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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番外 夏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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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 他養過一只貓。

是一只黑貓, 眼睛和毛皮都是純黑色的,小小的,被人遺棄在垃圾堆旁。

他撿到它的時候, 它已經奄奄一息了。

那晚下著很大的雨, 他避開了所有人, 光著腳從老式的壁爐裏爬出, 跑出了家門, 在雨中一路狂奔。

大雨如註, 在初夏的深夜賜予他罕見的肺炎和高燒。

雨聲淹沒了他的咳嗽聲,也淹沒了黑貓發出的微弱的喘息聲。那麽他是怎麽發現它的呢?

因為他踩到了它綿軟的尾巴。

石子路凹凸不平,磨破了他細嫩的腳掌。每走一步, 都增添一道新的傷口,直到他踩到那條軟軟的貓尾巴。

貓尾巴像是不溶於水的棉花糖,讓他的腳掌沒有那麽痛了。

他停下了腳步, 蹲下身子, 好奇地看著腳下這團在大雨裏一動不動的一個小黑團。

它滿身是水,眉眼緊閉, 看不出是死是活,但他沒有由來的肯定, 它是活著的。

他張開一只小手, 放在了它的臉上, 擋住了淋下的雨水。

再往下, 他摸到了它的脖頸處。只要再用點力, 它就能從這裏得到徹底的解脫。

手指處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是貓咬了他一下。

也僅僅是咬了一下,不痛也不癢,顯然它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他眨了一下眼睛,改變了主意。

……

他開始飼養那只黑貓,照著書上說的那樣。

他向大人要了一根逗貓棒,是很普通的逗貓玩具,沒人阻止他養貓,小孩子搭配小動物很正常。

黑貓渾身是傷,四肢上都是傷口,很難想象它究竟受過什麽樣的虐待。但它生命力很頑強,在沒有看醫生和敷藥的情況下,也堅強地挺過來了。

他給它倒了牛奶,它爬過去喝牛奶,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骯臟又可愛的腳印。

腳印裏帶著泥,帶著血。

“不行啊,地板都被你弄臟了。”他小聲嘀咕。

黑貓看也不看他一眼,昂首挺胸的樣子像是不知疼痛。

“我來想個辦法吧。”他歪了歪頭。

他翻遍了抽屜,找到了一卷繃帶。繃帶雪白柔軟,既能遮蓋四肢上醜陋的傷痕,又能防止貓弄臟幹凈的地板。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完美。

黑貓卻不配合。

它發瘋般地撓著繃帶,想要撕開自己四肢上不屬於它的玩意。它從安靜狀態徹底變得瘋狂。

他有些困惑。

“有那麽痛苦嗎?”

黑貓的眼睛很漂亮,黑寶石一樣。黑到了極致,遠遠看上去有種濃烈的溫柔。

這份溫柔已經被徹底打破了。

他冷眼旁觀這一出鬧劇,黑貓撓開繃帶,他就再給它綁上。它太小了,難以反抗,抓住它很容易。

後來有一天,他午睡醒來,發現他的貓死了。他正在做一個荒誕離奇的夢,聽到一聲巨響,然後他睜開眼睛,垂下眼眸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黑貓。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篤定,它已經死了。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它在大雨裏也是一動不動,他卻覺得它是活著的。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靜到能聽見杯子裏的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貓撞到櫃子上,碰翻了水杯,杯口傾斜,水從裏面一滴滴流出來,像是眼淚。

死因不明,自殺還是意外,全靠他的臆想。

盤子裏的牛奶沒喝,繃帶到死也沒能解開,只是撓亂了一點點。

爪子太軟了,不像只貓。

它太弱了。

他茫然地想,應該扔了還是埋了?

他曾在海邊看過一場屬於兔子的葬禮。一群比他還要年長的孩子,在安葬一只意外被車撞死的兔子。

儀式隆重浩大又滑稽。

墳墓、鮮花和哭聲一樣不少,像個認真的笑話。

他的貓死了,他以為自己會象征性地哭一下,像那群孩子一樣。但是他摸了摸臉,臉上什麽也沒有。

他並不感到悲傷,像是早就喪失了這種感覺,又像是從未有過。他只是想不通,它為什麽掙紮呢?

它為什麽總在掙紮?

他解開貓四肢上纏繞的繃帶,嘗試著綁在自己的手臂上,拿起了逗貓棒,首次顛倒了位置,輕輕刮過自己的下巴。

陌生的男人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有著和他同樣的鳶色眼睛,以及蓬松微卷的頭發。

甚至比他過去的父親還要更像他。

他看到男人手臂上纏繞著的繃帶,和他此刻的行徑奇跡般的相似。

“太宰治。”男人連名帶姓叫了他,這是他的新名字,身邊的人這麽稱呼他,他自己還不算熟悉。

他連你是誰都沒問出口,就被男人抱了起來。像是篤定他不會掙紮似的,男人沒綁住他,也沒有捂住他的嘴。

於是他也頗為配合的沒有叫。

他回過頭,最後看了那只黑貓一眼。

吊燈閃爍,搖晃的燈光中,他看到那只黑貓重新站了起來。

它從骯臟的地板上站了起來,肉墊踩過的地方,生出一片茂盛的草地。

那片草地一直延伸到大海,那裏有光,有形狀優美的浪花。

黑貓嗷嗚一聲,縱身一跳。

他想睜大眼睛看清楚,抱著他的男人已經在夜色裏翩然離開了。

“那只貓跳海了。”他對男人說,“你看到了嗎?”

男人“嗯”了一聲,手掌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視覺被剝奪,聽覺和觸覺變得尤為敏感,男人掌心冰冷,沒有溫度。風從遠方吹來,是略過耳邊的呼呼聲。

那只貓為什麽掙紮?它為什麽跳海呢?

問題像雪球,在他的腦海裏越滾越大。

他一個都沒有想明白。

他在見到女孩源清溪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哭喪專業戶。

他曾走過鐮倉的海岸線,去看那片連接地平線的海。

他看到他們在海邊給兔子舉辦葬禮,她和一個紅發男孩嚎得仿佛整個世界崩塌。

旁邊紫發男孩忙著安慰他們,他的話除了好笑,還是好笑。

小兔子不是死了,而是去了天上,那裏有青草和甜竹,它會在那裏看著他們,為他們加油,心永遠和他們連在一起。

“它死了哦。”他在紫發男孩上廁所的時候,認真地糾正,“它死了。”

紫發男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他轉身,趁著無人,惡劣地踢翻了他們辛苦給兔子堆砌的墳墓,他們收集的鮮花也被他踩碎了,他可以想象他們在發現之後憤怒委屈的表情。

——好孩子適合遍體鱗傷。

他不知道那件事的後續,他惡作劇不少,離開鐮倉就忘了,在看到她的時候才想起來。

她站在黃昏裏,獨自看著那片大海,海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線。

看樣子是在準備自殺,卻又滿臉都寫著不舍,在海裏瑟瑟發抖著,抖出一種矯情的悲壯。

“津先生。”她這麽稱呼面前的男人。

男人放下了他,讓她碰一下他的手。他不閃不躲,被女孩手指觸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點熱度,他心想身上的毯子有點薄了。

剎那間,他看到她漆黑的眼睛裏流露出異樣的溫柔。

她有一雙顏色深濃的黑眼睛,像那只貓一樣。

這種眼睛可以看牢一個人,一眨不眨。

他問男人:“我可以回家了嗎?”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他順從地住了下來。

像是對綁架犯妥協,像是對命運妥協,但其實對他來說,在哪裏都一樣。

上睫毛碰到下睫毛19700次,就是一天過去了。

太陽東升西落,一年永遠有四個季節,像是一個不知疲倦又固執枯燥的輪回。

世人匆匆忙忙,不過為了身前名利身後家。

……沒意思透了。

他從小缺失玩伴,卻也不稀罕,比如像源清溪那樣的笨蛋玩伴,他連捉弄她的興趣都沒有。

他看到了她寫的遺書,字裏行間絮絮叨叨,錯別字連天。

不像是遺書,倒像是在聲嘶力竭的求救。

【我想活著。】

活著……

活著。

與活著相反的,就是死著——不,沒有死著這個詞,只有死了。活著算是一個持續的狀態,而死是一個休止符,沒有後續的句號。

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視死如歸,因為不知歸在何處,即使知道,這份勇氣也並不多見。但大部分人裏的絕大部分人,沒人願意把羞恥的怕死寫在臉上。

她大概是他看過最直白的表示怕死的人了。

她每天都要祈禱,禱告詞千奇百怪,禱告的對象從宇智波鼬到火拳艾斯,少年jump上熱血動漫裏英俊的男配角被她顛來翻去的禱告。

她大概只看臉,而沒有註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自身都沒有活到最後,折損在年輕的歲月裏。

她還熱衷於跟他說話,他總是愛答不理。他在來的路上磕破了舌頭,一說話,嘴裏就泛起濃濃的血腥味。

他聽她猜測他的家庭,她猜他有一個兇巴巴的會監督他寫作業的母親,以及一個打棒球技術很好又偷偷給他塞零花錢的父親,家裏還有一只懶洋洋的橘貓,佛到被人捏尾巴都不會跳起來。

她想的很多,說得繪聲繪色,像真的一樣。

他回以冷笑。

在海邊的日子很無聊,沒有風的時候,浪花也消散了,時間就像是靜止在了一望無際的海岸線裏。

他們各自看書,他發現了一本絕世名著,詳細而嚴謹地描述了每一種自殺方式的過程以及程度,他興奮地想要尖叫,但他的舌頭還沒有愈合。

旁邊的人替他尖叫出聲了。她同樣發現了一本絕世名著,一本算命看手相的書。她對照書頁,無意中證實自己的生命線很長,她堅信她能長命百歲。

他對這種荒誕至極毫無依據的書籍嗤之以鼻,在他捧著的書裏,有切開手部皮膚的圖片。他展示給她看,現實是,無論什麽樣掌紋的手,皮肉分離後的慘狀都是一樣的。

她同樣把自己視若珍寶的名著給他看,並對他生命線很短的事表示擔憂和遺憾。

他們各自將信仰捧在手上。

本該互不侵擾,她卻固執地在他的手心,畫下了一道豎線,將那道生命線延長到了手腕的位置。

他壞心眼地把她看的算命圖全改了,她大吉的手相變成了大兇,她發現後開始寢食難安,但也只難安了半天,又立刻元氣滿滿,她開始只揀書上的好話相信。

但凡說她會長命百歲的話,視作真理。但凡說她命短早死的話,全當放屁。

當書頁全部被他修改後,她幹脆把書都扔了,念叨著說相信科學,迷信都是害人不淺的東西。

如此可笑,如此雙標,如此前後打臉。

他這才明白,她的信仰從來不在書上,她貪生怕死的信仰,寫在心裏,刻進骨子裏。任何質疑,都不能動搖她的決心。

他開始疑惑,她那麽渴望活下去的理由,這使得他終於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他期待從她活下去的理由中,覓得一兩條,假裝為自己量身定做。

她想見大英雄歐爾麥特,想要青梅竹馬的男孩子喜歡她,想要那個男孩成為世界第一的網球選手,想要自己的母親打麻將贏錢,想要在新的學期當上班幹部,想要考試的題目全部都會寫。

沒了。

這就沒了。

多麽悲哀啊,都是些什麽微不足道的理由啊。

他妄圖從她臉上找到一點愚弄他的痕跡,那就證明她有所隱藏。

有所藏,他就有機可趁。可她坦誠得讓人啞口無言,一句話都沒有騙他。

他感受到一種無力,像是一陣驚濤駭浪向他拍來,他準備好喜極而泣的迎接,實際上卻是一團爛棉花。

他開始故意和她作對。他唆使她爬上高高的枝頭,去替他摘那根本不能吃的香櫞果實,樹被他提前砍壞了,早就脆弱不堪。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連人帶樹摔倒在地上,擦破了她身上細嫩的皮肉。至少會哭吧,他心想。

她卻激動地跳了起來:“太好了,這麽多果子都是我們的了,省得我一趟趟地爬上去摘了。”

他想,她的疼痛神經一定壞掉了。

她挑選了最大的一顆香櫞,獻寶似的遞給他。他不接,假意客氣讓她先吃。

她有些受寵若驚,立馬去切開了。

他等不及看她酸到哇哇大叫的場景了,但是他根本沒看到,因為她很快就從廚房出來了,是有一點苦惱,但不為吃。

“治醬,果子可能還沒熟,不太好吃,讓你失望了。但是它好香,我把它掛在房間裏了,我們晚上能睡個好覺。”

“……”

他越來越壞,想要撕碎她廉價的快樂。

她一如既往幻想歐爾麥特和幸村精市爭相向她表達傾慕的時候,他開始嘲諷她,提醒她這是春秋大夢,提醒她命不久矣的可能性。

她先是打了他一頓,之後終於嚎啕大哭,抱著他嚎得死去活來。她的眼淚從他的衣領滾進去,他終於改口:“幸村概率稍微大一點。”

她像是抱到了求生的浮木,眼淚汪汪地問他,大一點是多少點?

她哭累了就睡了,醒來時又開始信心滿滿,哼的歌曲慷慨激昂。

她依然對他好,他喜歡吃螃蟹,卻不喜歡弄臟手,都叫她替他剝,蟹黃蟹肉全部剝好,又叫她將兩者分離,不然他拒絕食用。

他想看她暴跳如雷的樣子,她卻不氣也不惱,耐著性子拆蟹,一頓飯下來,他吃飽了,她的飯都冷了都還沒來及吃。

她把他當成孩子照顧,給他講愚公移山的故事,給他講精衛填海的故事。

教他做事要有決心,有毅力,要百折不撓。

她的語言太過匱乏,講不出生動的故事,但她虔誠地相信故事裏的每一個人都有著正確的信仰。

世人大多如此。

否則那些故事便不會寫成成語,記入教材,一代代地傳下去。

但真的有意義嗎?

愚公繞過山就能繼續行走,卻固執地把壓力加在了後人身上,自以為是的為他們選好了人生方向。

精衛像一只永動機,重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它若是把精力用在其他方面,說不定早成了百獸之王。

四季也在固執地遵守輪回,春夏秋冬的順序永遠不變——好吧,這是地球公轉的錯。

沒意思透了。

他想在夏天賞雪,想在冬天賞櫻,想要海和天倒過來,想要恐龍穿過橫濱的街道,踩碎那些礙眼的橋。

他大概是太無聊了,才會無聊到生病,他身體不算健康,也習以為常。她卻開始緊張了,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認真,給他端茶倒水,用酒精擦在他的皮膚上。

還唱歌給他聽——唱個鬼,簡直是噪音。

他故意不肯吃藥,誘使她吃味精拌飯,她竟然也沒有拒絕。

他徹底挫敗了,她仿佛生來如此,願意無條件配合他的所有行為。

要問理由,居然只有一個,他比她小。

她笨拙地折紙花,寫下為他祈福的幸運簽,誇口說下一切空話——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給你摘下來。

他改不了戳她的習慣,笑著說,好啊,你去摘啊。

她傻眼了,大概沒想到這次的任務系數這麽高。

縱使這世上再厲害的異能力,也絕對做不到這種事。

他就是隨口刁難而已。

而從那天開始,她所有的心思就只有一樣了。就是摘星星。

……

離開鐮倉海岸那晚,他沒有半點留戀。

海還是海,天還是天,星星還是——

他猛得頓住了腳步。

他看到大片的沙灘上,全部放滿了大大小小的“碗”。

房子裏所有能盛水的工具,全被她搬出來了。碗裏裝滿了水,倒映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風一吹,滿沙灘的星光隨水波蕩漾起來。

她站在星光的後面,大聲朝他喊道:“治醬,星星給你摘來了——”

……好吧,這也算。

他心想,這算是做到了吧。她確實不聰明,但這一次,她做到了他也沒想到的事。

那晚他回到橫濱,又下起了雨,他做了一個荒誕離奇的夢,他看到窗外有一束光,那只黑貓,就站在那束光裏,投下的剪影是一個年幼的小姑娘。

他半夜驚醒,拉開了窗簾。

窗外自然是什麽都沒有。

他只看到的,茫茫的夜,茫茫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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