氣。

他們本就以揭他短處為樂,白樂安本不該太過在意。

可因這一番對話,卻讓原本專心於故事本身的客人們,接二連三的迸發出驚訝的呼聲,而後便是嘈嘈雜雜的低聲議論,最後,甚至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指指點點。

白樂安知道,在普通百姓眼中,金榜題名無異於平步青雲,所以,他們期待的進士從來是,也只能是,只該是飛黃騰達,步步高升的樣子,絕不該是他這樣。

畢竟,他曾經也這樣以為。

然而現實是,他常常處於飽一頓饑一頓的困境,但礙於進士出身的這個身份,能夠在明面上用來謀生的方法,卻幾乎沒有。

他不能沾到任何買賣,因法令不允許,且商人買低賣高,是低賤小人。

於是,他只能謀些筆墨差事,可哪怕這樣,也只能偷偷摸摸的隱藏姓名和身份,好像做賊一般。

如今的世道,仿佛所有的讀書人皆應生在鐘鳴鼎食之家,有錢帛,有門路。

因那些定下各種約束士人規矩的人,皆是如此。

而像他這樣一無所有的寒門子弟,根本不配蟾宮折桂。

白樂安神色恍然,呆呆的枯坐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了更多起哄的聲音。

在眾人充滿詫異又略帶鄙薄的視線裏,他實在沒辦法安然自若的繼續將那個精心編排了好幾日的小故事講完,只得一臉灰敗的匆匆離開。

還沒走幾步,忽然背後傳來“郎君,留步”的聲音,一個雙髻小娘子追了上來,莫名其妙的遞給了一截已經斷了的玉簪給他。

“郎君,你可看到簪頭的那枚水滴狀小珠?”

事情雖發生的突然到讓人摸不著頭腦,可白樂安本就熱衷於奇人異事,便按照她的話細細去看,果然見鏤空的玉雕間,一枚暗色的小珠若隱若現。

他點了點頭,那小娘子便伶牙俐齒、繪聲繪色的同他講了個西域海公主的故事。

傳說,在西方的某片海水下,生活著一群長著魚尾巴的人。

他們中的大多數終生不能來陸地上的,唯有十六歲之前的海公主可以。

不過,她一旦上岸,便絕不能哭泣,否則不僅再也回不了家,而且自己也會在眼淚中化為泡沫。

而這顆呈色暗淡的小珠子便是那海公主在徹底消失前,她的靈魂所化的最後的七滴眼淚中的一滴。

誰要是能幸運的得到了此珠,只要將特定的巫藥加入海水,將其潤養至五彩斑斕的半透明狀,便可在海公主魂歸故裏前,許下一個願望。

白樂安一聽,便直覺以為,這定然是商人為了將手中的便宜貨賣出高價,而捏造出的傳奇故事。自己實在困窘時,也曾信口幫他們編過幾個。

他一臉不解的看向那個小娘子,等她的下文。

“我家娘子說,”她做模做樣的輕咳了幾下,勉強讓聲音聽起來不像此前那樣稚嫩,應是在模仿她的主人:“寶珠自然是假的,可那個「海公主的眼淚」的故事卻真的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它讓這顆暗沈的小珠子,一時之間,看起來如此美好。

“我自幼便相信,話本裏藏著足以鼓舞和拯救人心的力量,所以講故事、寫話本也不該是被人輕視的低賤營生。

“先生今日講的故事很好,願你莫要被流言所擾,妄自菲薄。”

說罷,那小娘子又恢覆了自己的樣子,滿臉好奇的問起方才故事的結局:“郎君,最後那個書生是真的死了嗎?”

可白樂安卻因走神,未曾能及時回答她的問話。

片刻後,他雙手捧住手中的那根斷簪,交還了回去:“多謝娘子,某受教了。”

雙髻小侍女擺著手,搖頭道:“這個既然讓你看過,便給你了。否則,娘子也不至於提前便將它摔斷不是?”

語畢,她屈膝一禮,朝著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而去。

白樂安隨著她離開的背影看去,只見一個披著淺綠色團花披帛的娘子,回眸對她露處溫軟的笑意。

秋色蕭索又蕭索,可那時那刻,晴空清且艷,將雲翳蕩滌透徹,在遠空的盡頭,綿延出無邊的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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