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纓被她這一句話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臉上憋得通紅，想辯駁，又覺得無力。

回想金日磾對她一路的幫助，若她真是男子還罷，他們二人定能成為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可她偏偏不能。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關切，她若說不為所動，必然是騙人。

就連她們在集市被西域商人欺負，她首先想到的竟是去請金日磾幫忙打聽那商人的來歷，在她心中，是否已認定金日磾是最得力的助力？

她甚至……還對那個叫阿提蘭的匈奴女子產生了妒意！

“我……不知道。”九方纓扶著額頭靠墻而立，用力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細君，我是……寡婦，我還有要侍奉的婆婆，我不可能扔下她投向另一個人、另一戶人家……”

劉細君悲憫地看著她，低聲道：“那便帶著薛嬸一起罷，纓姐姐，你自己的父母不是已經去世了麽？”

九方纓點點頭，苦笑不已，“即便我對他有心，他若是對我無意，又能如何？我與他身份相差太多，我們……沒可能在一起的。”

二女都不由得沈默，許久都沒人說話，只聽到兩匹馬大嚼草料的聲音。

“不過，細君你盡可放心，他極重承諾，我既然將西域商人的事拜托了他，他必會幫忙打聽。”終究還是九方纓先開口了，擠出笑容看向神色黯然的劉細君，“一旦有消息，我必會即刻讓你知曉。”

劉細君怔怔地看她，抿了抿唇，眸中一片酸澀，終究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九方纓轉身往房間走去，劉細君註視著她的背影，眸中的感激漸漸轉為堅定。很快，她也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休息，閉目之後瞬間入眠，一夜好夢。

淅淅瀝瀝的小雨自二更過後便開始降下，直到翌日早朝散了，才漸漸止息。

步出大殿，霍嬗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打著哈欠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不少大臣從他身邊走過，盡管見他此時姿態不雅，也都上前打了招呼，恭敬地叫聲“冠軍侯”。

霍嬗勉強睜著眼睛辨認來往眾人，若是官階比他高，才應答一聲；若是比他低的小官，免不了面上會帶著諂媚之色，他心裏嫌惡，只點點頭當做應答。

“小侯爺，諸邑公主請您往甘泉宮一坐。”一個詹事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道。

霍嬗乜了他一眼，認出這是甘泉宮皇後身邊的詹事，只得“嗯”了一聲，跟著他往後宮的方向走去。

他的父親要稱呼尊貴的皇後為“姨母”，那位皇後所出的最小公主諸邑分明比他高出一輩，卻因為二人年齡相仿而關系較為親厚。

霍嬗在腦中盤算了一番，最近他應當沒有做什麽事引起劉怡的不滿，他從民間搜刮的新奇小玩意兒也都特意托人送了一部分進宮裏，奈何最近他實在沒心情繼續搜刮，或許少了些“供奉”，劉怡不開心了麽？

霍嬗自己胡思亂想著，走在宮道上卻險些和一人撞了個滿懷。他後退幾步站穩，有些惱怒地擡頭看去，對方也正擡頭看過來，二人都帶著滿滿的怒氣，卻在看清彼此的臉後瞬間消弭。

“冠軍侯。”

“廣陵王殿下。”

廣陵王劉胥只比霍嬗年長兩歲，卻生得膀大腰圓，個頭比同齡少年已高出了許多，在霍嬗面前顯得高大，來日必是一員猛將。霍嬗也曾聽聞劉胥喜愛狩獵，這一點與陛下少年時的興味倒是極為相像。

奈何，當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少年人，不知是否因此，對於廣陵王也並非格外喜愛。

而劉胥亦知曉，霍嬗是當年父皇最倚重的少年將軍霍去病獨子，無論是承舊情或是霍嬗本就討人喜愛，他的父皇對這個小小侯爺非常疼愛，即便霍嬗間或有些乖戾行徑，他的父皇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並不加以責問。

二人尷尬地轉開視線，霍嬗正想著以什麽理由來應答劉胥可能會提出的問候，面前的廣陵王已經一拱手，“本宮還有要事在身，侯爺請了。”說完飛奔而去。

霍嬗還沒來得及道別，歪頭看了看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是錯覺麽——他似乎看到那位殿下的臉上有些狼狽？

而能令這位殿下狼狽的人……實在不多。

直到抵達甘泉宮，霍嬗還在想著這個問題，全然沒註意到迎面奔出來一個嬌小的身影，張開雙臂就將他抱了個滿懷，嗚咽著道：“子侯子侯，你來得恁晚！”

“……殿下究竟為何事傳召臣？”霍嬗差點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拍了拍劉怡的肩膀，暗中使力想要將她從自己身上揭下來。

不知為何，今天被劉怡這樣一抱，他只感到格外尷尬，尤其四面的一些詹事女官都眉眼含笑，更讓他有些難堪和氣憤。

劉怡不情不願地直起身，又嗚咽一聲，“前日召你，為何不來？”

霍嬗一噎，盤算了前日行徑，那時他正在平輿侯府，向表叔衛巡極力游說購買九方纓店裏的馬匹。

劉怡幾乎又要哭了，“那昨日……昨日你也不來。”

霍嬗臉色一沈，昨日他想著能給九方纓一個驚喜，特意在東市收市後去巷口等候，誰曾想那個不識好歹的人當真……

“直說罷，有何事。”不說還好，一想起這兩日的經歷，霍嬗就感到心中火氣上湧。

二人這時已經相攜進入室內，皇後極喜愛霍嬗，也讚同女兒們同自家人多多來往。

劉怡將霍嬗帶入室內安坐，氣呼呼地道：“你到民間替我找兩個人，將她們捉來由我發落。”

霍嬗正準備喝口茶平息心緒，聞言一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又偷偷出宮了？”

“……與此事無關！”劉怡瞬間漲紅臉，一下抓住他的袖子，“那女子前日從西域商人手中買走了一匹琉璃馬，我已憑印象將外形畫下；那少年，卻是前些日子來宮裏獻馬的，只要找到他，便能找到那個買了琉璃馬的丫頭！”

“是他？”霍嬗一楞，沒想到劉怡會想要找九方纓。

劉怡將手裏的白絹給塞了過去，氣憤地點頭，接著又道：“你記得父皇身邊那個匈奴人？那匈奴人不知何時竟與那少年勾結在一處了，也一並維護那個買琉璃馬的丫頭，委實可恨！”

霍嬗正要展開那張畫著琉璃馬的白絹，聞聲心裏一震，詫異地看著對面的小公主。

那少年……和那個匈奴人勾結？

九方纓和那個……金日磾？

“怎麽可能？”霍嬗幾乎是喊出來了，咬牙切齒地捏緊那團白絹，怎麽會，怎麽會和匈奴人勾結……九方纓拒絕自己的招攬，莫非是因為已經被那個金日磾收入麾下？

霍嬗驀地想起，金日磾當年在漢宮中亦是養馬出身，若是他想招攬九方纓，自然要簡單得多！

原以為九方纓並非追名逐利之輩，轉頭竟投奔了另一位……甚至，還回過頭來嘲諷自己！

“子侯……子侯？你怎麽啦？……”劉怡看到霍嬗突然變化的臉色，嚇得心裏狂跳。

雖然都說小冠軍侯喜怒無常性情乖戾，但也從不會在宮中對她們失控；可如今，看霍嬗這臉色，莫非他要……

劉怡連忙拍拍心口，她方才說了什麽來著？……匈奴人，是了，定是因為這個緣故，霍嬗畢竟是霍去病的兒子，他厭惡匈奴人也是自然的……

“冠軍侯，原來您在這兒啊。”

突然傳來的聲音打破了室內冰冷的氣氛，劉怡和霍嬗齊齊轉頭看去，來者卻是皇帝身邊的詹事總管常青，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陛下口諭，著冠軍侯即刻往宣室覲見。小侯爺，請吧？”

霍嬗站起身，將那團白絹往懷裏一塞，眼睛仍然冷冷地看著大門口。“我會幫你去找的。”他甩下一句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劉怡看著常青也隨之轉身出去，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才感到手心裏都出了一層汗。

霍嬗一路走得飛快，常青只能小跑著跟在後面，不一會兒就滿臉淌汗。霍嬗到了門前，這才改為輕步，卻聽裏面皇帝冷冷的聲音道：“既是你提議找人，一切自有你承擔。一個小小女子都找不著，便只這點能耐？”

霍嬗登時驚奇，裏面又緊接著傳來劉胥唯唯諾諾的應聲，不多時，就見廣陵王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了，見霍嬗在外面，也是嚇了一跳，匆匆施禮後飛奔而去。

霍嬗看著他小心謹慎的模樣，不知為何，心裏升騰起一絲無奈。

“是子侯來了麽？”皇帝的聲音醇厚溫和，似乎帶著笑意，與方才呵斥廣陵王的語調已截然不同。

霍嬗立即整理了思緒，也換上笑臉走了進去。皇帝著一身玄裳，在案前寫著什麽，見他到來，臉上的笑容更盛，向他招了招手，“來，到朕身邊來。”

霍嬗乖巧地走上前，正要說話，忽然見到皇帝面前擺開的東西。

那是河西四郡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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