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長得極為俊秀的西域男子。

他的鼻梁高挺得異於漢人，眼窩也極深，明亮的眸子微微泛著藍色的光，看得劉細君怔住，許久才回過神，羞紅臉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你沒事吧！”九方纓終於從人群中殺出重圍，飛快地跑到劉細君的身邊，用力將她護在身後，警惕地看著對面的人，語氣還是很客氣，“謝謝您相助。”

這時，九方纓也看清了這個西域商人的容貌，也不由被吸引住，警惕的心稍微放下了不少。

“沒關系。”年輕的商人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周圍的人群裏有女子發出輕呼，也都註意到這個俊美的外邦人。

他看向面上仍然驚魂未定的劉細君，關切但緩慢地問道：“這位姑娘，你真的，沒有，受傷吧？”

他說的漢語語調古怪，聽起來卻頗為有趣，“受傷”念著倒像“手上”，劉細君不由抿唇偷笑，又忽然覺得太過失禮，一陣局促尷尬，往九方纓道身後又躲了躲，用力地搖頭。

九方纓也向他點頭示意，表示了對他的感謝，然後端詳他的背後。

西域人的商團中，這個藍眼睛的年輕人目光堅定，神色不怒自威，顯然應是商團首領。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大胡子的中年人和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在擺開攤子展示貨物。

九方纓目光一轉，頓時驚喜。商團裏還有兩名中年人，遠遠地站在角落裏守著幾匹馬，但因為相距甚遠，那些馬的品相如何根本看不清楚，直叫九方纓一陣心裏癢癢。

“哎哎別擠了……”

“讓我們也看看都擺了什麽嘛……”

“看完了的就靠邊……”

身後的人群還在發出吵嚷的聲音，九方纓驀地回神，立即轉回頭看向了人群之中，目光漸漸變冷。

方才細君摔倒，沒有受傷雖是幸事，但除了感謝這個西域商人，九方纓卻不能忘記，若非那一道傲慢的女聲突然出現，人群不會出現如此不同尋常的擁擠和推搡。

藍眼睛的西域人饒有興趣地看著全神戒備四處搜尋的九方纓，忽然感到另一道似有若無的視線，他微微偏頭，躲在九方纓身後的劉細君慌忙別過頭，如受驚的小鹿。

西域人眼珠一轉，捧出自己腰間的皮囊走上前去，露出和煦的笑容看著劉細君，“這位姑娘，在下名叫沙摩提，不知你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們的貨物？”

劉細君受驚似的又退後一步，擡起頭正對上沙摩提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臉上瞬間紅了，卻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沙摩提笑得更加燦爛，試著從裏面捧出了一些小物件，“請看，這是……陶人，是‘陶’對嗎？還有這個，叫做‘琉璃’，琉璃做的珠子，還有發釵。另外……”

“餵！……對，說的便是你，把你的東西都拿過來，讓本小姐看看！”

九方纓猛地挺直脊背，向著那個傲慢的聲音的來處望去。

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保護下，一個容貌昳麗衣著光鮮的少女用力地擠了過來，看起來分明比劉細君的年紀更小。

她急不可耐地沖到沙摩提的跟前，擡起頭挺起胸膛，努力地想要擺出一副氣勢，“你號稱這裏有天馬賣，可是當真？”

“天馬”？九方纓也靠近一步，詫異地看著那個淡笑著的藍眼睛商人。

天馬這名號，分明是舅舅獻馬之後才由皇帝金口所封，想不到民間這麽快就有了更多的“天馬”？

可周圍人說，這商人分明是在路上走了數年才走到長安，又怎麽會知道半月前發生的事情呢？

如此想下來，九方纓越發覺得其中有內情。

但平心而論……她向那兩個站得很遠的商人望去，心裏一陣癢癢，莫非在這些馬中，真的會有別的天馬？

沙摩提後退一步，恭敬地向那一身貴氣的少女微微鞠躬，緩慢但自信地道：“小姐，我們的確有帶來西域的駿馬，聽聞漢人們將其稱為‘天馬’，我們也鬥膽，如此稱呼。”

少女哼了一聲，“好一個‘鬥膽’，本……本小姐倒要看看，你們的馬究竟是什麽樣子！”

沙摩提微笑，拍了拍手，後面站著的大胡子立即轉身往角落邊走去，不一會兒便和那兩個中年西域商人牽了兩匹馬走了過來，周圍人群立即發出驚呼。

“真高！比馬市賣的那些馬當真高了很多！”

“莫非真是天馬？”

“別亂說，你可見過了？那匹早就放進宮裏了……”

兩匹馬個頭不低，走上前來便透出一陣器宇軒昂，九方纓看得目不轉睛。

劉細君原本不懂馬，看了兩眼便收回視線，見九方纓目露癡迷，不禁一陣無奈，只得轉頭去看別的貨物。

忽然，她眼前一亮，松開了九方纓的手，情不自禁地往一邊走去。

九方纓絲毫沒有察覺，只看著那兩匹焦躁得在原地刨蹄子的馬，那樣高大的塊頭讓她躍躍欲試，十分想走近跟前細看。

沙摩提註意到她的意圖，不動聲色地錯開一步走近，堪堪擋在九方纓的身前，九方纓立即皺眉，不滿地擡頭瞪了他一眼。

沙摩提依然保持著和煦的笑容，張開雙手，向眾人朗聲道：“我等攜寶自西域而來，只為一饗大漢天子的臣民，請諸位多多捧場，感謝！”

圍觀的百姓們這時大展手腳，紛紛上前選購，只見那些西域而來的物什果然是中原罕有的模樣，雖然要價都不算便宜，仍然有不少人當即成交了。

那少女瞧了瞧馬，又很不耐煩地四處看了幾眼，伸手招了身邊侍衛上前耳語幾句，轉身便走開了。

侍衛立即上前，按著腰下劍柄，神色也頗為傲慢，“你們這馬，出價幾何？”

沙摩提微微笑，亮出手掌張開五指。

“五兩金子？呵，當真荒謬！”侍衛挑眉，伸手一指，“就這樣貨色也配叫天馬？還敢喊五兩金子，看來得將你扭送到長安令跟前！”

沙摩提平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淡淡道：“是五十兩金子。”

這個價格一出，周圍人議論紛紛，九方纓更加心癢地看向那兩匹馬，究竟是怎樣的馬才敢張口就喊五十兩黃金？

“你……你真是瘋子！”侍衛瞪大眼睛，“真正的天馬哪裏是這樣，你休要欺瞞，在這招搖撞騙！”

沙摩提“哦”了一聲，“敢問這位大人，是在何處見過別的天馬？”

侍衛怒道：“當然是……”他忽然閉口，瞬間漲紅了臉，只訥訥地說不出口。

趁著他們爭執的空當，九方纓重新潛入人群，一下子轉到了沙摩提的背後死角，也靠近了那兩匹馬。

她興奮地立即湊過去。這兩匹馬外形相近，必屬同一種，外形如此高大自然不差，可等看清了頭頸的比對，九方纓微微蹙眉，若是這樣算來，分明這馬的脖頸略有些短。

她摩拳擦掌，準備蹲下去細看馬蹄和身體肉質。

“啊——！你，你作甚？”忽然一聲驚叫，穿透了四面的嘈雜和吵鬧，也驚得九方纓立即站起身。

這聲音……是劉細君？

九方纓下意識地去摸身後，一下子摸到一個溫熱的手掌，她連忙攥緊，回頭看去，卻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金日磾正關切地看著她，“怎麽了？你怎麽會在這？”

“細君……她在哪？她不在這！”九方纓楞了半晌，終於想起來劉細君的那聲尖叫。

她身後的劉細君何時變成了金日磾？

顧不得尷尬和男女之別，九方纓一把握住金日磾的手腕，拽著疑惑的他轉身往原路跑去。

看著這兩個結伴跑開的身影，沙摩提眸中溢出笑意，瞇起眼睛看著他們。

九方纓奮力地沖回原地，入眼便是方才那個出言傲慢的貴族少女正拉扯著劉細君，而江都翁主只死死地抱著懷裏的東西不放手，眼睛裏一片水汽迷蒙，倔強地道：“我已付了錢，這便是我的了，絕不相讓。”

“你當真不給？”那少女也氣紅了一張極其可愛的臉蛋，嘴裏說出的話卻極盡威脅，“很好，來人，給本——本小姐搶了來！”

少女身後的侍衛立即獰笑著走上前，劉細君驚恐地退後一步，但淚眼朦朧中，面前忽然多出了一個纖瘦的身影將她擋住。

“有話好說，何必一言不合便動手？”九方纓極力忍住怒火，冷冷地道，“我表妹已付過錢，姑娘卻欲強搶，是何道理？”

少女滿不在乎地道：“不識好歹的庶民，此乃爾等的榮幸，本小姐可以出多倍的價錢。”

九方纓轉頭看向劉細君懷裏，這回她總算看清了那東西的形狀——雖然材料是不曾見過的透亮細膩，但那個形狀，分明是一匹馬。

她驚奇地看向劉細君，幾乎是在一瞬間，劉細君用力地搖了搖頭，眼淚卻忍不住地滾落了。

能讓劉細君如此失態的東西……九方纓皺眉，再次轉向那洋洋得意的少女，一字一字地道：

“說不給，就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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