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二章 那個叛逆到老的女人

關燈
她懷上我的時候,並不像別人的母親那樣喜悅,忙碌著置辦嬰兒穿的衣服,並欣欣然地為小孩子計劃未來,想著這個孩子會更像父親還是母親,是男孩還是女孩。事實上她那年不過是21歲,盡管我21歲的時候,已經知道自己的未來是離開小城,到繁華的北京找一份工作,並尋到一個能夠值得依靠的男人。她甚至根本無視我的存在,照例偷偷地吸煙喝酒,並在與父親吵架後,離家出走,隨便住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裏。

想來在她肚中的10個月裏,她帶我去了不少的地方,父親工作,不能時刻看守著她,她也便樂得拿了父親的錢,出去逍遙。據姥姥說,那時候家裏人最擔心父親上門,知道一定是有事,且與她有關。要麽她去舞廳裏挺著肚子跟人跳舞,還暧昧地打情罵俏。要麽她跑去看電影,跟周圍的小痞子起了糾葛。要麽她在飯館裏喝酒,人家打烊了,還醉臥不醒。

姥姥為她這樣一個女兒發愁,所以盡管她與父親頻頻爭吵,打罵,他們始終沒有支持過她要離婚。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什麽樣子的脾性,生來叛逆,愛惹是生非,能有父親這樣的男人,肯接納她,於她就已經是一種福分,假若她真的離婚,哪怕不帶著我這個孩子,怕也是難於再嫁。而且她又那麽刻薄,最擅長拿人短處嘲笑取樂,她甚至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看著父親的一雙金魚眼,說肚子裏的孩子也一定跟他一樣是水中生物,大概也跑不出青蛙和蛤蟆的樣子。父親為這句話氣得許多天不跟她說話,她卻毫不在意,好像那不過是一陣風,刮過去,在別人臉上留下劃痕,卻在她心裏,連影子都沒有。

我不能不承認,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子,連小城裏四五歲的小男孩,看到她,都喜歡嘻嘻哈哈地跑到她身邊,拿手戳她臉蛋一下,而後壞笑著一溜煙跑開去。她有一雙波光流轉、顧盼生情的眼睛,烏黑發亮的長發,即便是隨手一挽,都有種散漫不羈的風情。而她總是微微張開的雙唇,則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性感魅力。

這樣漂亮的她,在小城裏,當然是被許多女人嫉妒又不屑一顧著的。而男人們,則愛有事沒事地過來招惹於她。她本就不是安分的女子,在生下我不過是兩年,便又惹出了一場緋聞。而這場緋聞,不僅讓父親對她失去了耐心,亦讓我與她,還沒有親密,便已經疏遠。

是一個來小城做生意的男人,有錢,又風流倜儻,有女人喜歡的浪漫多情,常會拿一些省城買的絲巾首飾一類的東西收買女人的心。在她之前,這個男人當然遇到過許多女人,大多無疾而終,像水上的浮萍,沒有根,飄過便不知去向。遇到她的最初,他也想必是抱著玩樂的心態,但沒想到,她卻是認了真,我剛剛學會踉踉蹌蹌地扶墻走路,她便撇下我,連滿城的流言飛語都不顧,一心一意地要跟這個男人走。

沒有人想到她癡情起來,如此瘋狂。連姥姥都是驚異,不相信向來收不住心的她,會被一個男人的心拴住。在我幼年的記憶裏,那時她頻繁地與父親發生爭吵,我躲在角落裏,看她將東西摔得粉碎,濺起的碎片,落在我的頭上。父親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抱起我,讓她看看這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從來都是將頭扭過去,不去正視哇哇大哭的我,更不會伸出手來,將我抱住。

她終於還是沒有等到父親想好離婚,便跟著那個男人跑了,將因此沸騰的小鎮和別人的嘲弄留給我和父親。並用這樣近乎羞恥的出走,在我和她之間,留下一個似乎永遠都無法祛除的疤痕。

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念書,她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手裏拿著一個省城帶來的時髦書包,裏面還有響聲,好像是一些文具。我躲到父親身後去,怯生生地看她。父親將我生拉硬拽出來,用命令的語氣說:快喊媽媽!我低頭看著她有鏤空花紋的涼鞋,黑色的**,還有旁邊椅子上花花綠綠的糖果和衣服,卻是始終緊閉著雙唇,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

我是從周圍同學的口中,得知她被那個男人甩了,因為她糾纏他太緊,那人是個風流習慣的男人,對她的這種認真害了怕,終於像她當初從父親身邊出走一樣,席卷了所有錢,離開了她。她無路可去,又在省城找不到可以糊口的工作,只好重新回到父親的身邊,並用她慣有的伎倆,對父親百般示好,又拿我做誘餌,終於讓他心軟,同意她回到我們的身邊。

可是,我和父親並沒有因為她的歸來,而自此擁有向往中的安定幸福的俗世生活。

她似乎覺得有愧於我和父親,便在小城的一個鞋廠裏尋了一份事做,盡管薪水不多,但至少可以不向父親伸手要錢花,而且還能用一點小禮物來收買我們的心。我記得那時她常給我買大白兔奶糖,我禁不住誘惑,看到她伸出的手,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捏起一粒剝開來吃。她笑著看我,將另外幾粒放我兜裏,又撫撫我的頭發,說,小寶長得越來越像媽了,漂亮著呢。

可是她不知道,她引以為傲的漂亮,我卻並不喜歡,小城裏總有女人看我走過去後,小聲嘀咕,說,這一定是李美鳳的女兒,看那上翹的嘴唇和細長的眼睛,多勾人,估計大了也是靠臉蛋騙男人飯吃的主。我在這樣的風言風語裏,總會恨自己的這張脫不了她影子的臉,早晨洗刷的時候,甚至會對著鏡子,用毛巾使勁地搓臉,似乎這樣便可以將她留給我的痕跡除掉。

當然是除不掉的,而且,竟是越來越像她。她顯然對此很是滿意,開始喜歡帶我上街,穿著她親手縫制的公主裙,在人群裏慢慢地走,帶著一種驕傲和炫耀。總有男人回頭看她,她滿足於這樣的回頭率,並不介意那男人的老婆怎樣啪啪地飛白眼過來。甚至她還會嫵媚地回看一眼,讓那註視她的男人,幾乎是受寵若驚。

在別的女人眼中,她依然是一個**不安分的女子,喜歡打扮,又不拒絕別的男人的熱情搭訕,所以關於她的傳言,也總是沒有止息過。而父親則與她維持著表面的婚姻,實則早已對她失去了信心。

她果然耐不住寂寞,沒過兩年,便又與人傳出了緋聞。這次是個已婚男人,而男人的女兒,恰好和我在一個學校讀書,只是比我年長一級,且是一個被女生們推崇的小頭目,常常見她在路上走,後面跟著幾個忠心耿耿的小兵,晃晃悠悠地,與我擦肩而過。

所以當事情沸沸揚揚地傳出來,最先受到嘲弄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她,而成了我。我先是被那女生寫恐嚇信,說母債女還,如果你媽那妖精還繼續**我爸,那麽你在校園裏以後別想安穩走路。後來又放話給我,說,再不讓你媽收斂一下,小心放學路上挨我磚頭。

幾個月後,我終於嘗到了她帶給我的磚頭的滋味。

那個女生將我截住的時候,是在商店的門口,她說好要給我買條裙子,我不願意跟她進商店,便坐在門口閑著看人,眼瞅著那女生帶幾個人飛奔過來,但還沒有反應過來,額頭便被人拍了一磚,血當即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聽到我的慘叫便跑出來,但那個女生早就帶著她的隨從一溜煙跑了,她的那一聲叫罵估計她們連聽都沒有聽見。她瘋狂地站到馬路上攔了車,帶我去醫院。一路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用手絹為我輕輕地擦拭著額頭的血跡,又不斷地催促著司機快點再快點。我第一次與她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緊緊地將我攬在懷裏,似乎怕一不小心,她就會失去我。我還看見她的眼睛裏有淚水在閃,但當著我的面,卻始終沒有流出來。

包紮完快要到家的時候,她突然蹲下身來,整整她給我買的新裙子,猶豫不決地說,小寶,如果爸爸問起,就說自己碰的,好麽?我看著她臉上一抹陌生的哀求,沒有搖頭,但也沒有點頭說好。

這個秘密,終於還是沒有保住,父親幾經追問,我便將事情抖露出來,結果當然是父親與她大吵一通,並愈發地對她冷漠下去。

那件滴上了血的裙子,我再也沒有穿過,我似乎愧疚似的,將它藏在床底下的一個盛放書本的箱子裏,並撒謊說弄丟了,不肯對任何人提及。

那件緋聞的餘波還沒有平息,父親便很堅決地要與她離婚。她哭鬧過一陣,也哀求過許多次,甚至抹下面子去求周圍的人說情,但都於事無補。甚至有一天的晚上,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我看見她正坐在我的床邊,小聲地哭泣,我猜想她一定是走投無路,於是想來求我,試圖讓我挽留住父親的心,可我卻自私地假裝睡著了,任她一個人哭泣,再也沒有將眼睛睜開。

她終於還是跟父親離了婚,並在父親再婚之前,賭氣似的嫁了一個鄰城的有錢中年男人,成了一個小工廠的老板娘。那時我已經憑借著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市裏最好的高中,她時常地會坐著中年男人的車去學校看我,提著一大堆好吃的東西,那個男人遠遠地在車裏等著,她從來不允許他靠近,似乎,我與她的相見,與他毫無關系,盡管,她給我的所有東西,都是用那個男人的錢買來的。

父親那時上班的單位倒閉,他天天喝酒解愁,沒有閑心過問我的學習,甚至沒有積蓄供我繼續讀書。每到交學費的時候,沒有等我開口去要,她便給我送到學校,我們之間,照例是沒有多少的話,她只輕輕囑咐,說缺錢了就告訴她,只要我能考入大學,交多少錢,她都會給我。

我很少想過那些錢,她從中年男人那裏要的時候,有沒有為難;她每個星期都去市裏看我,會不會被那男人責備;或者她為什麽沒有給那個據說求子心切的男人,生一個孩子。我只知道只有努力學習,才能遠離這個小城,遠離像額頭的疤痕一樣難堪的生活。包括遠離她刻意的討好。

我的夢想,很快地便成為現實。我記得我去北京上大學的那天,她將我接到最好的飯店,為我祝賀,我聽從父親的建議,為了每年一萬多元的花費,去赴她的宴會。席間她不斷地給我夾菜,臉上的喜悅掩都掩不住,全然不顧受了冷落的丈夫的不悅。是後來我去洗手間,回來隔著房間的門,聽見她與那個男人的爭吵,似乎是關於錢的問題,斷斷續續,只有一句話聽清楚了,她說,小寶大學畢業之前,我什麽都不會跟你介意的。

很長時間之後,我才知道,她不介意的事情,原來是那個男人的變心。是她為了我,一直不肯為那個男人再生一個孩子,那男人便漸漸地將她冷落,並最終把她丟棄,喜歡上別的女人。但她卻為了我的學費,像當年不肯跟父親離婚一樣,用盡了各種辦法,不肯跟男人分手,直到那個男人答應給她一筆足可以供我讀完大學的費用,她這才放手,任他飛快離去。

我真正了解她的時候,已經大學畢業,她在艱難的生活裏,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風韻,我去看她,為她買了漂亮的裙子,和一把昂貴的梳子,我們在庭院裏坐著,談一些瑣碎的家常,我坐在她的身後,幫她梳頭,陽光照在我和她的身上,就像當年她給我買大白兔奶糖時的溫暖。只是,當年我是笑著的,而今,卻是哭了。

笑與哭之間,我聽見歲月的車輪,溫情地緩慢劃過,載上她,還有中途才想起上車的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