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香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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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麥香柚（五）
電視裏的現場報道結束，界面跳回了氣象欄目，“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大家收看今天的直擊我國第十四號臺風……”
宋渺伸手關了電視，強忍著不適，拿起沙發上的西裝外套掛在臂彎間往外走。
“先生，您去哪兒？”傭人小跑著追在後面問，她需要確認先生今晚會不會回來用餐。
“阜江。”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這裏到阜江驅車前往需要8個小時，因為臺風的原因，所有飛往阜江的航班都已經停航，宋渺選擇相隔萬裏跨越十多個城市，趕去見恩慈，一如當年。
在駛出三個小時後，宋渺逐漸開始感受到臺風的影響，大橋上風雨飄搖，視線所及之處一片模糊，雨刷器不停刮著瓢潑般的暴雨，豆大的冰雹密密麻麻地砸在車玻璃上，發出劇烈而恐怖的擊打聲。
宋渺雙手緊握方向盤，腳下慢慢加大踩油門的力度，擋位升級後車速加快，車身在大橋上一路疾馳，輪胎壓過的水花四濺，只留下車尾燈在冷雨夜裏孤獨的照影。
在大橋關閉的最後一刻，宋渺驅車駛上陸地。
宋渺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這麽瘋狂的事，年齡的增長和心智上的成熟使他往往會傾向於比較安全，有把握的做事方式，像這樣為了一個人不顧生命危險的沖動，只有陸恩慈。
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宋渺緊皺的眉頭和不停敲擊方向盤的指尖，此時此刻的恩慈在做什麽？
報道結束後，我和陳旭快速地收拾設備儀器，在紅十字組織人員的帶領下前往避難所，每年我都會去受災最嚴重的地方盡我所能的幫些忙。
夜幕降臨，臺風已經在不久前正式登陸了，它所經過的地方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席卷著房屋和土地，鮮活的靈魂和脆弱的生命。
阜江的情況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的慘烈，工作人員為我推開避難所的大門時，我只能看到一雙雙無辜的眼睛，他們身上被臟汙的泥水所浸泡的衣服，印滿斑駁血痕的雙腿和瑟瑟發抖的瘦弱肩膀。
裏面多數都是老人和孩子，他們蹲在角落裏，緊緊貼著灰白的墻壁，身上蓋著單薄的禦寒被子。
我前一秒鐘還在放空的大腦，突然就變得充實而沈重。
我走向角落裏的那幾個孩子，他們的眼睛澄澈，幹凈的眼白映著漆黑的瞳孔，乖乖仰頭看著我。
“姐姐，爸爸媽媽什麽時候來接我？”
“很快了，等臺風過去他們就來了。”
我摸摸他們的腦袋，雨水把他們的頭發都打濕透了，黏黏糊糊的粘在他們額頭上，我仔細撥開他們被頭發遮住的眉眼。
“臺風什麽時候能過去？”
“睡一覺就過去了。”我不自覺的哽咽出聲，又裝作咳嗽，企圖掩蓋悲傷的情緒。
“你在騙我嗎？”一個孩子曲著雙腿，把頭埋進手臂裏，悶悶出聲。
“……”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不想對著她說謊。
“你在騙我。”她眼睛通紅，淚流滿面的擡起頭看我。
所有的話都無力修飾此刻我千瘡百孔的內心，那孩子隱含恨意的視線如影隨形，我不得已背過身不再去看她，我想起我的父母，又想起她支離破碎的家庭，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口。
因為無論我說多少鼓勵和支持的話，都是以我自身幸福的條件下向她施舍的憐憫和同情，這不會讓她好過，只會讓她更難受。
陳旭在一旁看著，只是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撓撓頭把手裏的礦泉水和食物遞給那些孩子，然後幫那個女孩子蓋上毛茸茸的毯子。
我站起來跑到救助者那裏要了一個可以煮東西的小鍋，還帶回來幾包清淡的泡面。
我重新在他們面前蹲下，然後拆開泡面的包裝袋，把面餅和調料扔下去等它們煮沸，鍋裏熱氣騰騰，從出氣口一直往外冒白色的水蒸氣。
食物的香味勾得人胃口大開，已經有幾個孩子把腦袋湊過來聚在鍋邊，他們剛淋了雨，吃點熱的會好一點，不過條件艱苦，就只能拿泡面將就一下了。
我摁滅開關，把面條盛起來放在鍋蓋上，實在是有點燙，所以我幫他們吹了吹，又打算餵他們吃，不過他們很乖，自己拿過筷子小口小口吃著，我蹲在一邊看著，心裏酸酸的。
他們以後會去哪兒呢？和以前那些孩子一樣去福利院嗎？
我看了會兒就走開了，和陳旭一起幫助工作人員派發食物和毯子，避難所裏的味道說不上難聞，但渾濁且滯澀，有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們倆每人一個口罩，我沒接過，他們都沒有戴，我也不用搞什麽特殊。
有個婆婆在門口那兒和救助者互相拉扯，似乎還有口角上的紛爭，看著就要大打出手，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迅速走了過去，拉住她。
“怎麽了？”我詢問工作人員。
“她不聽勸，非要跑出去，現在又打雷又刮風下雨，萬一……”她欲言又止。
我當即明白了她的猶豫，拉著那個婆婆走到一邊，“婆婆，你現在出去會被臺風吹走的，外面現在下著暴雨還有冰雹，你有什麽事非要出去嗎？”
她手裏拿著小塊的絲巾，支支吾吾的不肯告訴我們原因。
“婆婆，如果你一定要出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去，走吧。”
她終於開口，一邊講一邊用絲巾抹眼淚，“我女兒女婿早上說要來我家看我，到現在都沒個消息，我怕他們……”
“只要沒壞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婆婆你別想太多，他們會沒事的。”
“你出來這裏工作，爸媽不擔心嗎？”
“擔心是肯定的，但我首先是我自己，熱愛我的工作，尊重我的工作，其次才是我爸媽的女兒。”
我冷靜地和她述說我的想法，她看起來情緒穩定很多，我接著和她聊了會兒家常，聊累以後我又幫她鋪了墊子拿了枕頭，扶著她睡下。
在避難所待了大概六七個小時，我看了眼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風浪稍微平息，地上落滿了殘枝敗葉。
我和陳旭打算先行離開，明天再來，走之前我又回望了這些受難者們，他們有的人已經閉著眼睛躺下，有的或許會徹夜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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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裏的現場報道結束，界面跳回了氣象欄目，“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大家收看今天的直擊我國第十四號臺風……”
宋渺伸手關了電視，強忍著不適，拿起沙發上的西裝外套掛在臂彎間往外走。
“先生，您去哪兒？”傭人小跑著追在後面問，她需要確認先生今晚會不會回來用餐。
“阜江。”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這裏到阜江驅車前往需要8個小時，因為臺風的原因，所有飛往阜江的航班都已經停航，宋渺選擇相隔萬裏跨越十多個城市，趕去見恩慈，一如當年。
在駛出三個小時後，宋渺逐漸開始感受到臺風的影響，大橋上風雨飄搖，視線所及之處一片模糊，雨刷器不停刮著瓢潑般的暴雨，豆大的冰雹密密麻麻地砸在車玻璃上，發出劇烈而恐怖的擊打聲。
宋渺雙手緊握方向盤，腳下慢慢加大踩油門的力度，擋位升級後車速加快，車身在大橋上一路疾馳，輪胎壓過的水花四濺，只留下車尾燈在冷雨夜裏孤獨的照影。
在大橋關閉的最後一刻，宋渺驅車駛上陸地。
宋渺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這麽瘋狂的事，年齡的增長和心智上的成熟使他往往會傾向於比較安全，有把握的做事方式，像這樣為了一個人不顧生命危險的沖動，只有陸恩慈。
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宋渺緊皺的眉頭和不停敲擊方向盤的指尖，此時此刻的恩慈在做什麽？
報道結束後，我和陳旭快速地收拾設備儀器，在紅十字組織人員的帶領下前往避難所，每年我都會去受災最嚴重的地方盡我所能的幫些忙。
夜幕降臨，臺風已經在不久前正式登陸了，它所經過的地方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席卷著房屋和土地，鮮活的靈魂和脆弱的生命。
阜江的情況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的慘烈，工作人員為我推開避難所的大門時，我只能看到一雙雙無辜的眼睛，他們身上被臟汙的泥水所浸泡的衣服，印滿斑駁血痕的雙腿和瑟瑟發抖的瘦弱肩膀。
裏面多數都是老人和孩子，他們蹲在角落裏，緊緊貼著灰白的墻壁，身上蓋著單薄的禦寒被子。
我前一秒鐘還在放空的大腦，突然就變得充實而沈重。
我走向角落裏的那幾個孩子，他們的眼睛澄澈，幹凈的眼白映著漆黑的瞳孔，乖乖仰頭看著我。
“姐姐，爸爸媽媽什麽時候來接我？”
“很快了，等臺風過去他們就來了。”
我摸摸他們的腦袋，雨水把他們的頭發都打濕透了，黏黏糊糊的粘在他們額頭上，我仔細撥開他們被頭發遮住的眉眼。
“臺風什麽時候能過去？”
“睡一覺就過去了。”我不自覺的哽咽出聲，又裝作咳嗽，企圖掩蓋悲傷的情緒。
“你在騙我嗎？”一個孩子曲著雙腿，把頭埋進手臂裏，悶悶出聲。
“……”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不想對著她說謊。
“你在騙我。”她眼睛通紅，淚流滿面的擡起頭看我。
所有的話都無力修飾此刻我千瘡百孔的內心，那孩子隱含恨意的視線如影隨形，我不得已背過身不再去看她，我想起我的父母，又想起她支離破碎的家庭，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口。
因為無論我說多少鼓勵和支持的話，都是以我自身幸福的條件下向她施舍的憐憫和同情，這不會讓她好過，只會讓她更難受。
陳旭在一旁看著，只是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撓撓頭把手裏的礦泉水和食物遞給那些孩子，然後幫那個女孩子蓋上毛茸茸的毯子。
我站起來跑到救助者那裏要了一個可以煮東西的小鍋，還帶回來幾包清淡的泡面。
我重新在他們面前蹲下，然後拆開泡面的包裝袋，把面餅和調料扔下去等它們煮沸，鍋裏熱氣騰騰，從出氣口一直往外冒白色的水蒸氣。
食物的香味勾得人胃口大開，已經有幾個孩子把腦袋湊過來聚在鍋邊，他們剛淋了雨，吃點熱的會好一點，不過條件艱苦，就只能拿泡面將就一下了。
我摁滅開關，把面條盛起來放在鍋蓋上，實在是有點燙，所以我幫他們吹了吹，又打算餵他們吃，不過他們很乖，自己拿過筷子小口小口吃著，我蹲在一邊看著，心裏酸酸的。
他們以後會去哪兒呢？和以前那些孩子一樣去福利院嗎？
我看了會兒就走開了，和陳旭一起幫助工作人員派發食物和毯子，避難所裏的味道說不上難聞，但渾濁且滯澀，有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們倆每人一個口罩，我沒接過，他們都沒有戴，我也不用搞什麽特殊。
有個婆婆在門口那兒和救助者互相拉扯，似乎還有口角上的紛爭，看著就要大打出手，我放下手裏的東西迅速走了過去，拉住她。
“怎麽了？”我詢問工作人員。
“她不聽勸，非要跑出去，現在又打雷又刮風下雨，萬一……”她欲言又止。
我當即明白了她的猶豫，拉著那個婆婆走到一邊，“婆婆，你現在出去會被臺風吹走的，外面現在下著暴雨還有冰雹，你有什麽事非要出去嗎？”
她手裏拿著小塊的絲巾，支支吾吾的不肯告訴我們原因。
“婆婆，如果你一定要出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去，走吧。”
她終於開口，一邊講一邊用絲巾抹眼淚，“我女兒女婿早上說要來我家看我，到現在都沒個消息，我怕他們……”
“只要沒壞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婆婆你別想太多，他們會沒事的。”
“你出來這裏工作，爸媽不擔心嗎？”
“擔心是肯定的，但我首先是我自己，熱愛我的工作，尊重我的工作，其次才是我爸媽的女兒。”
我冷靜地和她述說我的想法，她看起來情緒穩定很多，我接著和她聊了會兒家常，聊累以後我又幫她鋪了墊子拿了枕頭，扶著她睡下。
在避難所待了大概六七個小時，我看了眼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風浪稍微平息，地上落滿了殘枝敗葉。
我和陳旭打算先行離開，明天再來，走之前我又回望了這些受難者們，他們有的人已經閉著眼睛躺下，有的或許會徹夜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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