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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椅:應憐老病無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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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喪:傷心橋下春波綠

崇禎十二年春夏

這一年家中只剩下我和小璨兩個人。

其實原本也就是只是我們兩個,那時候並不覺得寂寞。後來,來了羅家哥哥,來了素白表姐,整日間熱熱鬧鬧的。忽地又各自去了,又搭上一個小叔叔。就好像曲終人散後的水榭,也好像正月十六日的早晨,又好像是荼蘼開的正旺盛忽然晴天落雨。

好曲子都聽完了,好日子也過完了,讓人覺得分外惆悵。

這一年,沂園春色依舊,我和小璨還總是沒頭沒腦地到處瞎逛,一會兒走到一叢迎春花下面,一會兒走到一棵梨樹下面。小璨呆呆的不愛說話,我也懶懶的不愛說話。

就連祖母也不愛說話起來了,一整個春天過去,祖母也沒出來幾次,院子裏總是靜悄悄的,路過時偶爾能聽見潑水、潑殘茶的響聲,

到了初夏,父親忽然從漳州回來了。

聽見外頭的人說,帶了好些漳州絲絨,還有什麽叫片仔癀的藥材來。我們都想去瞧個新鮮,卻總也見不著父親,就是見著了也說不上幾句話。端娘老是打發我們從母親屋子裏出來,其實,就是她不打發,父親也沒什麽同我們聊天的意思,他只是瞧著母親,同母親說話。

我們給攆出來後,就又繞著園子四處閑逛。或許是母親病著,忘了叮囑人收拾,假山石頭上還爬滿了去年的枯枝敗葉,亭子裏還纏繞著僵死的藤條。我拽著枯枝一路攀援到小山頂上,又將小璨拉了上來。

登高臨遠,不知是不是我們長大了緣故,忽然覺得沂園這樣小,只有四五處房子,三兩個亭臺,盛著薄薄一層淺水的荷塘如一塊碧玉嵌在當中,被兩條翠色水路如絲帶樣緊緊系著。

越過假山,穿過三條青石小路,數叢篁竹,兩道月門,就是內外交界的地方了。父親的書房就在這兒。我們奓著膽子鉆了進去。

書房裏靜悄悄的,兩行紫檀官帽椅,一張紫檀平頭案;博古架上也並沒有什麽新鮮事物,無論是那七彩的漳州絨緞,還是珍奇藥材。

想來也是,要是真有什麽新奇物件,父親也早就拿到母親屋子裏去了,豈會扔在這裏?往日裏,父親經商回來帶了東西,也不管是要送誰的,都非要母親先挑。母親不要都不行,屢屢被逼的十分無奈,佯裝生氣,末了又會笑出聲來。

說是書房,其實是父親接待客人的地方。裏面並沒有什麽經史子集可以看。再說,兩個生意人坐在哪裏,不談論桑蠶行情,綢緞銷路;反而去討論些子曰子不曰的,那場景多麽荒謬。

小璨跪在椅子上,在書架上亂翻一氣:隆慶四年刊的《天下水陸路程》)、萬歷二十七年刊刻的《三臺萬用正宗商旅門》;也是萬歷間的《華夷風物商程一覽》、《新刻天下四民便覽萬寶全書》、《水陸路程》、《江湖歷覽杜騙新書》,崇禎八年刊的《新鐫士商要覽》、《商賈指南》……

如是種種,專講些“商旅路線”“客商規略”“買賣機關”“為客十要”“醒迷論”“省心法言”“為商之道”……都是些比子曰還無聊的書。

小璨打開一本《士商類要》,上頭寫著什麽:《戒嫖西江月》

花柳風情休戀,椿萱甘旨應供。燒香剪發總成空,海誓山盟兼哄。

識破不遭羅網,執迷定墜坑中。身家保守免飄蓬,結發佳人相共。

我眼疾手快,瞧著並不是什麽她應當看的,連忙奪過來,塞了回去。

“遭什麽羅網?燒什麽香?”

我模模糊糊知道,也模模糊糊知道不該同她解釋。

“走吧,一會兒該來人了。”我說。

“幹什麽的羅網?”一路上,她還問。

我只好說:“是用來捕鳥的”。怕她記掛著,說不定一會兒進了門還要問父親。

“捕什麽鳥?”

又來了。

我說:“燕子,麻雀”。

小璨又絮絮叨叨了好久,總算不問了。

我們回到母親那裏。

不僅父親在,嘉興也來了人。

舅舅穿著一件淡青色的綢衫,比上次見時憔悴了許多——原來他和母親雙生一般的容貌。

父親陪著舅舅坐著喝茶,談著事情,屋子裏的氛圍很好,雖說並不熱鬧,卻平靜溫馨。

在外頭瞧過了,我們就先上樓去了。

隔著窗子,母親的櫃子上放著燦燦的一匹漳州錦緞,我和小璨都想拿來看看,但又不敢吭聲。

“別做了!做這個幹什麽?一上午一會也不得歇息,累的腰都斷了。你要是去了,她們姐妹能指著這麽一件衣裳過一輩子嗎?”

挨罵的是母親,罵人的是端娘。

端娘是這個小樓中說一不二的角色,但素日裏是很少罵母親的,也不知道,今日母親究竟犯了什麽了不得的大錯?

我們兩個屏著氣,站在窗前,將鼻子貼在玻璃上,瞧見裏頭暗沈沈的,床上鋪著一堆雪青色的鮮亮緞子,端娘一抖落,原來是兩件鬥篷。裏面都是絲綿加灰鼠毛皮,極厚。

又過了片刻,端娘瞧見了我們,拉著我們進去,洗了臉,換過衣裳,讓我們下去拜見舅爺。

這時候樓下的氛圍卻又變了。舅舅看起來比父親略微年輕,靦腆秀雅,只是眉宇間憂心忡忡地,沈默在那裏;父親呢,也不說話。

屋子裏的家具、地磚、茶水,連帶著人,好似一同給凍在一塊巨大的冰塊中似的,全都不會動了,只覺得冷冷的水,滴滴答答的融化下來。

我們也被這種氛圍感染了,低低的聲音問了好。端娘嗔怪我們禮數不周,何止我們禮數不周,父親的禮數更是大大的不周。

母親近幾年,一年中總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纏綿病榻,這次最久,算來已經過了兩個月餘了。即便坐著不能起來,她也是要叫端娘幫著梳好頭發,塗好香粉胭脂,穿好衣裳,倚著枕頭,因此總是看著精神還好。

每日裏,我們只是打個照面,母親不要我們久坐,擔心過了病氣給我和小璨。

父親自從回來,便整日不出門,連書房也不去了。一天天只在家中坐著,坐在母親床前。婢女端了湯藥進來,他先要嘗嘗;婢女端了洗臉水進來,他也要試一試溫熱。這些東西一向都是端娘檢驗過的,他竟然連端娘也不信了。

“如琢,你出去走走吧,去母親那裏看看,院子裏開了好盛的紫藤花。”母親催父親出門去,去看她自己也沒看到的紫藤花,

“姑爺,去歇息吧,莫要坐的乏了。”端娘這樣說。

末了,父親才略略出去,在樓下站了一站,過不久,又上樓去了。想來,只是為了不弗母親的意思,令她加倍煎熬勞心。

忽然一日,母親喚我們進去,令端娘開箱子。

小璨尚且引頸觀望,我只是老實坐著。雖然已經一兩個月沒有再同母親一起坐在堂前管家,然而見了無數次母親開箱子,那裏頭的東西和我已經熟稔了,心知只是些家常衣服、器具罷了。

母親沒有說話,端娘拿出一個描金楠木盒子來。

打開來,裏頭卻不是釵環首飾,只是幾張紙。

母親又讓端娘分給我和小璨。

我端詳著那上面的字跡和印鑒,已經明白那是嘉興某處的田莊:很小,產出也薄,一年不過幾擔谷米。想來這便是母親值錢的嫁妝了。

母親沒說什麽,隔著鮮亮的脂粉,看著氣色也還好,只是有些沒有力氣的樣子。端娘倒是一再叮囑我們務要收好。

我們順從地出去,又聽見母親說:還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好,那一等做官人家,調和鼎鼐、燮理陰陽,卻不知道哪一刻就要身死名裂,連子女都不得自由。

我心裏忽然有了不祥的感覺。

第二日,方才走過樓梯轉角,就瞧見父親跌坐在拔步床的門檻上,不顧儀容地放聲大哭,口裏叫著雙鸞,涕淚橫出,十分狼狽。

我也哭了,因為我看見母親不再能應答他。

祖母趕來了,上了樓,立在欄桿處,父親卻沒有看見她。我以為祖母要斥責父親,斥責他如此不成體統。可她卻又沒有,只是把我和小燦攬在懷裏,帶著我們走了。

這一晚我們是睡在祖母那裏的,雲嬌姐姐給我們洗了臉,梳了頭,換了衣裳,比端娘要輕柔許多,耐心許多。

第三日,一早醒來,園子裏好似下雪了一般,一片素白的,水榭上飄著長長的靈幡。

雲嬌姐姐給我們穿戴了孝衣,送我們回家去。

一進門,我哭了,端娘也哭了。

小璨問:“阿娘去哪了?”

端娘擦了擦眼淚,說:“歸家去了”。

“幾時回來?”

端娘沒有搭話,忽地撲在門邊,淚下如雨,肝腸寸斷。

小璨卻不哭,徑直往母親睡覺的屋子裏走去,喚著阿娘。

屋子裏,滿頭滿眼的白色,劈頭蓋臉地潑灑下來。

我站在母親的屋子門口,外頭的晚桃杏開了。剛下了雨,零零落落的,到處濕漉漉的,遮天的白色裏,一地殘紅。

端娘洗了臉,回了回神,睜著腫眼睛告訴我們:別生事端,此刻沒人顧得上我們。又讓我看好小璨,就出門去了。

我知道,身後事,意味著還有無盡的事情要做,無數的人要招待,無盡的賬目要算。

我一個人留在原地,從枕頭下抽了一本母親的書,是王陽明先生的集子。

“心隨物動,物過心止,此之謂不動心。心不動,才能接物。否則,心為物役……”

“險夷原不滯胸中,萬事浮雲過太空……”

母親學習心學,原是沖淡一再喪子止痛,可是又有什麽用呢,聽見了,不見得就懂得,懂得了,不見得就做的到。

我握著書冊,恍然間還似帶著餘溫。

心想:人生在世,怎麽人人都這樣倉倉促促的離去,風馳電掣,好像來不及一般。

小璨不哭,也不言語,只是更難管束。

晚上非要抱著母親的寢衣,方能入睡。

白日了,只是不停的問我:“阿娘去嘉興了麽,什麽時候回來,秋天?中元節?八月節?”

一遍,三遍,五遍,十遍,百遍……

我忽然心中煩悶地不可遏制,瞧見她伸過來的面孔,就是一推。

她掉進荷塘裏了。

那水去年被小叔叔放空過,一直未曾打理,今春只積攢了淺淺的雨水,尚且不能沒過膝蓋。

小璨跪在荷塘裏,手肘和額角恰巧撞在了岸上一塊玲瓏假山石上,起身時,鮮血順著衣袖和頭發低落下來,這才痛聲大哭起來。

我起身就走,並不管她,我不是她阿娘,我管夠了。

才走了幾步,我折返了回來,瞧見那滴滴落下的鮮血,心裏充滿了恐懼:我闖禍了!

這一晚上,以及後來很長一段日子,我們都是跟著祖母睡的。

後來出了頭七,二七,三七……直到七七四十九日。端娘才接了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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