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豫當時當著青梅的面燒了關於魔道的所有書籍，連一張有關的黃符都沒有留下，不過，索性在那些大缸裏，青梅找到了有關禁道的那麽一點殘缺碎片。左豫當年上仙山，集了百家所長，天下這幾個道門，左豫大抵都知道一二，手中有點真東西。

青梅在見到鬼道卷軸的那一刻，整個人都頓了頓，隨後瞳孔微微一張，放慢了右手小心地把東西拿起來。

這跟薛暮之前給她看得那一卷是同一個宗的，只是這一卷上記錄的是更深一層的鬼道，策靈，即能夠驅使靈魄。而薛暮給她看的那一卷，主要是言靈之術，用來與靈魄對話。

而最後一層的換靈之術，青梅怎麽找也找不到冊子。想來也是，這最後一層的“借屍還魂”，才是最讓天道忌憚的，也是鬼道被列為禁道的一大要因，就算有記錄，也被其他道毀壞得灰飛煙滅了。

青梅將卷軸收好，在一個角落，也不點燈，直接用著妖道能夠夜視的本事看完了整個卷軸的內容，裏面的策靈是需要練習的。不過青梅現在的一魄本就是鬼道的高手，借屍還魂都不在話下，更何況這種比它下層的策靈。

魂竅內的女子許久沒有跟青梅對話了，突然被叫醒，還有些不太適應。

魂竅跟外界意識的交接處是極其明亮的，亮到刺眼，女子這裏四周都是迷蒙的青藍色霧氣，陰冷昏暗。她看著那個人影從光裏走來，即便走到她的面前，她身上仍然像是帶著光一般。

“我想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青梅對著女子說，“在宣讀仙籍那天，你幫我策靈。”

四周的霧氣在緩緩繚繞著二人，魂竅內安靜地出奇。

女子看著青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表情，怔楞了一下，笑了聲，“你一會兒站在天道那一邊，一會兒又要依仗鬼道幫忙，天道有你，簡直就是一大禍害。”女子的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要是他們，非得把你鏟除了不可。”

青梅面上沒什麽表情，像是對這些話早已經習慣了，充耳不聞地將左豫前輩那本卷軸上有關策靈的事情都說給女子聽了一遍，講完後問道，“這些咒話，可都是對的？”

女子的眼落到青梅身上，點點頭，“對。沒想到，你學得到挺快……”

青梅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緊張的神色總算是看出來緩和了一些，“那到時候還得麻煩你了。”說完，青梅居然破天荒地給女子低頭作了一禮。

女子停頓了一下，叫住馬上要走出魂竅的青梅，“你可別忘了我能借屍還魂的。到時候我用策靈，第一個先殺的就是你。”

“……無所謂了，”青梅腳步緩下來，擺擺手道，“你這樣奪了我的身體，把我趕出去反而更好。在這之前，我會做完一切我該做的，這樣結束，也不錯……”

女子聽見青梅的聲音越來越小，身影也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魂竅的入口處，融進刺眼的白光裏。女子只是想，自己當年怎麽就沒有這麽大膽，要跟天道對著幹的想法？要真有這麽勇敢，鬼道說不定也就被世人接受了。

只可惜，自己有太多的羈絆，家族，權位，情愛，她實在舍不得。不像左無江這樣，揮劍斬青絲的事，說斷就斷。

屋中的窗欞上已經落下了暖陽的印記，外面的飛鳥停了又飛，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青梅醒過來，看這時間已經晌午了，鬼道這邊應該沒有太大的狀況，之後，就看妖道的了。

於是，青梅跟沃若相見的那一天，她便早就想好了讓沃若到仙山上去替她幾日，因為她要做的事情有些不太好辦，必須得抽時間出來，花點功夫才能辦到。

青梅知道沃若的癥結在哪裏，於是她道，“我有東西要去藺古寺取回來，帶給沃若你。”

這招立竿見影。沃若也果然在再三思索後，答應了青梅的交換。畢竟，也算是各取所需，因為青梅要帶回來的，是秉慧生前的一件東西，這東西究竟是什麽含義，大約只有沃若一個人知道。

青梅雖不知異道感測是如何消失的，但是她從沒如此慶幸過這種事。只需要用到第三層的妖道，青梅就能改變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容貌，再深入一點，便是能改變自己的容貌。

青梅再去藺古寺的時候，巧起妖道，整個人改頭換面，如是新生。只是藺古寺中的大佛似乎並不是吃素的，她這個用了禁道的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手裏的三根香點燃，等插到壇裏，額角都有了細細的汗珠。

藺古寺的地面都被重整過一次，下面隱隱泛著跟寺中一般的古棕色，地面平整，再不會讓人忽然跌倒。四周的大樹也都被移到了後院裏，換上了許多齊膝高的灌木，讓整個上香拜佛的地方顯得更加寬闊。偶爾，青梅也會看見緬桂花，如今再沒人去胡亂采摘了，青梅倒覺得很是欣慰。

青梅今日見的，還是當初帶她到客房的那個童子，只是小孩子長高了，聲音也變了，整個人開始成為一個眉眼舒服的青松般的少年。那孩子朝青梅一禮，依舊恭恭敬敬地帶著青梅到了後院去。

畢竟給了不少香油錢的客人想要看一看寺裏的景色，也沒理由拒絕人家。而且，逝水院嘛，秉慧大法師生前的閉關之地，閑人免進的。

自從法師仙逝，這逝水院便被長卿山封了整整三年，對外人只是說，法師仙逝之地需要清凈，才能保法師魂靈康健，早入輪回。可他們倒是對這地方，又是結界，又是畫陣，又是靈符的，連最後收拾都折騰了大半個月。

走在路上，小少年給女施主介紹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就一起說了。

這裏雖說是大法師的閉關之地，本只有假山流水，卻在裏面種了青梅樹。只是現在那青梅樹再沒長高過，自法師離開，就再沒開過花，沒結過果，每年卻也枝繁葉茂，冬衰夏盛的，可就是再不像棵青梅樹。

“仿佛法師走的時候，也把這棵青梅樹的魂靈帶走了一般。”小少年走在前面輕柔卻清楚地說道。

青梅遠遠瞧了逝水院一眼，沒說話。

走兩步，青梅忽想起了，秉慧帶她一起在寺裏看月亮的那一晚。藺古寺的弦月鵝黃，師父摸著她的頭，說，“日後我不在寺裏，若是心中有不解之事，可來這逝水院內。”

來這逝水院中，可是再沒有師父解答那些無知又讓她好奇不已的問題了。

青梅目光滯了滯。

“女施主，你怎麽了？”小少年剛好轉頭，就瞥見青梅紅了眼眶。

青梅忙低下頭去，用自己的碎劉海遮遮掩掩道，“有東西嗆到我眼裏了，酸得很。”

小少年見狀，忙牽起自己的衣袖來，在空中揮了揮。只是再轉過頭去的時候，小少年總覺得這樣的場面似乎自己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當時那個人是誰。

“對了，當今瑯煊的皇太子……”還沒等小少年說完，青梅眸中紅光一現。小少年在逝水院中站著，像是被人定住一般，沒有感知，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是覺得頭腦昏沈，想馬上睡過去。

師父之前放東西的位置，青梅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只是希望那些長卿山的人不要將那東西拿走了才是。

逝水院的那座假山背後，在水池子的地上，青梅挖了不過三寸的地，便將師父埋下的那個手掌大小的純白色瓷瓶取了出來。

師父在這裏面放的是什麽，青梅至今也不知道。只是在埋下的那一天，師父看起來像是輕松了不少。

或許師父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把這東西看得很重要吧。

等填好坑之後，青梅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輕輕點了一下小少年的肩頭，道，“多謝了，逝水院我看過了，一見就想起當年的大法師，心裏難過。小師父還是帶我去看看別處吧。”

少年神智慢慢恢覆過來，閉了閉眼，又清醒過來看青梅，“女施主年紀尚輕，也曾聽過我寺前住持的授課？”小少年看起來有些驚訝。

青梅點點頭，“嗯，少時跟父母走散了，不小心誤打誤撞進來的，從此就跟藺古寺結了緣。也跟法師結了緣。”

小少年看著身後女施主的笑，不知為何覺得心上又溫暖又傷心。他也只能低頭一禮，帶著客人去看看別的地方。

青梅本以為藺古寺沒有了秉慧，會坍塌倒下，不覆當年盛況，卻忘記了和清師兄是師傅最早的一批門徒，也是修行最好的那一個。而和彥師兄，瑯煊太子，現在能給藺古寺莫大的支持。這讓沒了活佛的藺古寺依然門客眾多，香火不斷，並不比當初的寺門差，也沒負了騏山第一道寺的稱謂。

藺古寺，就這樣就好。青梅下山的時候回望了一眼。

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藺古寺的樣子了。

今後寺中如何，再與她無關。

青梅跟沃若交換身份的第四日，沃若實在是受不住在小屋子裏的寂寞，也不管現在是什麽時候，不顧殷少傾的囑咐偷溜出去。不，準確一點說，是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沃若多年沒有穿過白色道衫，覺得白鶴嶺的衣服還算輕巧好看，途中便在京水邊順便照了照，比了幾個在紀洵山莊時學過的仙家歌舞姿勢，輕盈曼妙，牽動風華。正巧這天有許多來白鶴嶺拜訪的天道家族，便將這樣的景象伴著自己幹涸的口水咽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左無江”走過拱橋上，進了物怪道的練場裏。

左衛正巧跟著陳齊安出了濟正院，在物怪道中找藥引子，種新的藥種。正專心著呢，周圍的人卻開始嚷嚷：“左無江怎麽來了？”

左衛眨巴眨巴眼睛，朝著前面望過去，人都零零散散地圍了三五層，可左衛還是在極短的時間裏看到了自己的師姨。遠遠的，只聽見師姨說，“你這個老虎倒是挺可愛的。”

在左無江周圍的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怎麽會有女修說老虎可愛的？大家想著之前安赫的老虎惹了左無江，這下可能是想算算舊賬的。

正給老虎餵東西吃的安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放下長勺，準備跟她再道歉的時候，左無江卻看也不看他地走了。

這是，無視？

眾人不解。

左衛終於穿過幾個人身側，走到青梅的跟前來。沃若先是楞了一下，隨後笑道，“喲，徒兒好巧，你也在這裏。”

“師姨。”左衛看著眼前的人，居然覺得有點恍惚。

自從師姨回來之後，整個人就怪怪的，麟氣恢覆迅猛不說，連神情舉止都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可這一點點，旁人是看不出來的。

比如，左無江沒有看安赫一眼。

之前師姨對左衛什麽態度，左衛心裏明白，如今這二人再相見是什麽樣子，左衛大概也明白。可師姨絕對不會這樣看都不看安赫一眼，赤裸裸的無視。

左衛忍住滿腹疑惑，只問青梅怎麽自己從心性苑裏出來了，要知道，那可是殷少傾專門去找掌門要的一間房，獨她一個女修享了。

沃若擡眼，隨便搪塞了幾句，眼神忽瞥見手中拿著小鋤頭，綁了廣袖的陳齊安。

“……醫師！”沃若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後聲音又平淡下來，“今日您也在此處？”

陳齊安頓了一下，輕笑出聲，將手裏的一根細長的青色虎苗擡了擡，“只是在這裏挪點東西用罷了。”

沃若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又給陳齊安瞎扯了幾句，便被物怪道的其他術法吸引，像沒見過大集市的小姑娘，四處瀟灑歡快地游蕩去了。

左衛想跟著左無江，免得到時候出了什麽事，殷少傾又要找他談話。

陳齊安揮揮手，表示許了。然後陳齊安又一個人挖著自己想要的東西。

只是腦子裏那聲“醫師”一直揮之不去。

從以前到現在，邀請過陳齊安做醫師的各道門派不少，可他一個沒去，偏偏去了藺古寺，做了一個普通的小郎中。即便現在在白鶴嶺，陳齊安也是被人叫郎中的。

思來想去，在這幾十年中，唯一叫過他“醫師”的人，只有一個。

流庭若。

陳齊安手上的鋤頭漸漸慢了下來。

若流庭若知道了當年的事，會不會原諒他陳齊安？

陳齊安口中呼出一聲長嘆。

彼時，秉慧成了世睿大師的關門弟子，但心中一直難斷情根，閉關也常常不能突破境界，實在難辦。

於是世睿找到陳齊安，說，齊安，你幫幫昭陵吧。他會是幾百年來聖人道中，最出色的聖人。

只是世睿大師也沒有想到，李昭陵成的不僅是最出色的聖人，還是這幾百年來最出色的聖佛。

陳齊安真的照做了，即便李昭陵反覆強調自己不會喝藥，死也不喝，但陳齊安還是給敲昏，灌下去了。

從此騏山只有聖人秉慧，再沒有什麽李昭陵了。

可也不知是陳齊安沒有狠下心，還是秉慧的腦子記性太好，即便是忘了流庭若的容貌，忘了她的聲音，甚至連名字都記不住，但秉慧總是能想起在紀洵山莊的那場比試，在林中小道上的翻飛紅衣。他不記得那是誰，但他知道他定愛過這個人的。

知道愛過，感受過，就足夠了。

秉慧把女子給他的一顆檀木果裝進陶罐裏，那是精雕細刻的青梅果，工法奇巧，令人嘖嘖驚嘆。

待秉慧真正將這東西埋進土裏的那一天，數百年來的第一聖人便真正誕生了。

想來在這借來的時間裏，要做的事情完成了七七八八，青梅在心中點了點，她就還差最後一件事就能圓滿了。

這最後一件事，便是去長卿山拿歸魂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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