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裏已經做足了準備，聽到暴利長因為激將法如此坦然承認，虞海終於還是驚呆了一瞬。

“原……原來當真是故人！”好在他圓滑老成，立即恢覆如常，還添兩點驚喜之色，“不知子成與令姊如今可好？自他返鄉已是十數年不見，而今是否也回長安來了？”

暴利長這時頭腦總算冷靜下來，忽然嗅出一絲不對勁。太仆還從未在他一個小小廄丞面前如此失態，不過是聽到“九方德”的名字，能令他激動至斯？

暴利長心裏頓時好似被人敲起了一只鼓，“砰砰”跳個不休，一陣又一陣的後怕湧上心頭。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一時間訥訥不敢再言。

“若是不方便，那由你替我代問子成安好。”虞海仿佛沒察覺到他的神情似的，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親切的樣子。

暴利長唯唯諾諾不敢再接話，心中的疑惑還沒有散開。應當速速與阿纓商議才是，他暗暗想著，不禁有些盼望晚上早些回家。

身邊的天馬發出低低的哀聲，暴利長回過神，這才發現虞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暴利長瞧馬腰上壓著的重物已足夠分量，順手往它略蜷起來的腿上抽了一鞭，“給我站直咯！”

天馬不滿地甩了甩尾巴，暴利長輕撫了它的鬃毛，嘟噥道：“晚點給你搽搽身子，還得給您老揉揉腿、順順尾，哪裏虧待您老了？小的待您老可謂事事盡心啊。”

重新嘆了口氣，暴利長轉頭去承華廄巡視其餘的馬。

自從昨夜在覆陸支等人面前也展露了女子身份，九方纓原本擔心他們會對外宣揚，但心中一想，她與覆陸支等人並無交情，金日磾遇襲她也有出一分力，沖著這樣的情分，他們也應當不會說人是非。

是以她仍然以男子裝束示人，也極其小心地沒有在餘仁義等人面前露出破綻。

但有一個人她並不放心。

在聶紹手下做了這些時日，她深深感到聶紹其人深沈精明，城府頗深，幸而他待九方纓極好，更是金日磾深深信任的人，不然九方纓連他也得小心提防了。

午間時分，聶紹要出城去看一批新到的“貨”，往常都是尤材陪去，但這一次，聶紹沈吟著將眾人看了一圈，向九方纓點了點頭，“小薛隨我去即可。”

尤材聞言一楞，心裏難免有些失落，楞楞地瞧著九方纓。九方纓頗有些難為情，想要別過頭又怕他多心，聶紹笑著道：“今兒下午有位大夫約了過來看馬，若我們不能及時趕回來，自然要尤材你坐鎮了。”

尤材登時臉上赧然，他竟為了這麽件小事對一個少年人生出了嫉妒心。他不好意思地沖九方纓一拱手，“小薛也的確該學習更多事務。”

“全仰仗尤叔，勻次機會給我。”九方纓也就大大方方地笑著一揖。

用過午飯，聶紹與九方纓即時出發，並駕齊驅而行。行了不多時，九方纓忽然發現這路途似曾相識，正要開口詢問，忽聽聶紹低聲道：“昨夜是在雍門附近？”

九方纓心神一凜，立即應道：“是。”

聶紹嘆息一聲，苦笑著搖頭，“也虧你想得出來‘老馬識途’這招，不，這兒該說‘老馬識人’了。”

“只算是病急亂投醫罷……馬本就是何等靈秀的牲畜，白龍更與我多年感情心意相通，它為我找人心甘情願不遺餘力，全仰仗它，我才能找到都尉……”

想起昨夜金日磾那蒼白的臉頰，他昏迷在她懷中時那樣的無助和虛弱，九方纓鼻子忽然一酸，趕忙捂住嘴，輕輕咳嗽兩聲將淡淡的哽咽掩蓋過去。

“都尉……如今還好麽？”她低聲問道。

聶紹點點頭，“即便覆陸支不夠用心，也自有旁人努力，怎會叫日磾再多受一刻這份苦楚。”

他話裏有話，但九方纓根本不疑有他，只以為聶紹所說的“旁人”是指阿提蘭，不由悻悻。

她很想此刻能趕到金日磾的身旁，盡力幫助照顧他。可是那明艷的匈奴女子也同樣對金日磾情根深種，阿提蘭此時在他身側占盡優勢，令日磾享盡服氣，她……卻還要披著男兒的外表奔波勞累。

九方纓忽然捂住自己的臉，她這是怎麽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陰沈狹隘，心裏竟懷著這樣陰暗的想法。

果然……關心則亂啊。

“薛姑娘。”

這一聲稱呼無異於驚雷，九方纓瞬間傻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

聶紹無奈一笑，“你別多心。並非有人對我洩露你身份，自從你第一日來到我跟前，我便隱約猜到。”

“我……”九方纓張了張口，終於只是羞愧地擡起袖子掩了臉，“我對不住老板。若是……聶公心懷不滿，盡可將我驅逐，以免為聶公帶來麻煩。”

她心裏一陣惶然，原來聶紹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原來她的女子身份從來就只是隱在琉璃裏秘密罷了，隔著那層流光，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連稱呼都變了？”聶紹苦笑，“小小年紀腦子裏裝的什麽，我何曾有過怪罪之意？”

九方纓這才慢慢放下袖子，怯生生地看他。

如今戳穿了身份，這張雌雄莫辯的小臉似乎終於塵埃落定般，綻放出少女的清妍秀麗。被那雙明亮含水的眸子看著，聶紹不禁失神怔忡，像，果真像極了，這丫頭簡直……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別過頭連連咳嗽，輕笑道：“原本我倒是想過，你這丫頭怕是有什麽不軌之心，因此與日磾結識走近。日磾雖是皇帝近臣、亦在宦海摸爬滾打多年，本性卻依然純良，我深深擔憂他為人所欺。”

九方纓的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好幾個轉，險些掉了下來，聽他這麽一說，登時破涕為笑。她抽噎幾聲，調侃地嘆息，“難道老板覺得，我是為了貪他的王子妃之位麽？”

“不好說。”聶紹向她擠擠眼睛，放慢速度與她並肩，笑吟吟地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過去，“擦擦，別人還不知以為作甚呢。”

出了城門，來往行人依然絡繹不絕，自然有人註意到騎著馬的一老一少兩人，好奇地看過來。

九方纓無言，但也很快捧著手帕將臉細致擦拭一遍，攥在手心裏，甕聲甕氣地道：“我洗凈了便還您，還請不要嫌棄。”

聶紹看了她一眼，無所謂地聳肩，“還我作甚，這是日磾的，來日你還給他好了。”

“……”

這老頭子究竟和金日磾好到了什麽程度啊，怎麽連金日磾的手帕都會有嘛！

九方纓漲紅了臉，用力地將手帕塞回懷中，恨恨地瞧了聶紹一眼。

但這時候聶紹卻一改戲謔神情，嚴肅地道：“以女子身份自矜是好事，但也不用太過在意。”

“您的意思是……”九方纓遲疑地看著他。

聶紹微微點頭，“且不說古有婦好之流，便是看向前朝，那曾為魏王豹姬薄氏相面稱其‘當生天子’的許女，爾後竟封‘鳴雌亭侯’，女子為官又如何？你不過是以女子身份出來謀份差事，不必太過擔憂旁人眼光，只管兢兢業業做事。”

薄姬，自然是指今上祖父文皇帝之母。她原是項羽部下西魏王魏豹姬妾，魏豹為韓信大敗，薄姬充入漢宮，卻一年多不曾被高祖皇帝召見寵信。

這樣一個女子，原本似乎已再無任何希冀，偏生有那一個奇女子許負，為其相面後稱她將生下天子。如此只當是玩笑話，但誰想呂後之亂幾令漢室動蕩，竟是這位女子最終勝出，其子代王登基，便是後世所稱的“孝文皇帝”。

自然，這善相面的許女也了封邑，封了個亭侯安享終年。

這話說得坦率，一下子仿佛揭開了九方纓心頭的陰翳。她含笑，正要道出感謝之詞，聶紹忽然又向她擠擠眼睛，“你若再不承認身份，以日磾那般愚鈍，當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明白心意。”

“……”九方纓臉上又漲紅一片，忍不住使勁在聶紹胳膊上掐了一把，這為老不尊之人！

二人在城外馬場看完馬匹情況，沒有什麽看中的。聶紹放手任九方纓去挑，九方纓知是老板信任，也就放開手腳去做，仔細看過馬匹，幾乎挨個兒檢查完口齒蹄毛，提出諸多挑剔，把馬場主人聽得臉上陣紅陣白，幾次向聶紹使眼色，聶紹只當做不見。

最終走過一個角落，九方纓看到那裏瑟縮地站著幾匹較為矮小的馬，其中一匹獨獨昂著頭，頗為桀驁的模樣。她心裏一動，趕緊上前將那小馬牽了出來仔細驗看。

不多時，聶紹見她眼角眉梢皆是歡喜之色，登時心知肚明，向馬場主人提出只拿下那匹小馬。

“聶公，這小子是何人，可真難伺候。”馬場主人點數著錢幣，忍不住擦了把汗向聶紹抱怨，“平日裏隨你來的尤材呢，怎麽換來了個垂髫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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