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卿山這段時間，看起來跟往常沒什麽差別，看來門中的弟子們對於他們世初尊者的事，還並不知情。

青梅繞過了訓營，揣著錦盒跟幻羽扇，直接到了鐘見離的地方。

青梅站在院外，用麟氣輕輕敲了敲門，片刻之後，裏面的人開門，眼中有著覆雜的欣喜，伸手道，“左無江，你終於來了。”

青梅點頭，“三太子，咱們走吧。”說罷，青梅戴上面紗，等著鐘見離出來。

路上，鐘見離還是問了一句，這藥到底是怎麽拿過來的，是去找殷少傾，求來的？

不，不是。青梅輕松回應道，當然是等價交換換過來的，天下沒有白做的買賣，三太子你別多想。

鐘見離卻沒辦法不多想，青梅離開長卿山後不久，岑境便告訴他，殷少傾跟她在一起了一個晚上，到了卯時才從鐘見離的房裏出來，被白鶴嶺的弟子看個正著，想逃都沒地方逃的，這之後，青梅便寫信告訴他，藥她拿到了，三天之後見面。

鐘見離還想問些什麽，青梅卻先他一步，要跟他定下一個規矩。

“這藥雖是給你二叔公用的，不過我得在一邊看著。你們家中的那些長輩，見過我的還有好幾個，最好能夠讓他們回避一下，不然我是不可能出面給藥。”青梅想了想，補充道，“雖然你二叔公他有眼疾，不過還是給他戴上眼遮吧。這藥，你親自餵給他吃。”青梅說著，晃了晃自己手腕上掛著的煙塵袋，“餵藥的時候，我站在旁邊不說話的。”

鐘見離看了看眼前的人，輕聲道，“……你認為，二叔公會察覺不到？”

“嗯……定會察覺得到。”青梅道，“可是他應該也知道，這藥不是那麽容易拿的。我本來就是白鶴嶺的弟子，他知道是我，也沒什麽問題。”

鐘見離輕輕啟唇，欲言又止。

青梅本以為，餵藥這件事情很隨意，她這樣做，不僅僅是幫了塵息一個忙，也算是渡了自己的一個結。

在這之前，青梅對鐘世初的了解就是，吃下了浮沈夢，帶著記憶不停輾轉世間，活了很多年；為了世間安寧而傷到了眼睛，有些見不得光；是長卿山的尊者，掌門的長輩，現在已經快到五十歲了。

大限將至。

青梅是第一次來長卿山的主院，比起外面的客房，這裏感覺就溫馨得多，畢竟這裏面大部分都是鐘家的人，屋子外面總會放藤椅石桌，感覺閑暇時候主院的人都會聚在一起閑聊逗趣一般。鐘見離小的時候，應該就開始在這院中跟著高階的修士修行，耳濡目染了罷。青梅想著，默默嘆了一聲。

鐘見離讓青梅先在外面等一下，他進屋說了幾句話後，青梅見到忽然從裏面出來的好幾個人，而裏面正好有一個人青梅絕對不會認錯，那便是祝絜夫人。

青梅見到眉頭猶豫的夫人，心中有些慌亂，可還是不聲不響地撫了撫自己的面罩，抖亂了自己額前的碎發，幾乎只露出了自己的眼睛來，微微低著頭，掐了掐自己的嗓子。

夫人也見到她，眼前一亮，忽就走了過來，想要跟她說說話。光是聽到腳步聲，青梅的手心都慢慢地沁出了一層汗，正準備開口時，鐘見離從屋子裏探出來，沒有任何情緒道，“左姑娘，有勞了。”

像是一個極大的安全保護罩將她套住，青梅只對著祝絜微微點頭，略過其他鐘家的親戚們，到了屋中，鐘見離最後關了房門，對其他人說，沒有結束的話，不能有任何人打擾。等到完全沒了外面的目光，青梅才總算是松了口氣。

“那就是白鶴嶺的左無江？”外面一女子道，“年紀輕輕就能入得了仙籍名冊，還不是名門之子，也算厲害了。”

“二叔去請她過來的，之前在長卿山不是丟了弟子麽？她就是那個沒找回來的。”一人道。

“我倒是聽說，她跟玄時的關系挺好的，還去玄時那裏學了結界。”女子說著說著，忽看著祝絜夫人道，“誒，你們家的見離好像也教了她畫陣的，前些日子，跟見離在一起的，是她吧？見離好一陣子沒去客房了。”

“教她？畫陣？”祝絜夫人低眉，這件事，鐘見離的確沒跟她說過。片刻後，祝絜夫人輕輕道，“那或許是因為有些相似吧。”

“相似？”一人道，“難道夫人是指，這個左無江像之前見離看上的那位姑娘？”轉念一想，“不不不，可是那姑娘都已經身死人亡好幾年了，而且她是個普通人，不可能上仙山來修道的。”

其他人略微頓了一下，也立馬紛紛應和。

祝絜夫人輕嘆一聲，“就是因為相似，卻又不是，離兒才安心下來。好彌補之前的虧欠吧。”祝絜夫人回望了一眼緊閉的門扉，輕聲道，“離兒承受的實在太多了……”說著，周圍的一幫人都沈默下來。

鐘見離承受了什麽，長輩們不說，卻都看在眼裏。當年為了那個藺古寺的孽徒，鐘見離幾乎要跟鐘奧天斷絕父子關系，要離開長卿山，要斷了自己的天資。一個月不眠不休地找尋，六個月暗無天日的禁閉，一個豐神俊美的少年郎，踏出明室的那一刻，就變了一個性子，變得沈默寡言，變得喜怒無常，變得患得患失。

少年像是瘋了一樣，在自己的屋子裏摔破了所有東西，最後卻笑著，奔跑著落下淚來，撲進了自己母親的懷中。祝絜夫人的屋子通亮了整整三夜，最後請來了陳齊安給下了針，鐘見離才又安穩下來，沈沈睡了許久，直到現在，鐘見離每日都還需要用藥，才能緩解每日的頭疼。

即便這很殘酷，但大家深知，現在的這個少年，性子寡淡，帶著偽裝，卻也是，來之不易。所以大家都不再去提及以前的往事，免得給這個孩子不必要的刺激。過了這麽些年，大家以為鐘見離已經忘了，直到今天看見左無江，才明白他原來一直都記得，只是把過去死死鎖在盒子裏，沈澱到心底裏面去罷了。

果然，主院裏每個人的房間都是很大的，跟往生殿的半個殿差不多了，前廳後寢，也很是方便。

“叔公，我把藥帶來了。”鐘見離輕聲說著，便上去走到鐘世初的床頭，按照青梅所說，好言好語地讓鐘世初把眼遮給帶上了。

畢竟是男人的寢房，青梅不想走得太近，就站在門口的位置看著。即便隔得遠，青梅還是能發現臥榻上的人皮膚暗黃，唇色發白，很是消瘦，甚至連行動跟說話都有一些遲緩，實在是跟之前的那位清風拂袖的尊者大相徑庭。

鐘世初輕輕應了一聲，折疊的光影之外感受到另外一個人的存在，想想也知道是誰。鐘見離很是小心地將鐘世初扶起來一些，靠在床頭，打開了錦盒，將倒了水的冰涼杯盞遞了過去，卻不想，鐘世初伸手將它攔了攔。

“離兒，在這之前，我有話要告訴你。”鐘世初說完，似乎是透過那層眼遮往青梅站著的方向看了一眼。青梅無所謂地看了看鐘見離，換了個更遠一點的位置站著。

鐘見離道，“叔公您講。”

這種在病榻之前要交代的事，要說的話，十有八九都是遺言，是他們最後的牽掛。

青梅忽然想起來，師父走的時候好像什麽也沒跟她說，或是說過，但她根本就沒在意罷了。

青梅站在一邊，聽著鐘世初氣息還算是平穩卻有些虛弱地給鐘見離講起往事，說到長卿山，真是幾乎把天識課上的那些東西全都講了，青梅不過就打打哈欠的時間，話題忽然又轉到了鐘見離的終身大事上，青梅聽了半天，才明白當初長卿山的長輩一心想要撮合這兩個璧人，也沒管過他們自己的想法，鬧得現在兩個人沒有絲毫進展，那姑娘還一直住在客院裏，連鐘見離的面都很少見。

不過長卿山的這些秘聞，當然不能被外面看破，所以兩個人在門派面前都像是相敬如賓，令人羨艷。

青梅看出來鐘見離的不自在，便很是自覺地輕輕吸了口氣，走出寢房去，在外面的凳上坐著，一只手支著自己的臉，百無聊奈地用指尖在茶杯的邊緣打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青梅在外面瞇著眼睛都要睡著了。

屋子裏，鐘見離聽自己的二叔說道，“我或許，比你看到的我，活得還久一些。”

鐘見離楞了楞。

“我有時也在想，我究竟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還是我……只不過碰巧有了一段很長的記憶……”

鐘見離在旁邊沈默著，看著鐘世初伸手，輕輕碰了碰眼睛上的黑色遮罩，關於叔公的困惑，他不知要如何做解。

“我本是迷惑的，混亂的，利用卻又否定著自己的記憶，不過，當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我驚醒過來，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

鐘見離困惑，“孩子？叔公是說哪個孩子？”

鐘世初似乎沒有聽見眼前人的問話，只是久遠記憶中那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仿佛落在他的眼前，紅衣女子投來的眼光令瑟瑟發抖的他抱緊了單薄的自己，在樹後甚至不敢呼吸。

“這麽多年，越來越像了……”鐘世初沈聲道，低了低自己的頭。

“誰？”鐘見離見二叔有些不對勁，便伸手去，“二叔，你說誰？”

這句話，鐘世初終於是聽見了，在黑色眼遮之後的那雙眼像是睜開了一般，看著鐘見離道，“左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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