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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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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陸

披香殿一解開封禁,薛玉珂便神色如常的吩咐靈雀拿上早已準備好的自己這十日的習貼,朝著承恩殿而去。

人還沒露面,聲音倒是先闖了進來:“阿姊,你怎麽過午才想起來問我在哪?”

崔稚晚剛要解釋,一細想她話中的意思,便明白她並非責怪自己旨請的晚,話裏話外皆是十分相信自己一想起她,便會立刻行動的樣子。

再擡眼,瞧她神采奕奕,半分沒有被餓了肚子的頹喪,崔稚晚不由莞爾。

見太子妃的表情,薛玉珂立刻明白這笑從何來。

她當即把手中的《麻姑帖》毫不客氣的扔到了蘭時懷裏,像鳥兒歸巢一樣,腳步輕快的貼到崔稚晚身邊去,小聲辯解道:“殿下只吩咐鎖了正門,我從窗子裏爬出去找吃的,總不能還算抗命吧。”

東宮之中不懼怕太子殿下威壓,還想方設法鉆他的漏洞,更不辭辛苦的努力試探,爭取踩到他底線的人,恐怕只有眼前這一個。

在她澄澈的雙眼註視下,崔稚晚很是配合的點了點頭。

眼角瞥見蘭時出去端點心和果漿,薛玉珂挑了挑眉,又說:“而且,我只將帶回來的吃食分給了畫眉和靈雀,很聽話吧?”

崔稚晚翻看她這十日習字的手微不可查的頓了一下。

畫眉和靈雀原本就不是東宮裏的侍女,而是薛玉珂從河西帶來的陪嫁,自然無論發生何事,皆會與她同心,因此,無需有那麽多的忌諱。

所以,她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且不論披香殿裏的眾人敢不敢再與她走得更近,既然太子幾乎明示了不準她在此時去籠絡人心,她乖乖停手就是。

見崔稚晚沒有應答,薛玉珂將手肘支在小桌上,手撐著側臉,偏頭看著她,不無可惜的說:“只是,若一開始便是阿姊親自來阻我,就好了。”

低聲,似輕嘆,似呢喃,似自言自語,可傳入耳中,卻是清晰而幹脆。

崔稚晚聞言一楞。

她此前一直不明白,以薛玉珂的聰穎,要想悄無聲息的馴服人心,應不會露出馬腳才對。

原來,她的刻意保留,竟也是在等自己出手。

為了?

崔稚晚將視線鎖到薛玉珂的一雙星眸裏,她倒還是笑意盈盈,慢聲細語道:“郎君們呢,總想著心愛的小娘子可以依附著他而生。可阿姊這樣好,才不會是離了殿下,便一無是處,沒法活下去的人。”

落鎖之事,確實讓東宮侍從們再一次認清了太子妃的地位。可既然由李暻出手,他們說到底畏懼的還是他,聽的自然也全是他的話。

換而言之,他們對她的所謂「信服」,其實全部仰仗於李暻的賜予。也因此,一旦他的態度轉變,她便會失了所有。

崔稚晚早就明白這內藏的因果,所以,她從來慎用太子妃這個身份帶給她一切,亦不想通過太子之手,為自己立威。

就如同曾經,在長公主府時,哪怕再弱小,她也不會屈服;在長安市井中,即便在困頓,她都不願低頭。

如今,哪怕再喜歡李暻,她也絕對不要做一個僅能依靠他而活的,他的附屬品,甚至於……所有物。

可是,崔稚晚無法理解,薛玉珂此前的馬腳,此刻的提點,到底是看不過去,所以想要幫她?還是像摸索李暻的「默允」與「不可忍」那樣,也在試探她會如何作為呢?

“阿姊不要總是一想事情,便沈在自己的想法裏,不發一言。這樣別人不就知道,要被你看穿啦。”薛玉珂見她神態雖無變化,可眼中漸漸空無外物,便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略帶俏皮的道:“阿姊想問什麽,只要能答得上,我都不會騙你。”

她又在提點她。

明明自己年紀更長,還擔著太子妃的虛名,但這半年來,出門在外,薛玉珂不動聲色,一派天真之間,便能幫她、護她的次數其實更多。

而兩人難得獨處時,偶爾,她也會像這樣,狀似無意的點出她自己從未察覺到,卻足以暴露心思的習慣。

以至於,崔稚晚總想,以前她處事不周時,李暻會講,所處之位越高,越會被處處掣肘,甚至寸步難行。一時難以適應,也是常理,畢竟,無論是誰都需要時日成長。

可原來,他是騙她的。

而玉娘,恐怕要比她此前以為的,更合適東宮,乃至於……太極宮。

話已至此,崔稚晚不再打算拐彎抹角。

她將手中她的習貼放下,直言道:“那麽,玉娘可否告訴我,引我昨夜去春深處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其實,薛玉珂出現在承恩殿前,崔稚晚心中一直有個難解的疑問。

為何事情都發生在昨夜?

她無意間闖進李暻早已安排好的局裏,而在她回到東宮之前,薛玉珂的披香殿沒有任何預兆的,忽然被落了鎖。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存在著某種關聯?

就在方才,崔稚晚猛然間嗅到了蛛絲馬跡的味道。

她忽然回憶起,自己之所以會在昨夜去春深處,其實是因為在席上偶然從薛玉珂的隨口談論中,想到了那場屬於張楚兒的演出,亦是周韶娘重振旗鼓後的第一次登臺。

從昨晚的情景來看,李暻此前決然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出現。

太子殿下比她還要更不相信「碰巧」二字,所以,他定然要知道她的這個「臨時決定」的到底來自於什麽。

然後,他便鎖了披香殿。

這是不是意味著,崔稚晚本來以為的「偶然聽聞」,其實是本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故意為之」?

想到自己在懷遠坊所做之事,毋庸置疑,她必須要知道答案。

薛玉珂一早料到,心思細致如太子妃,定然會將這些個看起來不大相幹的事兒聯系起來。

她之所以起那個話頭,便是再等著看她是否會問出口。更甚者,她此時出現在承恩殿,本就存著無論如何,都要講這件事講清的想法。

薛玉珂亦怕崔稚晚想的太多,以至於旁生枝節,反而壞事。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表現出迫不及待要去解釋的樣子,而是坐正身體,收起了此前閑散的表情,有些鄭重,亦添了點小心翼翼藏著的委屈,道:

“上月末,我同元嘉去春深處湊趣時,有個叫綠綺的娘子,獨獨每次與我說話時,咬字和氣息都有一點點古怪。我覺得有趣,便試了試她,沒想到竟聞到了拈酸的味道。

“我承認,那日故意提起周內人,確實是為了讓阿姊也去瞧瞧這個熱鬧。但我萬萬沒料到,春深處昨夜會有人死。”

崔稚晚細細打量了她說話時所有的表情變化。

她的眉眼,她的嘴角,她克制的靠近,甚至於隱在衣袖下手指的微微的蜷縮,這一切都在傳遞著她的情緒。

可是,它們皆表現的太過精準了。

所以,克制著自己不要在表情上出差錯,是不是可以反過來理解為,薛玉珂沒有全部說真話。

崔稚晚的身體下意識的後傾了一段微不可查的距離。

在薛玉珂的註視下,她控制住了想要閃開的眼神,卻又為了掩飾,迅速點頭“嗯”了一聲。然後,她立刻意識到了,自己還是做錯了。

一個好的謊言,必須藏在大段的真話裏,且只能對它做出最微不足道的改變。

崔稚晚的遮掩,讓薛玉珂立刻意識到,自己避重就輕間藏的那個小謊,遠遠稱不上完美,最起碼沒能騙過太子妃。

阿姊向來敏銳細膩非常,既然如此,便只說真心話吧。

“竹管中也許窺到的是豹,誰會甘心只瞧見一斑呢?我沒有那般神通,所以便只能直鉤待魚啦。”

她不再刻意端坐,也收斂起了反覆打磨過的表情,僅僅眉眼彎彎的看著她崔稚晚說:“不過,玉娘真的很喜歡阿姊,不會為了這點好奇心,便故意用你恐懼的東西來傷害你。”

好奇心嗎?

崔稚晚對她窺到的到底是哪一個「斑點」,並不敢興趣。

她猜得到,那是屬於薛玉珂與李暻的博弈,無需自己插手。

所以,她要確認的其實是,玉娘到底知不知道關於懷遠坊的那一部分。畢竟,她此後的計算能否奏效,皆會因此事而變。

可確實如薛玉珂話裏暗示的那般,她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在幾天前便預料到自己昨日會外出。

而後來,崔稚晚之所以沒有立刻回東宮,而是在日落前轉而去到了平康坊,也全是由她自己的心意而定。

這番操作,於李暻而言,都已經是出乎意料,若說薛玉珂能完完全全猜中、拿捏,甚至利用……

崔稚晚想來想去,還是認為,不可能。

也許真的如她所說,彼時,她在席間提及春深處,連餌都算不上。

她只是直鉤待魚,願者自來。

一切皆看運氣。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口氣,而後將盯在薛玉珂面上的視線挪開,垂首間無奈的勾了勾嘴角:“還以為自己瞞得有多好,不知何時,你竟也察覺到了我怕血。”

一句喟嘆,話題就此轉開。

晚間,披香殿。

靈雀在幫薛玉珂更衣時,小聲嘟囔道:“太子妃不是更進一步的阻礙嗎,娘子為什麽還要屢次上門,討她歡心?”

還未等畫眉橫眉冷目,呵斥她“慎言”,倒是從承恩殿出來後一直心情頗好的薛玉珂先答了她的疑問:“靈雀,你好好記住啦,她可不是對手,而是……我的護身符。”

畢竟,大梁如今的這位太子殿下,實在是太難以取信和應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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