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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千金買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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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分,薛林氏看了看空著的一邊桌子,嘆了口氣,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纓兒,改日你得問問親家舅舅……每日都這麽晚歸,也不知是在做些什麽。”

“是,娘。”九方纓敷衍著道。

誠然,今日見過了暴利長在上官府的行徑之後,她也覺得應當同暴利長好好談談了。

又是宵禁前後,暴利長才晃晃悠悠地回來了,嘴裏還哼著不知名的家鄉小調。等九方纓從暗處走出來時,這剛剛喝了不少酒的男人明顯嚇了一跳,馬上又呵呵笑著揮揮手,“阿纓……嗝,你在這……作甚?”

“等舅舅回來。”九方纓面不改色,過去攙扶他。

暴利長任由她扶住,腳下不丁不八,仍然嘿嘿笑著,“阿纓,我早就跟你說了……‘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想要在這長安城裏活下去,咱們就得這麽幹。”

九方纓默然看著他,終於無奈地搖了搖頭,“連我也不知,舅舅何時‘偷師’了這點相馬的技術。”

暴利長打了個嗝,長長呼出一口酒氣,瞇起眼睛,“這點麽……姊夫從不避諱在我面前說這些……”

二人依偎著走進了院子,九方纓默默地低頭看路,忽然聽暴利長道:“阿纓,姊姊究竟是什麽緣故……客死異鄉?”

轟——

這句話,宛如投入深潭中的一方重石,激起了丈高的澎湃的浪,更在其中不斷下沈、下沈……

九方纓怔怔地看著他,暴利長忽然站住腳步,擡起頭望向天邊,孤月的光輝依然清冷,淡淡地灑落下來。

“阿纓,只有留在長安,才能知道這一切。”暴利長說,“所以,若是我有什麽做得不好,你多擔待吧。”

說完,他輕輕推開了九方纓的手,大踏步地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直到他的腳步聲已經消失了很久,九方纓仍然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看著地上自己那道淡淡的影子。

身後又有一串輕輕的腳步聲靠近,九方纓驀地回神,深深吸了口氣,嘆息一聲,“細君,你還沒睡。”

淡淡的聲音不是疑問,她仿佛知道劉細君會到來似的,慢慢轉過身,看向面色憂郁的少女。

“纓姐姐,你……也藏有心事?”劉細君低聲道。

九方纓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都已過去了。若是一味的踟躕不前,沈湎於過去也無濟於事。”

劉細君定定地看著她,忽然伸出雙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冰涼的手讓九方纓一個激靈,詫異地看著她。

“纓姐姐,你們對我的好,我深深感銘於心。”劉細君低低地說,柔弱的聲音裏卻帶著堅定,“若是……有朝一日用得上我,我必義不容辭。”

九方纓微笑,將右手輕輕覆在細君的手背上,安撫似的拍了拍。

“我們救你,不為圖報恩。你是因著母親的希冀而活下來的,不應為他人隨意再回險境,相信我們,無論有什麽難處,我們能順利解決的。”

她與細君擦身而過,“早些睡吧,明日我還要去馬市。”

細君垂下頭,看著那道影子慢慢消失。

“險境”,九方纓和暴利長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兇險之地?

劉細君發出輕不可聞的嘆息,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方才接觸的溫度似乎還留存在掌中。她輕輕握拳,又張開,再輕輕握住,緩緩捏緊成拳。

若是母後九泉之下有知,定不會反對罷?

昨日霍嬗的一通胡鬧並未影響馬市的生意,聶紹的店裏依然平靜,上午很快就賣出了一匹拉車的駑馬。

那夥計裝扮的人對馬原也沒有什麽了解,尤材投其所好,拉著九方纓一起極力誇大了這匹駑馬的通人意和皮厚耐勞,直說得那名夥計喜上眉梢,很快就掏錢牽馬走了。

“小薛,我有個疑問。”

午間整理馬棚時,餘仁義忽然不知從哪裏一下冒了出來,笑嘻嘻地湊近。

九方纓雖然不喜和男子靠這麽近,但為了女子身份不被拆穿,只好硬著頭皮任他勾肩搭背,微微點頭,“但說無妨。”

餘仁義腦袋一歪,幾乎把整個身子吊在了她身上,“我記得,那時老板招你入夥,說你是有特別的本事……究竟是什麽本事?”

九方纓失笑,低頭想了想,“我會相馬。”

“相馬?就是像油頭那樣的?”餘仁義指了指旁邊正在和聶紹算賬的尤材。

九方纓再想了想,只得說:“不盡相同。”

餘仁義後退幾步靠在了木樁上,撇撇嘴,“不要總說些文縐縐的詞,你就直說吧。誒,莫非……”他狡黠一笑,“莫非你說的比油頭的所作所為更厲害些,所以怕說出來傷了油頭的驕傲?”

九方纓但笑不語,心裏卻將這個臭小子來回罵了幾遍,若不是因為他在聶紹手下做得久了,單聽這話,只覺得他分明是想挑撥離間。

“說嘛說嘛,不用顧忌油頭,有麻煩我給你頂著。”餘仁義見她沈默不語,似又沈浸入了自己的思緒中,趕緊繼續追問不休。

九方纓嘴角一勾,忽然問道:“你可聽說過‘千金買骨’的故事?”

餘仁義歪頭,“我哪有機會讀書,小薛你說給我聽。”

九方纓撫了撫身邊馬的馬鬃,沈思片刻,道:“古時,曾有一位國君,為求千裏馬而不惜花費千金,數年過去卻一無所獲。這時,國君手下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官自告奮勇願去買馬,數月之後,卻為國君帶回了一副馬骨。”

餘仁義輕呼,連連搖頭,“若我是國君,必砍了這小子的頭,豈不是在愚弄世人?”

九方纓失笑,“然而這小官打聽過,此馬生前卻是一匹千裏馬。”

餘仁義還是搖頭,“死則死矣,哪有用處?反倒浪費了金子。”他忽然眼珠一轉,“莫非為了這麽一副骨頭,那個小官就花了國君一千金?如此揮霍,更該殺了!”

“你……”九方纓瞪大眼睛,越發哭笑不得,立即揮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奇思異想,“國君原也像你這般生氣。但那小官卻說,他以五百金買馬骨,是為了讓世人知曉,國君求千裏馬乃是誠心而為。但凡千裏馬,連骨頭都願買回來,更何況是活生生的馬?正是因此,國君後來終於求到了不少的千裏馬。”

餘仁義在木樁上盤腿坐了下來,雙手托腮,這才慢慢點了頭,“如此,那五百金才算沒有白花。”

聽他句句不離金子,九方纓忍俊不禁,卻也知道後面的話再對他說已無益,轉頭便打算繼續刷馬,卻見到尤材和聶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結束了對賬,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這故事並未結束罷?”聶紹笑道,“原本,這故事也是別人拿去勸諫君王的。”

九方纓點點頭,尤材忙道:“所以,這故事的後面是什麽?”

九方纓微笑,“這故事,乃是出自燕昭王客卿郭隗之口。郭隗以此激勵燕昭王,恰如誠心求千裏馬的那位古之國君一般,一心想要覆興燕國的昭王若要實現心願,必要以此誠懇之心,廣求天下名士。”

尤材想了想,似乎還是有點晦澀難懂,只好賠笑幾聲,拉著呵欠連天的餘仁義走了。

見他們已經往馬廄後面走遠了,九方纓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拿起刷子繼續刷馬。

“如此說來,你是想做郭隗,還是做燕昭王?”

九方纓動作一滯,見怪不怪地轉回身看向那個熟悉的身影,嘴裏卻道:“聶老板,我從來不知道,您所雇傭的原本就已有四名夥計了。”

不知何時出現的金日磾正和聶紹並肩站著,匈奴人臉上帶著興致盎然的笑容,分明是聽到了她方才所說的“故事”。

聶紹笑吟吟地看了看金日磾,向九方纓一攤手,“都尉大人要來,我一個小小的販馬經紀,也是沒奈何的事。”

九方纓抿唇而笑,見金日磾的目光還盯著她,心裏不禁有些羞惱,正要責備,忽然想起他剛剛還有提問,嘴角微微揚起,“我誰也不是,我只是自己,只願做伯樂。”

“做郭隗也是極好的。”聶紹道,“若不是郭隗向燕昭王進諫,哪有後來的‘黃金臺’、‘尊賢堂’,又哪有樂毅、鄒衍等人前來投效,助燕國一雪前恥呢。”

面前的馬忽然嘶鳴一聲,九方纓回神,這才意識到她方才無意中刷馬太過用力,連忙過去拍頭安撫了,這才悠悠道:“我只願發掘駿馬,讓好馬不至於珠玉蒙塵、讓駑馬各得其所。買馬之人用合適自己的馬,才會對馬在意和珍重。”

聶紹“嗯”了一聲,笑著走開了,留下金日磾還站在原地,微微皺著眉頭,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

九方纓裝作不經意地偷看一眼,又覺得匈奴王子的眉眼越發好看了……不過,卻有隱隱的憂郁。她立即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唐突可笑,準備悄悄退走。

“你要去哪?”金日磾看她腳步一動,連忙說道。

九方纓回頭,似笑非笑,“怎麽,都尉大人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金日磾的臉又泛紅了,從黢黑的臉皮下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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