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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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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註定令人無眠的夜晚, 建康之中,宮宴上散去的眾人各懷鬼胎, 心思難測。

從在偏殿角門處與李承璟當面對峙, 到宮宴上的暗流湧動,再到被齊太後威逼利誘,蕭緒桓本以為自己內心真的和表面的平靜一致。

齊太後所說的蜀地之事, 他早就想過,朝堂上士族之人對他陽奉陰違、意欲除之而後快他也早就明白,可為什麽回到府中, 心頭總是還縈繞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沈重。

大殿之上那杯酒, 他沒有飲下,而是順著寬大的袖子倒進了袖口,齊家人陰險而又蠢笨, 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屈服,便使出這些陰招。

那殿中的香爐裏難以察覺的異香和那杯未曾被他喝下去的酒, 若他沒有警覺, 生米煮成熟飯,便會被逼娶了齊家女郎,被齊家人牽制。

可明明沒有喝酒,卻心情煩悶,聽著外面的雷聲和大雨, 難有困意。

窗外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卻遲遲不曾敲門。

他知道那是誰, 這一瞬間,也知道了自己為何煩悶。

朝堂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都不曾令他如此憂心, 亂我心者, 只有她一個。

他嫉妒李承璟得到過崔茵卻不好好珍惜,懊悔為何在幾年前遇見她時便將人搶過來,命運莫測,重新再讓他選擇,或許姑蘇那個雨夜,他不會拒絕那一襲紅衣。

若她知道自己一開始就識破她的身份和意圖,會怎樣?

他不知道,只想盡力取悅她,做她的裙下之臣。

風聲嗚咽,大雨沖刷著屋脊,滿園雕敝的琳瑯春色在雨中鋪陳開來,綠肥紅瘦,落花飄零,枝葉微垂。初夏的雨夜,潮悶的空氣包裹著人的肌膚,汗水淋漓。

崔茵呼吸有些不暢,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失神地聽窗外雨水敲擊窗欞的聲音,似被這漆黑的風雨之夜迫壓,庭院裏的花草失去了與風雨反抗的力氣,被雨水打濕。

野獸現了原形,她仿佛被尖利的獸齒叼住了後頸,琳瑯的風雨聲的耳邊越來越遠,只聽到黑暗裏野獸沈悶而又滿足的嘆息。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的神思飄到哪裏去了,大腦空空,腦海裏一閃而過窗外的琪花瑤草,卻無法再關心它們能不能撐過這個雨夜,花草輕擺,仿佛在秋千上飄蕩,忽上忽下,萬般不由己。

眼角不知何時滑落了一滴淚水,被人輕輕拭去。

風雨交加,窗外花枝被風卷挾著無力的擺動,窗邊原本被鉤在一旁的帳幔被晃落下來,昏暗的夜色裏,紗帳漾起一陣陣波紋。

她想起見過的一顆虬結的棗樹,枝幹猙獰而粗獷,這樣的風雨天撼動不了它分毫,她模模糊糊想著,她甚至沒能明白,這樣的樹幹,是如何移栽到庭院的深處去的。

暮春初夏,接連幾日的雨水將今夜盛放的牡丹澆透,艷香馥郁,雨中的庭院小徑泥濘而濕滑,高大枝幹沿著伸展過去,攪亂了園深處的一池清湖碧波。

……

蕭緒桓記得,在姑蘇山中的那個夜晚,月下山林,細雨飄飛,朦朧之中有個倩影入夢,是他從不敢奢望褻瀆的女郎。

那朵散發著幽香的蘭花在他掌中輕顫,黑夜之中,視線辨不清光影,卻讓其他感官格外敏銳。

那一息裊裊的馨香,終於解答了他的疑惑,牽引著他,明白了原來山谷最深處,蘭香最濃。

酥山雪巒,玉萼紅梅,仿佛在品嘗一盞蜜酥酪。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嗚咽的風聲漸漸停了下來,最後一陣大雨嘩嘩作響,芭蕉傾頹,春鶯聲聲婉轉。

朦朧的月色重新從雲層裏顯露出來,清輝玉輪,格外明亮。

崔茵失神片刻,視線重新清亮起來,眨了眨眼睛,發現月色透過窗牖,從半片沒有落下的帳幔裏照了進來。

雨水帶走了初夏的一點悶熱,她身上被蓋上了一條柔軟的薄被,轉頭,見他背對著自己,看不清在做什麽。

她咬了咬唇,心底暫時拋卻了煩心事,輕輕湊過去,從身後抱住他。

他微微一僵,想松開她的手,身後的人卻愈發抱的緊了些。

他無奈地笑笑,溫聲道,“身上出了汗,臟,快松開——”

崔茵閉著眼睛,有些撒嬌的晃了晃手臂,“不松開,郎君,你再抱抱我。”

她總覺得一松手,就會失去他。

一聲郎君,從她軟膩的嗓音裏喚出來,今夜他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依舊心一顫,松開她的手,回身將她攬在懷裏。

好像這樣相依,便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將他們分離。

***

沈汲還處在驚愕之中,他原本還期盼是自己看錯了,攝政王李承璟的發妻,怎麽會變成大司馬身邊的陳娘子?

蕭楚華再三追問他因何而震驚,他又猶豫了一會兒,和盤托出。

原來當年江州叛亂,李承璟從建康迎娶謝太後指婚的崔家貴女,半路上卻撇下了接親的隊伍,帶人去捉拿叛賊。

彼時蕭緒桓從嶺南帶兵回建康路過此地,江州的叛軍被擊潰四散,到處都是流民反賊,路過一處時,救下了一隊被流民困住的車隊。

紅妝十裏,馬車華貴非常,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稍微一查就知道,這是當時的淮陰王新娶的王妃。

那位年輕的崔氏女郎受了極大的驚嚇,發高燒生了病,那一行人便在附近停留了幾日。

沈汲記得,他們無意間聽見隨行的嬤嬤情急之下叫了一聲那女郎為七娘子,而謝太後指婚嫁給李承璟的明明是崔家五娘。

蕭楚華顫聲確認道,“你當真確定,她是當時嫁給李承璟的人?三四年前阿弟便認識她?”

沈汲板著一張臉,點頭。

蕭楚華聞言,沒再說話,回身進了臥室。

怪不得,當初她在宮門處遇到李承璟和崔瑩,完全不像是傳言中那麽恩愛,崔瑩那樣的性格,也不可能願意在豫章受冷落三年。

沈汲恍惚記起,就是那次偶然救下了崔七娘子,大司馬明明可以立即回建康,卻在那裏駐紮停留了幾日,一直到接親的車隊離開。

可那是李承璟的女人,隱瞞身份來到他身邊,誰能確定她是什麽心思?

一大早,沈汲便要出門。

蕭楚華叫住他,“你去哪裏?”

沈汲眉頭深鎖,“阿楚,你先前不同意襄臣這般執著要娶那個女子都是對的,先前不知道她的身份,如今知道了,我不可能再看襄臣錯下去了。”

他過去拉住蕭楚華的手,“阿楚,你跟我同去,去勸勸他。”

蕭楚華先前如此反對,這次聽完卻一反常態,她抽回手來,神情淡漠道,“你自己去吧,這件事,我不會再管了。”

“什麽?”沈汲有些驚訝,不明白她為何態度大變。

“我自己的阿弟,我自己清楚,”她笑笑,“你以為他不知道這個女子的身份嗎?你以為即便是李承璟的美人計,他若想要,又有誰能勸得回來。”

匆匆一面,四年不曾忘卻,怪不得一直不肯娶妻。

***

大雨過後,是個艷陽晴天。

庭院裏下人們正收拾被風雨摧殘的落花和枝葉,僮仆和往常一樣打算去蕭緒桓的臥房簡單收拾一下,今日天氣好,正適合曬曬被褥。

卻沒想到這個時辰,大司馬還未起床。

僮仆在門邊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他出來。

蕭緒桓叫住他,“今日不用收拾,去聽竹堂,把春草姑娘叫來服侍夫人。”

僮仆一楞,忽然明白過來,趕緊去叫春草。

書房之中,沈汲一臉義正言辭,“襄臣,你分明知道,那女子是李承璟當初所娶的崔氏女,不管她是不是崔家受寵的貴女,她都姓崔,背後是崔宣。”

他憤怒不已,繼續道,“喪夫寡居這樣的理由她都敢編造,可見其心機深沈,就算不是李承璟的美人計,你怎麽知道李承璟現在還在不在尋她。萬一她是心高氣傲,不願意做李承璟的外室而故意攀附上你報覆李承璟呢?”

他說的口幹舌燥,對面坐在書案後面的人卻不急不躁的翻著書。

蕭緒桓擡頭看了他一眼,“姐夫,阿姐知道你今日回來找我理論嗎?”

沈汲楞了楞,“她當然知道,你阿姐自然也是不同意的。”

“那為何阿姐沒有同來,”蕭緒桓笑笑,放下手裏的書,“你說的,猜測的,難道我沒有想過嗎?”

他拿起夾在書中的一頁紙,是崔茵在旁邊的書案上留下的。

字跡翩躚而有筋骨,驚鴻恰如其人,上面抄錄了一首辭賦,是王逸公的詠梅賦,上面似乎還沾染著她的身上的裊裊蘭香。

蕭緒桓深深嗅了一口,眉眼深邃而平靜。

“即便是騙我,利用我,可那又怎樣?”

四年前他在江州遇見她時,她受了驚嚇,大病一場,偶然一面之緣,他卻念念不忘。

當時他便知道崔茵的身份,崔家女,李承璟迎娶的王妃。

他心中遺憾,久久不願辭別離去,借口休整,在江州旁邊的那個小鎮上停留。

夜涼如水,清溪旁飲馬,蘆葦叢中蛙聲陣陣,他聽見小溪對面有個溫柔帶著哭腔的女郎對月禱告,祈求母親平安,病愈康健。

月下美人,如一株幽蘭,纖弱而不失鮮活。

聽她柔聲細語,只敢對月下清波傾訴自己苦痛、不甘,一介孤女,被崔家擺布,替嫁給淮陰王,唯一放不下的人是相依為命纏綿病榻的母親。

他在想,為何偏偏讓我在此時遇到呢?

或早一步,就能光明正大求娶。

或晚一步,不如不見,掛牽多年。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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