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第二次見到沃若，是在秉慧被焚屍的十日之後。

沃若見到青梅時，她整個人的臉上彌漫著散不開的糾結與隱忍，這本該不是她這般年紀應該有的模樣，看起來像極了某些心死之人。

青梅現在站在沃若的面前，再沒有第一次的戰戰兢兢、躡手躡腳，而是很稀松平常地坐過去，擡起那一只刻著饕餮的琉璃杯盞來，青梅道：“上次，多謝仙人的善意。心決我已習練完畢，前輩的屍骨也已安葬妥當，如今唯一願望，便是習得天道，懲惡揚善。”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是輕輕皺了皺眉頭，再無其他反應。

沃若掂了掂杯盞，望著青梅，說了句不必客氣。看著青梅周身與之前不同的氣息，沃若問青梅：“你是自己在修斂氣？”

青梅點了點頭。

即便長卿山承諾不管怎樣的歪瓜裂棗都會收，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不要透露自己修過妖道的好。前輩或許沒有親自地教過她，但他留下的那一堆書的確還是對青梅有極大的用處，也不知道左豫當初是從哪裏搞來的這些，青梅只覺得左豫神奇得讓她咋舌。

“你有一個好師父。”沃若說著，又給青梅倒了一杯。

青梅明顯楞了一下，隨後無力笑道：“是，他很好，可惜他去了……”

沃若擡起酒杯來，看著遠方，緩緩道，“我們還真是……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他也去了，不過我卻不能為他難過，到不了他的身前，見不到他的最後一面。”說著，也飲了一口酒。

借著今日近乎慘淡的月光，青梅還是看見沃若的手上似乎有傷痕，便問了兩句，沃若倒是也沒有隱瞞地說，自己不小心落進了一個陷阱，不過還好有個男娃娃救了她，自己答應他日後若有所求，便直接找她就好，他要見，她定會到。

青梅有些吃驚，沃若這樣的妖居然都會有打不過的時候？

沃若一雙纖手捋了捋肩頭的青絲，悠悠看了青梅一眼，對她道：心亂了，就什麽都亂了。即便平時你能百步穿楊，到時候，卻連弓也拉不穩了。

“是不是不管誰救了你，你都會滿足那人的願望？”青梅問。

沃若想都沒想，道：“我們九狐幫除了酒，還看臉的。這次的男娃娃很俊氣，況且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天道。”

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青梅倒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說法，“那他所屬的是哪個門派？叫什麽名字？”

沃若今日似乎很容易醉，連她來時身上都能聞到酒味，許是這段時間一直在喝。沃若剛好飲完一杯，緩緩眨了眨眼，光是看著她微卷的細細睫毛，青梅都覺得身心舒暢，沃若一雙淺淺的眸子轉過來，道：“涪陵江水邊的雲生崖。那孩子可是那裏有名的後生，名叫薛暮。”

薛暮？青梅好像對這名字有所耳聞，突然想起來那一晚的黑衣金月，便問道：“雲生崖！？就那個玄衣夜行，遇月生金的雲生崖！？那，那個叫薛暮的人就是劍出驚鬼神的懸鈴君！？”

“看來你還是了解這些的。”沃若輕輕笑，“是，就是那個＂懸鈴落刃＂的薛暮。索性今後與他不會是敵人，我多少放寬了心。”

“他很厲害？”青梅問道。

沃若側了側腰，伸出手指來點了點青梅，“你，兩百個你，站在這一片林中。薛暮只需要十招便能悉數拿走你性命，甚至能夠讓你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這樣，能夠明白了嗎？”

青梅突然手心一冷，與這樣的人成為敵人，怕是睡覺也不會踏實的吧。青梅又默默地咽下一口酒，好暖暖自己。

“我要醉了。”沃若說著，偏了偏頭。

今日上面的檀木簪換成了銀色的步搖，上面墜著石蒜花，看起來沃若是恨喜歡這花的，那些墜著的花朵糾纏在一起，有種很好聽很安心的聲音。

沃若伸出一只手來支在桌面上，問青梅：“喝酒就暫且停下吧，是時候來說說你這第二個願望了。”

青梅按照沃若的話放下杯盞，看著沃若有些微醺而半瞇的眼睛，伸出自己的右手道：“我希望，能讓這個傷痕完全消失。”

周圍的狐貍們有些吵吵嚷嚷，今日的月光不好，所以她們也沒有變回原形的興致，就在樹上林間，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說話。青梅也聽不懂狐貍話，只是看著沃若眸子裏的神色有些微微的改變。沃若突然直起身子來，對青梅道：“可以是可以，但是，若真想完全看不見，我需要你身上的東西。”

“什麽？”

“你左手的皮。”

“簡言之，”沃若看著青梅，緩緩道，“若要讓它完全消失，只有換皮，你，能忍住嗎？”

青梅低頭看著自己現在的右手。她就這樣將就著，那劍氣的疤痕也並沒有什麽礙事，但是她準備要重新開始了，她要進到長卿山裏面去，她不能讓人看見。於是青梅道：“植蠱我都忍過來了，現在不過要刮皮罷了，沒什麽好怕的，能忍。”

“呀，小妹妹你可考慮清楚，你這右手是好了，可左手會留疤的呀。”一只青色的狐貍勸告。

“是啊是啊，而且你左手還要養上好些時日，實在是，有些不太值得……”一只黃色的狐貍說道。

沃若淡淡地飄過去一眼，她們就又立馬四下往開散了散，不敢再多說什麽。這些狐貍雖然平時都懶得管這些閑事，興許是最近沃若有些頹，她們總怕沃若在這時候做出什麽不經腦子的事來，比如上次被幾個天道的抓住，著實讓她們嚇了一跳。況且青梅還是個孩子，這孩子說出來的話，再怎麽著也得引導引導，總不能讓孩子長大之後後悔吧。

沃若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你們啊……”

“我明白各位姐姐的心意，這件事我想了夠久了，不會後悔的，你們不用顧及我。”說著，青梅將那只杯盞往一旁挪了挪，將自己的手腕放在桌上，閉著眼。等到狐貍們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青梅突然睜開一只眼睛，道：“既然一定要有傷，能不能傷得好看一點，如果能刻個花鳥之類的，也比這破圖案好看一萬倍。其餘的姐姐們隨意，我能受得住。”

狐貍們聞言，又看了看那傷痕的樣子，有些像蝴蝶的一只翅膀，現在顏色比之前淺一些，倒是也算不得難看。沃若輕輕嘆了口氣，旋指給青梅渡了一絲氣，青梅覺得自己除了能眨眨眼睛，好像就動不了了。沃若道，“怕你是忍不了的，渡你點氣，免得到一半就昏死了。”

疼都要疼得清醒，不能叫不能喊不能動，就只有腦子在告訴你現在是什麽情況。可青梅疼得連腦子都有些不清醒，要不是沃若的先見之明，青梅一定早就疼到失去知覺了，現在覺得唯一好受的，就只有在呼吸的時候。

其實九狐幫的手很快，畢竟也是妖道的佼佼者，整個過程下來也就只花了一盞茶的功夫，可青梅卻覺得至少得有半個時辰。沃若為了防止青梅在解開禁術的時候亂動，便將傷口包紮起來，順便給青梅吃下一粒藥丸，這樣能傷口能好得快一些。

青梅緩了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道了一句謝。

確實該謝，九狐幫完事之後還在一旁守著等人清醒過來的，青梅怕是第一個，她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沃若收了青梅手邊的東西，“如今你想要的九狐幫已經辦到了，這塊殘玉我就拿走了。”

青梅恍惚之間，問道：“如何再見？”

“有緣再見。”沃若說著，輕輕一笑，穿著的紅色衣衫像是一朵盛放的絕美佛桑花，腰間金鈴一聲清脆，即便不是滿月，沒有那般好看充盈的月光，可在青梅的眼裏，沃若像是身上帶著光亮一樣，將她眼中的世界點燃，令她想要去愛，去擁抱這個時間的一切美好。

林中的霧氣散去，青梅不知什麽時候睡在地上，等到晶雷子在她的胸前發燙時，青梅才轉醒，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果真如沃若所說，沒有一點痕跡。不過看起來，自己左手的傷的確是要養上一養了。

青梅繞過街市，走到當初遇見秉慧的地方，本以為那裏的那顆青梅樹依舊生長著，卻不曾想，那裏根本就沒有樹，只剩下隆起的土堆。

不偏不倚，剛好就是那顆青梅樹所在的地方。

青梅走過去，發現在那裏有著很粗的木樁，上面畫著奇怪的符文，就像是將那一方天地給困在了裏面。可是青梅不知道，這個陣法已經沒用了。青梅發現自己的力量不能把它拔起來，便剪了旁邊的硬石想要刮掉上面的符文。

“青梅？你回來了？”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到青梅的耳中，青梅站起身來，卻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我回來了。”青梅看了看四周，“你在哪裏？”

“你不用找我的，我現在還有些不太穩定，你看不見。不過，我可以看見你的，還能跟你說上話真好。”青梅聽得出來，它好像很是激動，激動到快哭出聲，青梅連忙說，“別哭別哭，發生什麽了？我有沒有什麽能夠幫你的？”

青梅樹道，“我沒什麽事，等找到了時機，我再重新長出來就是，不過青梅，我得向你道歉……”

就在那日青梅離開後，有人在這邊撿到了青梅的衣服。

青梅那晚差點被怪異們吃掉，衣服沾染了不少妖怪戾氣，況且那上面還有斑駁血跡，於是有人說，他們要找的人興許已經被什麽東西吃掉了。他們拿走衣服的第二日，一小隊天道門徒過來了這邊，結界符咒，尋蹤畫陣，似乎都沒有任何效果。

畢竟他們要找的人已經與妖有了聯系，光是憑著以前的東西，是找不到的。

青梅樹就靜靜地站在一邊，心中除了忐忑之外還有點沾沾自喜，這樣制造的“假死”，就能讓他們不再打擾青梅了。

它正一臉驕傲時，眼神不小心掃到了樹下的少年。

青梅花瓣慢悠悠地飄下，穿著淺藍衣衫的少年擡起頭，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顆很大的青梅樹，眼中化不開的濃郁與悲傷讓它一時之間不知怎麽收回視線。

他似乎是在落淚的，可卻沒有一滴流出，於是花瓣就這樣一直落著，直到再沒有花瓣可落時，有人走到少年的身邊說道：“三太子，回去吧，這裏沒有別的線索了，興許——”

那人還沒有說完，少年擡手要來了做陣法的桃木。

青梅樹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少年用極快的手法將桃木置於地中，入土七寸。光是這一下，青梅樹覺得自己的根瞬間往回收。隨後，少年用朱砂在上面寫了很長的一串符文，等到他提袖收筆時，青梅樹才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很小的木枝，就像是很多年前才長在這裏的時候，它被埋在泥土裏，甚至還無法觸碰到外面的陽光。

“哇！原來這顆樹是物怪啊！差點嚇死！”

“怪不得三太站在前面看那麽久，咱們可沒學過物怪之術，這種安安分分的生靈，最難得辨出了。”

眾人在四周誇讚，少年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靠近了已經埋在土中的青梅樹，拾起它剛才掉落在旁邊的青梅來。

青梅樹只是覺得，少年的腳步很沈，明明看著他的時候他有些瘦來著，手指觸碰青梅時滾燙得可怕。

他很小聲地在旁邊說了一句：“謝謝。”

也不知道是不是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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