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卿山跟紀洵山莊的關系，年長一些的前輩們也算知道一二，畢竟當初鐘楠這個掌門的名字一出來，就知道跟仙山上那個鐘家有沾親帶故的關系。

鐘世初，是這一世的長卿山尊者，也是長卿山的第一代掌門人。

誰也不敢相信，一個人能活這麽久。

鐘世初道，“我不過是帶著記憶轉世而已，不像塵縷閣的執掌，是個真正的老不死。”

眾人看向在方才的混亂場面下還坐得穩穩的塵息。塵息還是帶著遮面，誰也看不清，但他還是朝著鐘世初微微點頭。

眾人恍惚嘆一聲：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

鐘世初當初忙於整個門派的建立，才興起的門派，什麽都需要人打點，他這個掌門又愛事事親力親為。等到鐘楠常常找不到人，獨自在房裏長嘆之後，終於咬了牙找到鐘世初，道，“哥，我想從這裏分出去。”

分出去？

鐘世初終於停下自己忙碌的腳步看了一眼這個妹妹，“你想做什麽？”

“分家。我想建一個專屬女子的修仙門派，名字都想好了，叫紀洵。”鐘楠看著他，眼裏並沒有斬釘截鐵的自信，卻是透露出一點絕望來。鐘世初看不明白。

女子能得天資的極少，即便是有，他也不敢冒著天資被浪費的風險隨便將天資的名額給到她們。

“女修，女修也是能成器的，哥。”鐘楠對鐘世初道，“甚至會比你們這些修士做得更好。”鐘楠的聲音並不大，她本就是一個有些膽小，行事拘謹的孩子，可唯獨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她的眼裏有一種別樣的光，像是在說一件很肯定的事。

鐘世初道，“……那好，你便去做吧。”說罷，就又要急匆匆地出門，“只是別將長卿山的人帶太多去，日後也別對外人宣稱我們兩個門派的關系。”

“謝兄長！”鐘楠激動的一禮，低頭的時候肩膀顫抖著，落下兩顆淚來，看得鐘世初心頭一驚。這才有點慢慢想起自己對這個妹妹的了解和照顧，遠遠擠不上自己花在門派建設上的十分之一。

也不知她的淚是因為太過開心，還是因為太過難過了……

這時候，鐘世初看了上生星君一眼，可星君似乎低頭在回憶什麽。

鐘世初笑，果然膽小的孩子總是會因為自己不夠勇敢而錯過一些美好的東西。

鐘楠臨走的時候，叫了上生星君來，說，“你坐在這兒，我給你畫幅畫像可好？”

可當時的星君腦子裏只想著如何突破自己的境界，整張臉繃得緊，連個笑臉都沒有。鐘楠就只是笑，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花來。

星君那時終於回神，轉頭問她，“你笑什麽？”

鐘楠道，“我笑你們修仙，說到底還是在修人，仙山熙熙攘攘，也是被名利所困。若得如此，還不如直接下山去重新當個普通人，豈不是自在百倍了？”

上生星君頓了一下，原本愁思的臉上慢慢有了笑，“你這個說法，還真是十分有理。”

鐘楠的牙又咬開一口桑葚，唇瓣和舌尖都被染紅。上生星君看著，問道，“你怎麽這麽喜歡吃這東西？”

鐘楠一頓，擡眼笑到，“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鐘楠咽下，“那它都熟了，我當然得吃，不然鳩就吃了。”

上生星君側臉看著窗外，“這長卿山也沒鳩啊……”

最後這張畫像被鐘楠留在了長卿山，等到上生星君去世升天，長卿山的人才在鐘楠的舊物裏發現這副畫像，由此便出了那一百張的絕世之作。

鐘楠自己心裏明白，她這輩子，要跟他齊平是不可能的了。如今修真界，男女修完全不等，他們根本不在一個世界。哥哥雖是長卿山的掌門，卻有著瘋狂的執著，為了長卿山，哥哥可以舍棄他的一切。這樣的執念與野心，讓她感到恐懼。

“之後的一世，我無法放棄長卿山，於是我繼續帶著記憶轉世，說來也巧，偏偏我就跟紀洵山莊的掌門鐘萱有了情緣。”鐘世初回憶道。

聽聞此事，在場同門們無不震驚。沃若的反應卻要更明顯，這麽說來，當年鐘萱和外派的男弟子有情，那個外派的弟子就是鐘世初的前世？！

“我這四世，以為自己真的只是付出了壽數的代價，卻沒想最後遇見的，還是之前人。”鐘世初本來就不太能見光的眼睛微微合上了一些。他看著青梅，似乎是在看著當年的自己，眼神竟忽變得溫和悲涼，“是劫，我明白，也不想再逃。”

四世，這意味著鐘世初擁有著整個修真界創立之初到現在的記憶，雖然只有記憶，但是也足夠讓在場的人將他看作一位擁有特殊地位和資格的老前輩，不敢再隨便說話。連長卿山自己的人，都噤若寒蟬。

“秉慧法師有一點我信你已經知道，”鐘世初道，“我不告訴世人你死去的真正原因，的確是為法師您考量，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我自己。”

秉慧似乎要開口說些什麽，可他這樣看著鐘世初的時候，發現自己也沒了勸阻的資格。

“世人知你死，必然要找到魔源。眾門派之中，雲生崖有這個實力能查到我，而魔源就在我的身上……”

“罷了。”一聲低沈的男聲從白色衣衫的人群裏傳來，眾人看過去，發現竟是白鶴嶺的上尊殷昆。

殷少傾困惑地看著殷昆走上前，對鐘世初作禮，又不可置信地聽到他道，“與世初尊者無關，魔其實在我殷昆這裏。”

殷昆像是紅了眼圈，但還是用著大無畏的男子氣概揮手，大聲道，“但此事只與我殷昆一人有關，與白鶴嶺其他人沒有關系。各位同門有任何不滿，只管找我殷昆一人便是。”

說罷，殷昆，一個仙山上名門的上尊，居然在同門的面前行了謝罪的禮。

“父親……”殷少傾看著心中有種隱隱的難受。這種感覺，不是傷心，要真說起來，憤怒的感覺比較貼切。

“尊者跟我，只是想要覆活我們的妻子罷了。”殷昆起身，眼睛紅的讓人想寬慰他幾句，但名家風範還在，依舊是生人勿近，己身足矣的感覺。

是了，鐘世初想要覆活的是鐘萱，而殷昆想覆活的是魚臨淵。

可天道，只有遵循自然的輪回轉世，只要輪回轉世，一切都是重新開始。這一世的紅塵，恩恩怨怨，情情愛愛，全都會忘個幹幹凈凈。更何況下一世，誰也不能保證能跟這輩子的人遇見，重續緣分，甚至二人今後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兜兜轉轉幾十世，一世也見不到了。這樣的，說來殘忍，但正是所有人都要經歷的。

唯有執念，才能有打破既定規則的意志。

“雖說到秉慧大法師身上的魔源是來自世初尊者，”殷昆指了指自己道，“但……那是尊者為了救我，而用自己做了容器……”

全場嘩然。這兩位都是天道名門，還都身處高位，居然瞞著天道的所有人，背棄天道最基本的道法，去接觸禁道。

殷少傾覺得極其不可思議，耳朵聽不進去東西，無論如何，身為長卿山上尊的父親，怎麽會去接觸魔道？

那這麽說來，歸魂燈！青梅看著那盞褪去了黑色晶石表面，顯露出紫色的長燈來。這東西放在長卿山的庫房裏，究竟是收繳之後無用才放著，還是已經用過了才……

“這些我都不關心。”沃若看著從歸魂燈裏以一團清晰煙霧出現的秉慧，道，“我只想知道你們口中的秉慧大法師還能不能活過來。”

眾人驚。果然修妖道的人，一開始就沒想著繼續跟天道站在一起，還是更偏向禁道一些。

眾人都開始準備好抓住沃若，這樣一來也好跟妖道談談條件，井水不犯河水。

秉慧看出來，便道，“庭若，我已經死了。成魔者，屍身畢然被焚燒才能徹底驅除魔性……”

“沒關系，不是還有歸魂燈嗎？”沃若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的表情極其認真，看著秉慧還勾了勾唇角，讓人看得明白了什麽叫美得驚心動魄。

“借屍還魂而已，你總是會的吧。”沃若看著薛暮道。

薛暮看著沃若，一個字也沒有回應，但青梅看著他的表情，也明白了薛暮的意思。若是沃若真的想做，薛暮便會為她做，在薛暮跟沃若之間，一定還有一個交換存在。

可薛暮……薛暮居然真的修了鬼道……

青梅微微擡頭看他，即便是在同門之中這樣的暴露，薛暮如他向來的行事一般完全不露出半點慌張來。那張臉在外人看來，還是冷峻得比一個高輩還要拿捏得當地多。

薛暮！那個雲生崖被稱為天道天才的孩子居然修了鬼道！還，還跟妖道糾纏不清！這簡直是整個天道的汙點。

今天的這場宴讓整個天道的同門都不寒而栗。自己究竟被瞞了多少事情，是不是大家都跟禁道有染，都與妖道為伍，卻還在口口聲聲的說維護天道，道法清嚴？大家越想越是覺得可怕。

天道啊，其實根本不單單是天道而已。

只是七道之中更偏向天道的一群人建立起的道派而已，建派的道理跟其餘道派別無二致。可對只有天道的人來說，天道就是他們唯一虔誠的信奉。

“所謂名門如此，真是令人作嘔。”天道的一位修士說出這句話，無意間激惱了門派的人。

任誰也不能接受一直以來成為自己信仰的門派，在這三言兩語之間忽然就變成了仿佛惡貫滿盈，十惡不赦的模樣，可他們自己也承認的事實又讓人沒辦法反駁。一時之間，天道百家起了紛爭。

“別！不行，諸位前輩聽我一言！”青梅在高臺上見形勢不對，便急切地喊了一聲，可已經遲了。

本來就在東楊山上埋了鬼道的揚線，被天道百家積聚起來的膨脹麟氣觸碰到，異道一起，在揚線內的諸位天道都有十分難耐的不適感，讓方才激動的情緒變得更加狂躁起來。

瞬間方圓十裏的鬼道受到歸魂燈和揚線的感應，都紛紛朝東楊山進來。

“禁道！禁道！來得正好！都是你們這些不算人的東西，把百年的修真界弄得骯臟不堪！”一修士已經紅了眼，在原地嘶吼咆哮著，“好好的天道，都被你們毀了！！！”

“什麽天道！這裏是修真界，天道自己作孽，我們異道憑什麽要為你們的行為負責！？”沃若大笑起來，“看來是我的散靈還沒加夠劑量！”沃若一個旋身，站到離立起來的揚線最接近的地方，將身上一直掛著的那枚金鈴搖響。

整個東楊山瞬時充滿了回蕩的一聲聲呤哴清響。

沃若！青梅看著那如火翻飛的紅衣，她如一朵綻放的紅蓮，慢慢綻放又緩緩降落。沃若這是起了妖道的召令，三聲三十裏的妖道都回趕來。

青梅正擔心沃若的時候，薛暮牽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向歸魂燈。

“師……師父……”青梅看得瞳孔一縮。

在歸魂燈外煙霧狀的秉慧正在慢慢變得稀薄，模樣也越來越模糊，他看著那一抹紅衣，像是用盡了力氣喊了一聲，“庭若。”

秉慧不能說她今日做的是對還是錯，因為那個紀洵山莊修道第一的女弟子是不可能真做錯事的，除了和他的那段戀情，她一直都步步為營。

沃若此時已經露出尖牙和耳朵來，可轉身看向秉慧之時，那雙眼卻跟普通的凡人沒有兩樣。僅僅是相思牽掛，是痛心憐惜。

秉慧像是強忍著魂魄被撕裂沖淡的疼痛，回望了一眼青梅。

“……天下大道，本是一家，本是，同根，同心的。”秉慧道。

這是秉慧說的最後一句話。

“昭陵！！”

“師父——”

隨後在女子滾落的淚珠和呼喊聲裏，名為秉慧的魂魄徹徹底底從這個東楊山乃至修真界消失。

歸魂燈的魂雖消失，可燈芯還在燃燒著，裏面那女子的聲音顯得格外猖狂，“天道殺我同門，我便招同門殺之！”

青梅埋著頭，半晌，道，“原來是你。”

當時進入魂燈的那一縷魂魄，便是之前一直被封壓在青梅體內的那一位女子的。如今她在鬼道的法器裏，又在揚線裏，招來鬼道輕而易舉。

當務之急，就是將燈芯熄滅，可在歸魂燈裏的魂魄，除非自身被焚燒殆盡，或是歸魂燈破碎無法修覆，它是不會輕易熄滅的。

青梅看著歸魂燈，突然想到，若是將自己的魂魄裝進去——

“青梅！！！”忽然臺下熟悉的聲音讓青梅轉身看去。

“和彥……師兄……”青梅可以堅強到無堅不摧，在秉慧面前什麽傷痛也不暴露，可唯獨在和彥的面前她永遠是個孩子，是小師妹，是有了心事可以說，有了眼淚可以擦的人。

“師兄……我知你疼我，你向來最疼我，可是……可是……”說著說著，青梅就真像當初一般，用手背捂住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地喊出了“師父……”

和彥正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鐘見離拉過去，“師兄，還是先在我身側來罷，免得在這混亂裏受傷。”和彥看著鐘見離的神色，一把抓住他，“見離！這場宴會之後會怎樣？要發生什麽？”

鐘見離皺了皺眉頭，依舊維持著自己的理智道，“我不知道。”

即便青梅控制不了自己心的難過，但她的腦子裏卻一直在飛快地思考著到底要怎麽樣做才能阻止這場混戰。

不！還有一個方法。青梅可以阻止她，因為她們之間有魂契在。魂契的雙方，如果宿主死，那麽韌魂也會死。

不過在這之前，她還得跟天道一起對付這場亂局才是。

可現在不光是異道，天道之間有了間隙，不能一致對外。

薛暮道，“別離開這裏，不然我看不到你。”隨後清河劍在手，跟在雲生崖那時一樣，背著清河劍去揚線那裏守異道。

麟氣是沒戲了，現在這個靈壓，青梅倒成了完全弱勢的天道，無奈之下，青梅環顧四周，忽見到直接脫手的刀飛來。

“星君！”情急之下青梅伸手用鬼道，抓了一只魂來擋下了那一刀。差點忘了！現在最弱的人是上生星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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