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古寺的後廚裏，總算是忙完了，等最後一桶水填滿了烏黑的水缸，大家都很滿意地呼出一口氣來。有一個用衣袖給自己剛剛出汗的臉頰扇了扇風，擡頭感慨：“這藺古寺的弦月還真是好看吶。”

聽他說完，幾人都擡頭了。

明明只是個弦月，卻因為彎著的弧度與昏黃的光芒，讓人心裏最脆弱的地方像是被填充撫平了一般。四周有微弱的風聲，借著那恰到好處的光，能看見月亮周圍的雲朵在慢悠悠地蕩著。幾人還沈醉在所見所感之中時，後面的腳步聲終於停下，一個冷幽幽的聲音傳來：“打掃做完了？”

出其不意地把幾人嚇了一跳，有人手上端著的木盆差點摔下來，還好慌亂接住。眾人紛紛低頭作揖：“和彥師兄。”

和彥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問道：“安赫沒跟你們一起？”

其中一個笑了：“人家安赫本來就不是藺古寺的人，若不是他父親有事情在手上要處理，也不會把他放到咱們寺來，可能一兩個月之後就走了。若我們盡叫他做這些雜事，日後他跟著父親上寺裏來，咱們還收不收香火錢了？”

和彥笑：“小師弟你說得很對。那你就成天在他身邊伺候著，身心需求一應俱全，說不定日後他們父子倆上山，還把你請回去做個管事呢，多好？”

“師，師兄！”剛才發言的人面露難色，“你明知我沒有這個意思，外面再好，哪能有我們藺古寺安靜又與世無爭呢。”

和彥還是笑著，點了點頭：“知道就好。不管你們想什麽辦法，明日，我要在後廚房裏看到他在做事。”說著，和彥掉頭就走，留下後面幾個楞住的師弟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和彥又轉過來問道：“你們對別人的家底很感興趣？這些話都是從哪裏聽說的？”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直到被和彥絲毫沒有笑容的一個“說”字嚇得渾身一顫之後，其中一個才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師，師父讓人打掃過經閣，裏，裏面有我們寺中，每，每位師兄弟們的塵歷……”

“所以你趁師父不在的時候，把經閣裏面的東西都翻了個遍？”

“不，不，不是的。”有些膽小的小師弟急忙解釋道，“我們不敢亂翻師父的東西，只是不小心碰落在地上，正巧有風吹過來，我們就看見了那麽幾頁……師兄們的塵歷被壓在最下面的，很安全，看不到的。”小師弟用著近乎要哭的語氣哀求道：“師兄，求求你，千萬不要跟師父說，要是師父知道了，我們……”

“你們覺得師父會不知道？”和彥的臉上又開始泛起笑容，可不知怎的，明明很好看的笑，卻在月色下顯得格外令人畏懼，“今日給安赫勸架的時候，有人說了青梅一句。我記得，連我們這些師兄對她的身世也只知道個大概，我還是青梅自己向我說了一些才了解了個七七八八，安赫分明也是知曉的，他才來寺中半月不到，若非是有知情人多嘴，怎麽會被這個小公子知道呢？”

這句話說完，站著的幾個人頭頂手心都是汗，覺得口幹舌燥，面紅耳赤。

和彥的眸色似乎深了一些，他看著低頭不語的幾個人：“你們知道咱們藺古寺就這麽一個女弟子，師父多給她些照顧也無可厚非，作為師兄，我不希望因為所謂的嫉妒之心升起一些人莫名的優越感來，進了寺中，就要守寺中的規矩，若是不能，就請他離開。”

聽完這些話，在場的小師弟們紛紛顫栗著，彎著腰說：“是，是，多謝師兄教誨，定不負寺中期望。”他們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和彥離開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口說話：“咱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說完，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大家都想起了當日在經閣裏無意間看見的那句不完整的話：和彥，現晁瀛帝之子，承襲……

因為正在匆忙收拾，著實沒有看見後面寫了什麽。但晁瀛這個名號大家還是知道的，那是當今執掌天下的帝王的名字。

逝水院中，青梅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木木地看著秉慧法師：“青梅樹？我名字的那種青梅樹？”

秉慧點點頭。

青梅一下子興奮起來，仔細地看了一圈，又用手比劃著，全然像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秉慧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內心又是期待又是不安，直到視線沒有草葉遮擋，他帶著鬥笠從小道上面走過來，道路下，環抱膝蓋，衣衫有些破舊的孩子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見她沒穿鞋襪，一雙腳上都是被割傷的口子，他皺了皺眉。不管日後的結果，秉慧即便修著佛道，也畢竟是長著一顆人心。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秉慧慢慢靠近她。

眼前的小姑娘緊緊抿著有些幹裂的嘴唇，用泛著紅血絲的一雙眼看了看他。她似乎一點也不怕他，眼神裏只有好奇。江邊的風吹過來，她略微將自己的身體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身體也蜷縮了一些。秉慧發現，她身上的衣衫已經被磨得很是單薄，只因為上面那深深淺淺的汙漬，才讓她看起來並不那麽瘦弱。

秉慧慢慢地靠近她，又慢慢地蹲下，輕聲問道：“你的父母呢？”

她沒有急著回話，用著烏溜溜的眼睛直直看著秉慧，讓他的心中咯噔一下。

“沒有了。”她回答說。語氣平靜地讓秉慧感到心顫。

在這之前，秉慧完全沒有收養一個女子的打算，畢竟寺中從來沒有過這個先例。可當真看見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的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秉慧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的袈裟，取下鬥笠來，碰巧有青色的小果實滾落到她的腳邊，順著路徑擡頭，秉慧看見了她身側的一顆很老很老的青梅樹，烏江邊的青梅樹。

秉慧法師看著她，笑道：“那就叫你青梅罷。”

當時寺中只有不到四十人，見這孩子又瘦又小，可憐得很，大家都對青梅極為照顧，隨著青梅慢慢長大，師父的名望越來越高，來寺裏的人也越來越雜亂，原來的那些師兄弟們也因為一些念頭散了個七七八八，加上秉慧法師多時不在寺中，藺古寺在這五年裏也變得越來越像個大池塘了，什麽東西都想往裏面進。

秉慧以前也想管，可封他的是帝王，建寺的是國役，達官顯貴進你的門來，斷沒有攆別人出去的道理。

“青梅，你過來。”

青梅走到秉慧面前，雙手合十地望著他。

“日後我不在寺裏，若是心中有不解之事，可來這逝水院內。”這算是秉慧給她的一點小小的補償。

青梅點了點頭，很是高興。

“那師父，我想問，修真界的第一大派到底是什麽派？那個講課的師父今日一直在講長卿山，可人家是修天道的呀。為什麽不講講我們聖人道或者是師父你的佛道呢？”青梅睜著大眼睛問道，“明明師兄弟師們都沒有仙資，為什麽師父要請人來授我們天道的課呢？”

是了，最後這個問題才是青梅最想問的。聽天識課什麽的，完全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有什麽用處，大家都是普通人，這輩子與修天道的人可能都不會有什麽瓜葛了。

秉慧帶著青梅到了石沿邊坐下，青梅懸著腿的時候就愛把腿左右晃晃，秉慧怕她掉下去讓她往自己身邊坐了一些。

月光下，秉慧右手持著一串佛珠，像是在回憶一般慢慢說道：“修的道法不同，自然是難以比較的。世上七道，聖、佛、天、怪、妖、魔、鬼，哪一道都不易。其中魔道和鬼道是禁止人修煉的，剩下的五道中，唯有天道是見效最快的，因此有天資的世人修真也多修天道。其他的為師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妖道中最為有名的是一個叫九狐幫的門派，若能見到，便是三生有幸。”

青梅問：“為什麽是三生有幸？”

秉慧想了想：“因為見到這個門派的領頭人，便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

青梅突然來了興致：“什麽願望都可以？”

秉慧看著她純粹的眼神，想起她沒有父母的事來，害怕這孩子會有什麽奇怪的願望，他輕輕嘆了口氣，“除了死而覆生這件事做不到。”

說完，青梅臉上的興奮並沒有被削弱多少。秉慧倒是好奇起來，問青梅她若是遇見，會有什麽願望，青梅望著秉慧，抿著唇笑了，低頭繼續晃著自己的腿。

這時候她的願望，是希望師父能成為她真正的父親。沒有說出來的這句話，幾乎成為了她最大的遺憾，以至於在這之後她真的遇見那領頭人時，一時語塞，只能不停落淚。

“你問我為何要讓你們學天識課，”秉慧看了看青梅，笑著說：“只是希望日後沒了我，藺古寺仍能夠在修真界立足罷了。”

“沒問題啊！”青梅站起身來，“師父你經常外出，咱們藺古寺還是一直立著，也是香火不斷的。”

月色下，青梅稚氣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堅定來，秉慧這時候有些恍惚。那個在烏江邊上的八歲小姑娘終是會長大的，該來的終究要來。

因為青梅站了起來，自然比坐著的秉慧高了一些。

秉慧仰起頭看了看她，緩緩道：“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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