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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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狾瘈刺耳的癲吼聲依舊。

裴簡得留在牢中盯著接下來的審問事宜, 顧灼沒讓他送,獨自回了將軍府。

夜色似墨, 濃稠幽幽不見邊際。

新月如鉤, 瑩然皎皎煜照清輝。

二月的春風料峭,卻也已經拂開堅硬的冬雪寒冰,拂出鮮嫩柔軟的花木綠芽。

院中闃靜。

顧灼朝著北疆方向,遙遙敬了一炷香, 倒了一碗酒。

孫海提著謝禮登門時, 已是二月二十五。

這位向來精明外露的並州太守, 此時倒是破天荒地滿臉誠樸摯切, 還帶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膽怵。

也容不得他不這樣。

這一個月, 孫海過得是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進京第一天,與他同行一路的俞漢毫無征兆地被下獄,屬實給他嚇了個夠嗆。

孫海生怕下一個被收拾的就是自己。

於是, 他極力降低存在感,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待在進奏院, 從不參加同僚的宴飲,也不敢打聽消息。

直到前些日子,刑部尚書在早朝上宣讀了俞漢通敵叛國、企圖謀逆的罪行後, 孫海震驚之餘,嚇出一身冷汗。

因為, 他管轄的地界——並州城中, 那個被他關停的賭場,竟也是替俞漢斂財和打探消息的。

孫景陽這兩年沾了賭,指不定哪天輸錢太多還不起就會被賭場威脅著偷他的官印。

萬一他的官印被用在旁門左道上成了俞漢通敵的一份助力, 那如今, 他孫家就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他雖然沒有什麽流芳百世的大志向, 卻也不能接受在史書上留下通敵的罪名而讓列祖列宗都被狠戳脊梁骨啊。

孫海越想越覺得後怕,端著茶盞的手都有些不穩:

“多謝小將軍將我那逆子拉回正道,若不是您,恐怕那兔崽子現在連小命都不保。”

並州城南樹林裏的屍體,不是因為還不起賭債,而是解手時抄小路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才被賭場的人打死。

就算孫景陽有分寸,知道官印不能拿,可他三天兩頭往賭場裏跑,說不準哪天無意間聽見什麽就被人家給滅口了。

孫海現在除了心有餘悸,就是慶幸。

慶幸當初顧灼為了辦書院而忽悠他,把孫景陽帶去了軍營,早早離了賭場那個鬼地方。

所以,他今日才專程來登門道謝。

關於“忽悠”這個事兒,孫海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地方主政官員九年一換,這個典制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看俞漢和姚懷雍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就以為北疆州府不循此律。

其實,他輾轉著托關系想調離並州時,還曾托人拐著彎兒地問過吏部。

不過,或許是被問的人嫌他急於求成,也或許是壓根就不知道為何涼州幽州太守十幾年不換,只讓人帶給他一句模棱兩可的敷衍:

“你先踏踏實實地在並州待幾年,等再碰上一個被貶的官員,品級合適的,不就能像你換掉前任並州太守一樣,把你也換走嗎。”

於是,孫海就對自己以為的更加深信不疑,覺得如果不打點吏部,他就得在並州任上待到致仕。

可他前幾天才知道,北疆州府並不是例外,一樣要遵循九年一換的典制。

涼州太守十八年未換是因為俞漢使了計謀。

幽州太守二十年未換則是因為幽州是駐軍州府。

也就是說,他孫海這個並州太守,即使什麽都不做,五年後,到了九年之期,也是要調任的。

可當初顧灼來府上忽悠完他的時候,他是真打算要在並州紮下根來待個十幾年的啊。

顧小將軍,當真是畫餅高手,雄辯之才。

孫海感嘆著將茶水一飲而盡。

顧灼要是知道孫海最近才反應過來她在忽悠他,那她必定是要誇他一句“天真”的。

當初她壓根兒就沒打算靠那一籮筐客套話來說服孫海啊。

那明擺著是為了給後面要說的重點做做鋪墊嘛。

能讓孫景陽不再去賭場,才是她跟孫海做交換最有分量的籌碼。

可她總不能一上來就直接說“我有辦法讓你兒子戒賭,你只要答應書院的事兒,我就告訴你”吧。

這不純粹得罪人嘛。

威脅別人也得講究方式方法啊。

此時,顧灼看著孫海帶來的謝禮——一個配著紫檀木蓋的青玉條紋獸耳簋,有些糾結。

想了想,還是把孫景陽去賭場的目的告訴了孫海。

孫海聽完後楞怔許久,回過神時,略有些慌張地端起了茶盞。

那茶盞是空的。

顧灼只當沒看到這位太守大人想掩飾卻掩飾得不怎麽好的用袖口抹眼角的動作,適時開口:

“孫太守將這東西拿回去吧,您不必謝我。孫小公子是個好孩子,您作為父親,以後別讓他這般煞費苦心替您善後才是。”

孫海卻是站起來,頗為鄭重地拱手:“小將軍的話,孫某銘記於心。您對孫家有恩,這點謝禮不成敬意,您切莫推辭。孫某便先告辭了。”

顧灼倒是沒再說別的,叫來於管家送人出府。

孫海回進奏院的路上,腦子亂糟糟的,心裏充斥著對他兒子的愧疚,腳步也稍有些踉蹌。

撞到了行人才倏地想起,他今日去將軍府,除了道謝外,還有一事想向顧灼請教。

幾天前,他被召至刑部,回憶交代他查禁並州那個賭場的來龍去脈和辦案細節。

說到有人潛進太守府給他送了賬本,還把屍體拖到了衙門外時,孫海才被告知——

這個“善良的好心人”是攝政王的手下,做這些事兒也都是聽從攝政王的吩咐。

而且,賭場早就知道孫海在暗中查他們的把柄,所以放賬本的地方才只有兩個人守著——

就是為了防著他找高手摸進賭場後院。

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有東西可查,不至於像沒頭蒼蠅似的一通亂找找到賭場更隱蔽的秘密,賭場才好繼續暗渡陳倉。

孫海知道這些事兒後,也想起了他當初看賭場賬本時覺得奇怪的地方——

那個賭場是這兩年才開始匿稅的,都冒這般大的風險了,匿稅數額卻並不多。

怪不得呢。

原是為了應付他而故意露出的破綻。

不過,賭場沒想到那賬本最後會被攝政王的手下拿走。

孫海也沒想到。

他想來想去,只能猜測:大概是攝政王看那個賭場不順眼,又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才派人找來證據給他,讓他封了那個賭場?

但是也不確定。

所以他今日才想請教顧灼,攝政王這麽做到底有何用意。

可他已經從將軍府出來了,也不好因為這麽一件小事兒再返回去叨擾,便作罷了。

不過,即使他回去問,顧灼也給不了他答案。

因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簡是因為她,才會讓手下想辦法把賭場封了——

他看出來,她不喜歡那種害人的地方。

顧灼看了看時辰,叫來驚雲:“去刑部給你們王爺傳個話,讓他忙完就回王府吧,我在王府等他。”

驚雲應道:“是。”

顧灼回屋換了身衣裳,特意戴上了裴簡送她的那支白雁玉簪。

一月之期已到。

這些時日皇上忙於處置俞漢殘黨,還未來得及下旨讓她帶兵離京,卻也應該快了。

她不能再耽擱了。

其實,前幾天她就想找機會跟裴簡說分開的事兒的。

可是她下定決心那天,裴簡從刑部回來後情緒特別不對。

像是溫潤淡雅的玉,被暗沈的霧籠罩,悲傷乏倦掩了從容光華。

“夭夭。”

他喚了一聲她的小字後,就埋首在她頸側,呼吸很亂,許久都不說話。

顧灼被他抱著坐在他腿上,什麽也沒問,無聲地陪著他,安撫他,等他告訴她。

窗外暮色漸沈,屋內還未掌燈。

幾縷清冷月輝透過榥欞洩進來,空明而靜謐。

裴簡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很輕,像被沈沈墜著的灰郁煙雲:

“皇兄比我年長十五歲,自我記事起,他就已經開始幫父皇處理政事了。端方持重,經世之才,是最合格的儲君。”

“有皇兄繼承大統,我身上的擔子很輕。父皇母後由著我貪玩,皇兄反倒成了對我最嚴厲的人,時不時地就會去弘文館提醒先生們要拿出以前教他時的苛刻架勢來教我。”

“用皇兄的話說,他幼時讀書習武吃過的苦,也得讓我嘗嘗。”

說到這裏,裴簡輕輕笑了聲,那笑卻傷懷得很:

“我六七歲時,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謝家姐姐生皇兄的氣不見他。皇兄為了哄人,不得不來找我幫忙,我就能討價還價讓他下令給弘文館放一天假。”

“謝家姐姐對我很好,與我皇兄算是青梅竹馬長大,後來成了我皇嫂。”

“皇兄登基後,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他知道我懶得跟那些官員虛與委蛇,便也從未要求我必須得擔個什麽官職。”

“他與父皇母後的意思一樣,希望我能隨自己的心意活著,實在不想進入朝堂,一輩子當個閑散王爺游山玩水也是可以的。”

“我也確實一直心安理得地躲著懶,逍遙自在了好幾年才開始慢慢熟悉政事。”

“那時候,江南貪腐猖獗,朝廷暗中派去的刺史屢屢遇害,皇兄懷疑京中有人在給江南遞消息。畢竟有能力勝任刺史的京官並不多,若是有心打聽,總能知道哪位離了京。”

“皇兄為此事一籌莫展,我便自告奮勇。以往每年我都要離京三五次,出城後稍微繞個路,大抵就會被以為我這個閑人又要去哪探奇訪勝,沒人會註意我。”

“皇兄一開始沒同意,只是恰巧那時嘉州上奏,說河工①歷時四年終於完竣。南方水患頻年,蠹害民生,那水利工程是皇兄以前治水時親自定下的,得去看看才安心。”

“於是,皇兄索性以此為由南巡。消息放出去,江南那幫人就會以為皇上意欲親自整治貪官汙吏,從而集中精神應付鑾駕巡視。”

“他們焦頭爛額,總會露出馬腳。而我,便是在暗處刺察的那把刀。”

“禦駕南行視察水險堤堰,我則取道撫州,繞路提前來到江南。”

“沒多久,皇兄駐蹕行宮,我秘密前去匯報。”說到這裏,裴簡停下,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繼續道,“臨走時,皇兄把他身邊一小半的禁衛都調給了我。”

聞言,顧灼的心驟然沈縮,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裴簡脖子的手臂。

裴簡也將她抱得更緊,聲音微哽,壓抑著濃重的痛和悲:“夭夭,我很後悔。”

“如果我沒有帶走那些禁衛,皇兄不會受傷的,不會沈屙難愈,盛年駕崩。皇嫂不會因為悲傷過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小昭……也不會那麽年幼就失去雙親。”

滿室晦暗中,有什麽泛起一點亮,又了無痕跡。

那滴溫熱的淚,砸在顧灼後頸,砸得她眼眶中蓄滿的淚不堪承受,一下子簌簌滑落不停。

她好難過,也好心疼。

那是他的至親。

任何安慰的話都無力且蒼白。

被淚暈染的視線,看什麽都似隔著一層朦朧的漪瀾,顧灼借著月光尋到男人耳際,唇貼上去吻,聲音很柔很輕,卻抑不住地澀:“不怪你的。”

卻也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自責不是旁人勸一句就能釋懷的。甚至,是根本就不想釋懷。

這種自我苛責,恰是對自己的救贖和支撐。只有反覆揭開傷疤,反覆感受疼痛,才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忘對別人的虧欠,不會成了行屍走肉。

愔然寥靜,只剩輕淺呼吸漸穩。

交錯的頸項分開,裴簡擡手觸到顧灼下頜處微微泛冷的濕意,輕嘆了口氣,順著唇瓣感知到的淚痕,一路吻上她薄軟眼皮。

手掌托著她另一側臉頰,指腹溫柔拂盡水跡,輕輕按在她眼尾。

沙啞低沈的聲含著歉疚:“不想惹你哭的。”

顧灼搖了搖頭,捧著裴簡的手親他掌根,親了幾下後,斟酌著話問他:“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裴簡應了一聲後,收手捉住攀在他虎口位置的那幾根纖細指骨。

也沒什麽別的動作,只是攥緊,才繼續平靜地講述。

顧灼也終於知道,為何裴簡會跟她說起那些往事。

刑部和大理寺從俞漢及其黨羽嘴裏撬出來的供詞,大部分都是雜亂無章的廢話贅言,瑣碎、混雜,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即使是有用的話,也得去查實核對尋找佐證。

條分縷析抽絲剝繭之後,發現五年前曾有一批死士被俞漢派往江南,供詞中卻沒有交代去向。

刑部的人又去審,沒想到,牽扯出的竟是先帝遇刺一事。

五年前,羅家與江南官員走動時,偶然得知他們在對付朝廷派來的刺史。

這消息被送去涼州後,俞漢便派了一批死士到江南任羅家調遣,讓他們推波助瀾,把水攪得更渾。

北戎那時候已經在琢磨著跟大裴開戰了,若是江南亂起來,大裴內憂不平再起外患,多少會顧之不暇,對北戎來說自然算得是一份助力。

這些死士聽俞漢的令,先是暗中動手腳放大江南官員和刺史對彼此的威脅,以刺激江南官員鋌而走險;後來嫌進程太慢,便直接動手殺害了兩名刺史,偽裝著栽贓到了江南官員的頭上。

再後來……就是南巡至此的皇帝。

死士之所以是死士,便是不留活口。行刺後眼看逃脫不成,不等禁衛斬殺,盡數服毒。

先帝受傷後,裴簡領命嚴查,卻沒有半分線索,被下獄的貪官汙吏也俱不肯承認弒君的罪名。

斷斷續續查了五年,見著那張殘破紙張上的紋樣和只言片語的時候,他只是抱著所有線索都不放過的心態才去了北疆。

卻沒想到,幕後黑手,終於,水落石出。

明月藏於層雲之後,小心翼翼收走一地銀霜。

純粹又安靜的黑暗裏,顧灼溫柔地抱著裴簡,溫柔地親他吻他。

他與她是一樣的人,有自己認定的執念,有必須要記住的痛,無需旁人開解。

所以,她不勸他。

她只需要陪著他,陪他將脆弱收起,陪他將痛壓回心底,陪他牢記。

她理解他,一如他理解她。

那晚過後,裴簡又恢覆了往日在她面前溫柔憊懶、在外殺伐冷厲的模樣。

卻更加喜歡黏著她。

但凡場合允許,總要抱著她,讓她親他。

明明是大權在握、無人不敬不畏的攝政王,卻總給顧灼一種“她是他的全部”的孑然蕭瑟之感。

她不忍心跟他提分開的事兒。

可是,總要面對的。

顧灼對鏡撫了撫發上的簪子,雅潤白玉雕成的雁,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會飛去哪兒呢?

心頭又酸又澀,顧灼移開視線,掃了一眼她這間已經滿是裴簡氣息的屋子。

聽見顧河輕輕敲門:“姑娘,車備好了。”

作者有話說:

①河工:指修築堤壩、疏浚河道等治理江河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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