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九方纓詫異地看著走進來的霍嬗，面前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一處，盡管四周有些昏暗，仍能看出他們眉眼之間的相似。

看到霍嬗現身，青年的神色略有緩和，微微一點頭，“聽聞你府上來客，特意過來看看。”

霍嬗徑直走到九方纓的身邊，似有若無地擋在了她的面前，沖青年咧嘴一笑，“叔叔‘看望’是順便，‘擔心’才是真。”

聽他將話如此挑明，九方纓不禁擔心地望了一眼對面的青年，卻發現那青年的目光仍然牢牢落在她的身上，

“不錯，我的確擔心。”青年忽然一口承認下來，嘆了口氣，“同袍出事，不免物傷其類，行事也謹慎了許多。”

霍嬗笑得更暢快了，回頭沖九方纓擠擠眼睛，“我叔叔往日便是這般謹慎的性子，如今再加強警惕，定然無虞。”

九方纓感覺到少年僵硬的背有些松弛下來，看來是放下了警戒心。

這人竟是霍嬗的叔叔……即是說，他是那位大英雄霍去病的弟弟？

想到這一層，九方纓登時肅然起敬，也暗暗松了口氣，趕忙對他們二人拱手道：“都是在下僭越，一時忍不住前來探望‘朱血’，也才引得這位霍……大人疑心，還請恕罪。”

“什麽霍大人？沒眼力的家夥。”霍嬗回過頭，斜著眼睛看她，“你竟不知陛下身邊另一位奉車都尉？”

九方纓一楞，登時吃驚地擡起頭看向對面的青年，這人、霍嬗的叔叔，竟然也是一位奉車都尉？

青年也拱手一禮，“奉車都尉霍光，與金都尉一同侍奉陛下車馬出行。”一雙眼睛閃著機敏的光，仍在打量九方纓。

怪不得……這人與金日磾身居同一官職，金日磾出事，他自然會知曉一切。

她與霍光互相打量揣度著彼此，但在霍嬗看來，二人無異於眉來眼去，竟讓他心裏有些不痛快起來：這薛纓明明是他的客人，叔叔不請自來還屢屢提起那個匈奴人，委實可惡。

他一鼓作氣，忽然抓起九方纓的手腕。

九方纓嚇了一跳，他又用不由分說的口吻道：“薛夫人那邊有謝姊姊照應，你過來陪我用膳。……啊對了，”他仿佛突然才想起來似的，“叔叔，你可用過了晚膳？”

霍光淡笑，“既然趕上了，便叨擾一下。”

霍嬗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九方纓正想趁機把手掙脫出來，霍嬗突然轉身便走，手中依然用力地抓著她的腕子。

三人一同到了膳廳，於辰早已在那等候，但見到霍光也出現，他似乎沒有什麽驚訝，一欠身，“見過都尉。”

“於侍衛有勞。”霍光也還了一禮，自己找到位置坐下。

九方纓一入座，立即發現玩味之處，小小的霍嬗坐上座，她和霍光分列左右，恰巧相對。

方才馬廄裏太過昏暗，這時燈下觀人，才發現霍光的面色當真極為白皙，真是個極為精致清秀的俊俏青年。

九方纓回想著金日磾的膚色，或許他生在草原上，面色總是有些深，卻更顯得他強壯有力。

皇帝身邊的兩位奉車都尉一黑一白，也不知他們二人共事時會否被人調侃？

想到這裏，九方纓不禁莞爾。

霍光依然冷冷地看她，燈下再觀人，這少年也不過比霍嬗年長幾歲，容貌倒是端正，不似什麽奸邪之人。

只是……這少年與金日磾交好，他這個侄兒為何又與其關系親厚？

這少年若非太過純真善良，就定是城府太深。霍光心中下定結論，警戒之心絲毫不敢松懈，金日磾遇襲之事令他心有餘悸。

霍嬗卻盯著九方纓，這家夥究竟在作甚，為何會如此失禮地盯著他叔叔看？

她甚至還看著霍光笑！也不覺自己態度太過輕浮？

一頓飯吃得很安靜，三人仿佛素不相識般，席間並無只言片語交談。

九方纓雖覺得這靜謐嚇人，但也慶幸這家侯門裏沒有諸多規矩。她畢竟只是平民一個，在長安這貴胄之地必得小心謹慎，但霍嬗幸而不是這樣小器之人——至少目前在她面前。

何況，他今日還如此費心幫薛林氏請醫官治療……為人當感恩不是？

九方纓抿了抿唇，或許她該考慮考慮，到冠軍侯府來效命了。

為了細君的緣故，她已經開罪廣陵王府；又因為金日磾的緣故，她與那名叫阿提蘭的女子將來只怕還會多有齟齬……聶紹的店已成了他們懲戒報覆她的“工具”，她多留下去，恐怕會給聶老板帶來更多麻煩。

但這樣下來，她豈非是將冠軍侯府當作了自保的盾？

霍嬗若是知道，豈非要氣煞了……

“飯菜不合胃口？”

上首突然傳來少年的聲音，九方纓嚇得差點將筷子尖咬斷在嘴裏，連忙轉頭向霍嬗搖頭，“不不，感謝侯爺如此盛情，實在太美味了。”

對面的霍光輕輕一勾唇角，卻不說話。

霍嬗點點頭，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揮揮手，“那就多吃些，本侯可不是成日請人吃飯的。”

九方纓忍俊不禁，正待低頭表示感激，只聽門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她轉頭一看，卻是方才為薛林氏送藥的那個侍女。

於辰請示地看了一眼霍嬗，這才上前問道：“小萱，如何了？”

女子先向兩位霍氏大人見了禮，然後才微笑地看向九方纓，“薛夫人已經醒轉，正想見薛公子。”

“我這便去！”九方纓“蹭”的一躍而起，急忙就要沖出去，於辰連忙將她攔住，“讓小萱帶路，侯府太大，公子切莫迷失了方向。”

九方纓大悟，趕緊向謝萱恭敬行了一禮，“有勞謝姊姊帶路。”

霍嬗哈哈大笑，霍光目光依然清冷，卻已暗自沈思起來。

這少年如此活潑可愛，卻與霍嬗的活潑全不相同。看那少年眼波流轉，不經意間透出些淡淡的嫵媚，反而更像是……

霍光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霍嬗。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侄兒業已十餘歲，的確可以考慮成家之事。

但這個販馬的少女，又實在……霍光在心裏打了個突，決心對侄兒加強留意。

“公子多禮了。”謝萱聞聲失笑，不客氣地率先走在前面，領著九方纓匆匆去了。

等到她們離開，霍嬗也收起了笑容，側頭看向霍光，卻發現叔叔探究似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臉上。他趕緊轉開視線，聲音有點冷了，“叔叔今夜特地趕來，究竟所為何事？”

霍光回神，無奈一笑，自從霍嬗已漸能獨當一面，為免人說閑話，他也不再常來冠軍侯府，的確每次上門都是有要事，無怪霍嬗這樣公事公辦地問。

他抿了一口酒，默然片刻，低聲道：“對於金都尉遇襲一事，陛下極為關註，廷尉府已全權接手。子侯這幾日以來都休養在家不曾上朝，陛下今日特令我前來慰問。”

霍嬗聳聳肩，雙手交疊放在面前，沈聲道：“若說擔心，叔叔才該更擔心才是。”

霍光失笑，怎麽又扯回他身上？他只得道：“盡管我與金都尉身居同一官職……”

“非也，事情並非如此。”霍嬗放下筷子，一雙眼睛灼灼地盯著霍光，“叔叔與那人既然是奉車都尉，陛下出行皆由你二人率眾衛尉負責，兇犯既然敢對如此近臣都下手，難保下一個，不會是……”

他在這裏收住了話頭，眸中一片璀璨，霍光幾乎看得呆住，忍不住連連點頭。

“子侯……後生可畏。”這正是霍光最擔心的事情，那群兇犯若是不盡快抓住，下一步不知是潛入宮廷行刺，或是繼續實施別的行動。

他一心想著這件事，忘了霍嬗方才的話語中將金日磾稱呼為“那人”。

霍嬗起身，在原地伸展一下四肢，霍光瞧著他日漸長大的身姿，頗為欣慰地點點頭，“不愧是驃騎將軍血脈，子侯，將來朝堂上你必成肱骨之臣。”

霍嬗臉色微變，沈默片刻，點了點頭。

回到客房，在門口九方纓仍忍不住看了一眼附近的馬廄，門已經關緊了，門口也多了兩個家丁守著，大約是防著再像她這樣擅自闖入的人。

進到室內，薛林氏背後墊著枕頭半躺在床上，見到九方纓進來才松了口氣，等她一坐下便抓住了她的手不放，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娘，您覺得身體好些了嗎？”九方纓趕緊先出言關懷。

薛林氏這才點點頭，嘴唇輕輕顫抖，低聲道：“阿纓，我們應當回家了。”

九方纓也深以為然，但因為背後有謝萱在，她不敢當面提出，只輕輕拍了拍婆婆的手背，“您且寬心，這一切我自會好好處理。”

旁邊的謝萱笑道：“侯爺方才有吩咐，若是薛夫人覺得身子不適，盡可以在這裏休養。”

九方纓一楞，薛林氏掙紮著坐直身子，惶然道：“不可，姑娘……侯爺今日的救命大恩，小婦人只能結草銜環以報，怎敢再行叨擾？”

謝萱但笑不語，一雙眼睛只看著九方纓。

九方纓知道這份人情自然是記在了她頭上，坦然一笑。她一定會報答霍嬗的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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