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蘭，這位是薛纓，上次在酒肆，你們已經見過一次。”金日磾淡淡地說。

阿提蘭露出不情願的神色，勉強“嗯”了一聲，便不再關註九方纓，熱忱地看向金日磾，“覆陸支給了我一些上好的食材，我正要給閼氏拿過去呢，正好遇到了你。我們過去吧！”

聽到“閼氏”二字，金日磾的眼睛裏立時浮現了溫柔的顏色。

“你又麻煩覆陸支了。也好，我們……”他正要像以往那般順口應答，忽然想起來今天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轉回頭向九方纓道，“薛公子，若是沒有急事，去我家坐坐吧。”

“……啊？老板那邊，我……”一聽要去他家坐，九方纓沒來由的很是期待，可是又馬上想到自己本就是趁著午間休息跑出來，似乎……有點對不住聶紹吧？

“老聶那邊？毋須擔心，自有我去說。”金日磾笑道，還向她擠擠眼睛，“他的事最不必擔心，你安心隨我來罷。”

解決了霍嬗的事，金日磾的心情顯然松快了，這個調皮的表情看得九方纓一楞，頓時忍俊不禁，用力點點頭，“既然誠意邀請了，哪有不赴約之理？還請都尉帶路。”

金日磾望了望前路，略一盤算，轉頭看向二人，沈穩地指揮道：“走去大昌裏有些遠，阿提蘭你又帶著東西，就由你騎上玉風吧，我與薛公子同騎就好。”

“啊？呃……”九方纓差點又鬧了個大紅臉，這人怎麽又要同騎……

阿提蘭震驚地看著他們，接過韁繩時也一陣渾渾噩噩，好容易才回過神來，死死地瞪著眼前身材纖瘦的少年。

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好容易她將王子身邊所有的親屬友人都結交熟識了，怎麽會又突然冒出來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

甚至……王子從未用這樣親昵的態度對待別人！哪怕是對待他的親弟弟、小王子倫，在她的記憶中，也幾乎不曾有如此親密的姿態。

九方纓強忍著害羞和窘迫，正打算先上馬，金日磾伸手攔住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騎在前面，你在後面，有妨礙嗎？”

“……沒有沒有，這樣極好！”九方纓楞了楞，完全不介意這樣一前一後的安排——甚至是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

金日磾便率先騎上了白龍，九方纓深吸一口氣，也輕盈地一躍而起落在他後面。她微微遲疑，手腕被人一抓，金日磾兩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上，回頭側身沖她一笑。

“抓穩，別掉下去。”

那笑容很溫暖，也有幾分促狹，卻讓九方纓一下子放松了緊繃的身體。她竭力地伸長手臂抓緊了金日磾的衣襟，隔著略顯單薄的衣衫她已經感覺到了他腰身肌肉的緊致有力。

“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如幼童般無力。”她輕輕一哼，篤定地道。

說完這話，九方纓立即感到一道熱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悄悄從金日磾背後探出腦袋，正對上阿提蘭灼灼的目光，那道眼神，仿佛要將她的皮肉盡數剝開一般，好仔細對她探個究竟。

“如此最好。”金日磾爽朗地笑了，揚鞭策馬奔了出去。

阿提蘭騎在玉風背上，手中原本提著的負重已放在了馬鞍兩側。她陰沈著臉，用力在馬股上一擊，玉風吃痛，驚嘶一聲奔了出去。

回到那間小院門前，九方纓搶先下地，主動自金日磾手中拿回韁繩。金日磾向她笑了笑，返身從阿提蘭處取回了玉風的韁繩，“跟我來，我告訴你把馬拴在何處。”

“欸，知道了。”九方纓心裏有些期待，金日磾的家裏會是怎麽樣的？

聽到外面的喧嘩聲，開門的依然是高高瘦瘦的少年金倫。他看到熟悉的面孔——哥哥和阿提蘭，也看到了站在哥哥身邊的陌生少年，楞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向金日磾道：“這位是……”

“薛纓、薛公子。”金日磾道，又向九方纓笑著道，“這是舍弟，金倫。”

九方纓和金倫立即互相問候了，都好奇地打量彼此。金日磾往後輕輕一指，“阿提蘭帶了些東西，阿倫，你去幫她一把。”

“諾。”金倫爽快地答應，也向九方纓一笑，“先失陪了，薛公子跟著大哥進去吧。”

金日磾領著她往裏走，將馬拴在了馬棚裏，二人並肩去打水凈了手，九方纓由衷道：“這間院子僻靜至極，真是一間好居處。”

“可不是麽？”金日磾點點頭，露出回憶之色，“從離了黃門署，娘和我們便挑中了這裏住下，已經有許多年了。”

九方纓噤聲，聯想到曾經說起的金日磾的經歷，黃門署應當也是養馬之地吧？那豈非是金日磾最不願回想的日子？

“方才我聽那位阿姑娘提起，‘燕脂’是什麽？是……人名麽？”她想了想，試圖岔開話題。

金日磾失笑，擺了擺手，語氣也一下變得溫柔了，“非也。匈奴語中，我們稱呼單於或者王的妻子，都叫做‘閼氏’，阿提蘭方才說的那一位，正是指的我的母親。”

九方纓“啊”了一聲，窘得恨不能鉆地遁走。

她怎麽把這事忘了？她面前的人可是真正的匈奴王室人物呀，那他的母親確也擔得起一個“王後”的稱呼。

她忽然又想到劉細君，細君曾是江都國翁主，那麽，細君的母親也是江都國的王後了……

可那位江都王後，卻因為牽連在了謀反案中，冤枉地丟掉了性命。

同樣是“王後”，命運卻如此的截然不同！

似是看出她的重重顧慮，金日磾走近她的身旁，壓低聲音道：“你忘了麽？——我娘是漢人，我說過的。她性子極為溫和，你不必擔心。”

漢人？！

九方纓楞了楞，這才想起，他們初見那一日金日磾便已經說過了。

但她那時卻並不知曉他是匈奴的王子！

漢人女子卻成為了匈奴的王後，莫非金日磾的母親原本是——和親的公主？

“我娘確是因和親而來，但她……並非公主。”

金日磾的聲音飄來，再次及時解開了她的疑惑。

九方纓怔怔地看他，金日磾仍然面上含笑，平靜地看著她，眸子裏一片波瀾不驚。

“若還想知道別的，進去便知道了——如何？”金日磾輕道。

“……嗯！”九方纓站直了身體，鄭而重之地點下了頭。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溫柔沈穩，足以令一切不安消散，九方纓回想自己方才的失態，一陣無奈，不過是去拜見友人的母親，為何她會緊張、會在意那麽多？

九方纓暗暗嘆氣，眸中泛起黯然，她已盡力地將金日磾視為了普通“友人”，但實際上，她還是對他越陷越深了罷……

那麽，她將註定無法得到回應吧。

一進入正廳，九方纓便看到了坐在上座的中年女子。她看著坐在正廳一角收拾菜蔬的金倫和阿提蘭，面上微微帶笑，仿佛連皺紋都舒展開來了。

九方纓忽然就有了一種錯覺：

那是一張即使遍歷滄桑依然能處變不驚的面龐。她的眼睛裏果然滿是溫柔之色，仿佛無論經歷過了什麽，這位漢人閼氏都能憑借蒲草般的韌性從冰雪中再次站起來，緩慢但堅定地繼續前行。

九方纓癡怔地看著那道身影，直到金日磾輕輕在她肘上一拍，她驀地回神，尷尬至極，低著頭跟他走了進去。

一道靈光一閃，九方纓忽然意識到，剛剛她所聯想到的一切，不也正是金日磾的脾性麽？

或者，那全然是金日磾帶給她的感覺。

她在腦海中飛快地確認一遍，微微笑了，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位母親，金日磾才會有這樣的好性子罷。

金日磾走入正廳內，那中年女子這時回過頭，目光徑直落在了九方纓的身上，微笑道：“阿倫說，你帶回一位漢人小友，我還頗為驚奇……不想，是如此俊俏一位少年郎。”

聽口吻，她分明是在對金日磾說話。

“閼氏……好。”九方纓登時有些窘迫和害羞，也不知如何向她招呼了，抓耳撓腮半晌，憋出了一句話，然後又立即後悔，這哪叫對長輩的問候？她簡直是失禮於人前！

閼氏笑吟吟地頷首，“不知小友如何稱呼？”

“薛纓。”這回是金日磾搶先說出來了，“正是上次我提起的，將他推介到老聶那裏去幫工的少年人。”

閼氏輕呼一聲，驚奇地看向九方纓，“會相馬的便是你？……想不到竟如此年輕，當真是一位了不得的青年才俊。”

幾句話將九方纓說得一陣飄飄然，但幸而她性子不似暴利長，很快便回過神，在肚中迅速斟酌詞句，以禮貌地謙虛應對。

“閼氏，若是有需要，阿提蘭也可以去幫工～”原本坐在一邊的阿提蘭忽然擡起頭說道。

這邊三人聞聲齊刷刷看她，阿提蘭面上含笑，無辜地眨著眼睛，顯得分外純真可愛。

——若不是見過她那滿含驚疑和妒忌的眼神，九方纓幾乎要被她此時的天真模樣給欺騙了。

“小蘭為什麽要去？”閼氏依然溫柔地笑，“如果當真去了，豈不是沒有空閑過來看望我了嗎？”

阿提蘭忽然臉上一紅，害羞地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金日磾，嬌嗔道：“閼氏就算趕我我也走，還有傅兒，我也喜歡他。”

九方纓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名字——那是孩童的名字麽？

仿佛也是聽到了“傅兒”二字，閼氏沈吟，嘆息道：“日磾，自從沒了娘，傅兒便極少與你親近……你不該如此放任他在禦前嬉戲，榮寵背後是什麽，娘多次向你提起過了。”

金日磾勉強點頭稱是。

九方纓卻感到心頭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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