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九方纓心裏“咯噔”了一下，她最擔心的，便是在外暴露真正身份，若是按小餘的說法，她莫非女子習性太明顯了？”

“咳咳。”身後聶紹輕輕咳了一聲，“你們速速收拾了，午後有幾單昨日訂下的生意，切不可馬虎了。”

“老板真計較，我曉得的！”餘仁義恢覆了嘻嘻笑，沖九方纓擠擠眼睛，“你跟著油頭叔好好學！”便撒開腿往馬棚老賈的方向跑過去了。

九方纓跟著尤材走，目光往四面一掃，這才發現日磾已經不在這裏了。

若是要進宮當差，不會方才還有時間在東市盤桓吧？那這時他為何會匆匆離去？

九方纓心裏還想著昨天宮裏的事，那個伸手將她肩膀按住的人，是否真的是日磾？

她暗暗跟自己說，如果真是日磾，她就又欠了他一次人情、又得向他道謝……所以，一定要找到他問清楚。

“小薛？在聽嗎？”

身邊尤材的聲音忽然拔高，九方纓猛地回神，趕忙歉意地向他道：“方才有些失神，對不住，尤……叔可否再說一次？”

按說她和小餘年紀差不多，小餘剛剛稱呼尤材為“油頭叔”，她雖不能用那樣失禮的稱呼，也最好跟著輩分走。

尤材不在意地擺擺手，指了指那邊的馬棚，“今日又新進了一些馬，你陪小餘去檢查。方才老板只粗略看過，你和小餘需細致，尤其——在馬蹄鐵和股間。”

九方纓立即心領神會，鄭而重之地點了頭。

漢代以來，不僅民間養馬業日漸繁榮，官府也大力發展，除卻宮中直屬太仆承的六廄，自上代景皇帝始，各地更增設牧苑和馬府，更對優良種馬進行嚴格管制，嚴禁出關，蹄鐵上的表記便是最好憑證。

然而，但凡有利益之處，便有人甘願涉險，民間不僅有兢兢業業飼養自家馬匹以待朝廷傳召者，更有投機取巧雞鳴狗盜之徒行盜賣之事，令人防不勝防。

等到將所有的馬匹細致檢查一遍，已是午時過半。聶紹為他們準備了飯食，九方纓原本還想著回家簡單吃一些，但尤材和餘仁義都極力邀請，她也就不客氣地留下來和他們一同享用了。

只有聶紹捏著他的煙管，坐在一邊愜意地噗噗抽著煙，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吃飯已畢，九方纓主動幫著收拾了一地狼藉，餘仁義用力地拍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說：“以前大家都是互相推諉，都不願收拾，多虧有小薛在這，有勞有勞。”

“分明只是輪到你時才不願收拾，如今又全部推到小薛頭上，如此怠惰可是要不得的。”尤材毫不客氣地戳穿了他的話，又惹得餘仁義一陣困窘，伸手就要去撕尤材。

“罷了，一大一小卻爭得面紅耳赤，叫人看些笑話。”聶紹的聲音最為有效，立時制止了二人的打鬧。

九方纓忍不住抿唇笑，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以男子身份在外，趕緊壓粗嗓音吭哧一聲，去門口取笤帚來收拾地面。

長安的喧囂，伴著清涼的早春之風拂面而過，九方纓緊了緊面前衣襟，只覺一陣寒氣從脖頸處擦過，涼絲絲的。

“呵，這裏也能碰到你？”

這個熟悉的少年聲音……九方纓臉色瞬間黑了，目光冰冷地擡起頭看過去。

面前只有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高個子一身侍衛的裝扮，而站在他面前的小公子，從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冰冷嘲諷的氣息，微微仰頭看向她。

九方纓捫心自問，是否這偌大的長安城被皇宮侵占了太多土地？不然，為何在宮裏見到的人，在宮外隨處也能碰見？

“本侯在問話，你啞巴了？”霍嬗跺了跺腳，手中馬鞭甩動起來，他打算：若是這個小子敢甩他臉色或者出言不遜，他一定馬上一鞭向她招呼過來。

九方纓在心中權衡片刻，提起笤帚一欠身，“侯爺是來買馬麽，老板在裏面，請進。”

霍嬗“咦”了一聲，狐疑地打量了九方纓好幾眼，這才猶猶豫豫地走了進去，甚至一步三回頭，似在確認她是否在說謊。

等到他倆走了進去，九方纓喘了口氣，眸中掠過無奈之色。

“小薛，貴客臨門了，還不快去近前伺候著？”餘仁義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興高采烈甚至手舞足蹈著，“這小公子可是富庶至極，上次買走了咱們新近得到的一匹棗紅馬，價錢給得也爽利，不知他今日是否會再買一匹？”

那匹棗紅馬……九方纓的手腳這回徹底僵了，不正是金日磾幫她救下的馬嗎？

也不知這個小侯爺知不知道這其中關系，若是知曉，以他的脾性，只怕道謝絕不會有，但願他不要借此發難才是真！

“好了好了，你發什麽楞？老板雇你可不是來灑掃庭院的！”餘仁義看她還站在原地不動，趕緊將她手裏的笤帚奪了，揚手扔去角落，拽起她就往後面馬棚走去。

九方纓跌跌撞撞被他拉著走，漸漸走得近了，就聽見那邊尤材正滔滔不絕地向霍嬗道：“……公子您上次所購的‘朱血’便是出自河西，雖是與中原馬相交的後代，卻更適應中原環境，要想再找一匹可與之匹敵的，可就要更費心了。”

“只需你告知有或沒有。”霍嬗的聲音依然是冷酷且沒耐心的。

尤材被他一噎，向聶紹使了個眼色，便又帶霍嬗往後面馬棚走去，“小人再帶公子去看看後面新進的幾匹……”

“慢著。”霍嬗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看了看盡力躲在餘仁義後面的那個人影，嘲諷地勾了勾嘴角，伸手一指，“聶老板，這也是你手下夥計？”

餘仁義被少年那冰冷的眸子一刺，似全身如墮冰窟，嚇得一哆嗦，顫巍巍地指了指自己。霍嬗臉色一沈，雙眉倒豎似要發怒，餘仁義膝蓋漸漸發軟，幾乎要摔在地上。

“回公子，小薛是今日才來的。”聶紹上前一步，先示意賈峰將餘仁義拖到一邊去，這才指著低頭不語的九方纓，“薛纓，既然公子問起你，你也隨著尤材去後面看看吧。”

九方纓低低地應了一聲，霍嬗眉毛一挑，輕嗤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此言一出，九方纓和聶紹都吃了一驚，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那……”聶紹也嗅出了一絲不對勁，微微瞇起眼睛。

霍嬗仍然伸手指著九方纓，手掌向上翻過來，指頭勾了勾，“我要你這個夥計，速速到我們府上養馬。”

“……公子這話從何說起？”尤材也錯愕了。

九方纓又是一陣火氣上湧，這麽個臭小子，實在欺人太甚！她往前踏出一步，惡狠狠地道：“公子自己不懂養馬，將駿馬險些害得斷蹄殞命，如今是打算請人去為您善後？”

沒想到一直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子也能這樣理直氣壯地反唇相譏，尤材和聶紹都驚奇地看著她，也不太明白她話裏所指是什麽。

“你——”霍嬗氣得小臉發紅，手中攥緊了馬鞭，然而他忽然之間一個激靈，詫異地看著九方纓，沈吟片刻，求證似的看向了身後的於辰。

於辰也將九方纓仔仔細細打量一番，向霍嬗微微點頭。

霍嬗心中有了計較，重新看向九方纓的目光不再咄咄逼人，壓低聲音道：“那日街頭的……是你？”

“不是我。”九方纓幹脆利落地回答。

霍嬗瞪大眼，九方纓坦然笑了笑，“貴府的家丁訓練有素，一出手便將人制服得死死的，我哪有榮幸為公子的駿馬出力？”

霍嬗緊緊盯著她，於辰心裏突突一跳，自家小侯爺的脾性誰都無法捉摸得透，若是在這裏發起火來可不大好。一念及此，他連忙俯身在他耳旁道：“公子，不如先回府，改日再來罷？”

但出乎意料的，霍嬗忽然露出笑容，眉眼都舒展開了，發出清脆的笑聲，分外歡快。

“我以為，你也是什麽心懷不軌城府頗深的人物，想不到——也是這麽愛耍性子，也是個小孩兒！”

霍嬗捧腹大笑，卻笑得周圍人滿臉無語，根本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當然，最不明白的還是九方纓。

她陰沈著臉看著這個突然發笑的小人兒，還說什麽“也是個小孩兒”，他難道忘了他自己是什麽歲數？什麽時候輪到他來嘲笑別人了？

“公子——”於辰看到周圍聶紹等人奇怪的目光，面上也有點掛不住了，趕緊扶住霍嬗的胳膊，“我們先回去罷。”

霍嬗笑了半天，好容易才止住，重新挺直了腰站穩，卻擺了擺手，“不，不急於一時。”

他看著滿臉陰沈的九方纓，臉上一貫的嘲諷之色早就不知去了哪裏，表情純真得如正常的少年一般，笑著向她道：“你可想知道，你的舅舅如今在做什麽？”

舅舅？暴利長在做什麽？

九方纓大吃一驚，但看霍嬗滿臉天真爛漫，她沒來由的心裏有些發寒，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他，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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