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四章:不得不反

關燈
過洛陽,穿長安,越行越見餓殍滿地,殘屍橫野。

孫燼的心中一片冰涼,右手稍帶內力在馬臀上頻點,催促著老馬快些兒奔跑。

不一日,來到扶風城外,但見胡兵四處,戈矛林立,正大批大批的押解著衣著破敗,滿身泥濘的漢人向西北走去。

孫燼策馬攔住一隊胡兵,問道:“你們這是要將他們押去哪裏?”

那胡兵生長在陜晉之地,也通漢語,聞得孫燼言語不善,不禁心頭火起。手中皮鞭在半空中揮出一聲爆響,冷聲喝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來人啊,逮了。”

言語甫畢,便有兩個手持彎刀的胡兵越眾而出,搶到馬旁,揮刀便向孫燼的雙腿斫來。

孫燼心想:“我若是尋常之人,豈非便任由你們欺負了?”

右手一提馬韁,老馬登時揚蹄而起。後足連踏,似通了靈性一般,向著二胡兵的身上撞去。

二胡兵哪裏想到這老馬竟會倏忽如此,一個不慎,已被前蹄踏中,雙雙跌倒在地。

手中彎刀甩在一旁,慘呼跌宕而出,眼看便要慘死在老馬的前蹄之下。

孫燼心中終究不忍輕易殺人,右手再提韁繩,內勁流轉,硬生生將老馬拉轉了方向。

雙蹄落地,僅差分毫而沒有踏中二胡兵。

眾胡兵大吃一驚,紛紛驚呼出聲。身在枷鎖之中的眾漢民則見老馬如此通神,人不住大喝一聲采來。

胡兵頭子哪裏知道這全是孫燼右手之中暗含的內勁之功,只當是老馬通靈,嘴巴一咧,大跨步走上前來。

瞥了一眼亡命奔回的二胡兵,用胡語低罵了兩句,隨即抽出腰間長劍,喝道:“晉國哪裏有這等神駿?這馬兒一看便是我盍稚人豢養調教出來的,小子,如實交代,是哪裏偷盜來的?”

孫燼冷冷的道:“齊萬年在哪裏?”

心中卻想:“普通百姓還是多數希望生活安泰,不起紛爭,這些當兵的卻多是借了戰火之便,滿足自己的貪欲。哼!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都是此般。”

心中不禁懷念那一隊被自己解散了的軍士,忖道:“他們並不會打家劫舍,之所以戰爭,只是為了那三五軍資。唉!當真淳樸。”

那胡兵頭子聞聽來人直呼自家皇帝之名姓,登時大怒,罵道:“王八羔子,大帝之名也是你能叫的?”

左手一甩,軟鞭便淩空向孫燼抽來。同時腳步連踏,右手長劍疾點孫燼下腹。

孫燼看他那模樣,倒是學過幾天武藝,比之常人稍強,但在自己的眼中,卻與稚童孩提無異。

冷笑一聲,右手一指點出。

內力無聲而過,那胡兵頭子雙腕各中一指,兵刃立時脫手,倒地哀嚎起來。

鮮血流淌,眾胡兵全都嚇得呆了,漢人之中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神仙下凡,仙法無量,解救蒼生啦。”

一言出口,眾漢人立時同聲大呼起來,且相繼跪拜在地,紛紛叩首不止。

孫燼心起無奈,也不知該說這些漢人無知,還是該說他們的求生之心太強。

眾胡兵聽說‘仙人下凡’,也都才想起孫燼方剛那怪異的兩指,相互對視一眼,紛紛跪拜在地,或叩首,或求饒,再無一絲一毫先前的張狂姿態。

孫燼跳下老馬,起腳將那抱著雙手哀嚎不止的胡兵頭子踢開,問道:“齊萬年在哪裏?”

眾胡兵哪個敢說?漢人之中有膽氣稍大者,叫道:“齊狗帶兵北上安定郡,攻打涇陽去了。”

孫燼點了點頭,揮手幾指,封住了眾胡兵的穴道,繼而扯斷眾漢民身上的枷鎖,道:“你們去吧,往中原去,莫再回來了。”

眾漢民拜謝不止,孫燼卻已騎上了老馬,尋路向北去了。

卻不知他方剛走遠,那一眾漢民便搶走了胡兵身上的兵刃,一刀一個,盡將眾兵殺死。領頭的是個年約四十的粗壯漢子,喝道:“胡狗殺我親人,占我家園,司馬家不管咱們,兄弟們,咱們何不尋一處山頭,扯一張旗子,反他娘的。”

眾人同聲吶喊,恰見一隊胡兵氣焰洶洶的疾步奔來。

那粗壯漢子也真勇猛,提著一支長槍,當先沖入胡兵之中,或點或掃,轉瞬已殺紅了眼睛。

眾漢民一擁而上,分而將眾胡兵殺了,搶奪了兵甲兵刃,隨著粗壯漢子一起,尋了扶風城外茫茫荒野之中的一處小山,安營紮寨,做起了劫掠殺胡的勾當。

但此勾當怎能長久?不過三五日間,便被大批胡兵包圍,弓箭如雨射去,頃刻間殺了個全軍覆沒。

如此事情在晉朝的邊境上出現了太多太多,孫燼哪裏能知?又誰能說他救下那一隊漢民是對是錯?

戰爭使人瘋狂,當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他還會懼怕什麽?

孫燼策馬狂奔,只兩日便來到安定地界,翻過一道土黃色的山脊,遠遠便看見一排排、一列列白色的軍帳立在涇陽城外。

內裏胡兵約莫五萬餘,統軍的正是氐族皇帝,齊萬年。

孫燼聞得此名,立時想到齊無名,暗思二人會否有什麽幹系。

但當乘夜潛入帥帳,見到那正帶甲沈思破城之法的齊萬年後,立刻認定了,此人定與齊無名有血緣之親。

那一副身軀;那一張臉面,實在是太像太像。只齊無名的眉間永遠掛著一抹淡淡的悲傷,而齊萬年的眉間卻掛著一抹沈沈的凝重與軍旅殺伐之氣。

齊萬年正自出神,忽見一個身著麻布黑衣的男子鉆入帳篷,先是一驚,隨即疑道:“你是何人?”

孫燼道:“漢人。”

齊萬年楞了一楞,道:“我知你是漢人,你來此作甚?”

孫燼想說來此殺你,但又想不出為何要殺他的理由。

他乃氐族之統領,之所以稱帝反晉,全賴晉朝所做太惡,壓逼得他們不得不反。

沈思良久,孫燼才道:“你可識得齊無名?”

齊萬年站起身來,點了點頭,道:“無名是我的弟弟。”

孫燼“哦”了一聲,問道:“你可知齊無名此生唯一的心願?”

齊萬年道:“他是氐族最厲害的劍客,卻被你們漢人中一個叫江落鴻的年輕人打敗,所以他一生悟劍,只求一勝。”

孫燼搖了搖頭,嘆道:“你是他的兄長,為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齊萬年疑道:“哦?他心中所想是什麽?”

說著側手一指,示意孫燼落座。同時拍了拍手,一個身著黑白條紋,頭頂紅黃花環的氐族少女走進帳中。

齊萬年道:“為客人上茶。”

孫燼坐了下去,擺手道:“有酒嗎?”

齊萬年“呵呵”一笑,道:“自然有酒。”

不一時,少女端來了兩大壇美酒,既香且烈。齊萬年拿起一壇,大咧咧的喝了一口,擺手讓少女退下。

孫燼心想:“此人確真是一條潑膽漢子,攻打漢人城池的時候,竟會跟我這個不知名姓的漢人喝酒。”

搖頭一笑,道:“齊無名心中想的,是胡漢當為一家。”

齊萬年眼皮猛地一顫,道:“他少年時確有如此想法。”

眼望賬外的黑夜,似有所思。

孫燼道:“你是他的兄長,為何不與他懷著一樣的夢想?”

齊萬年道:“你如何知我的夢想與他不一樣?”

孫燼道:“哦?”

齊萬年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朋友可知此言?”

孫燼長嘆一聲,道:“晉朝掌權者的理念確很不對。”

齊萬年道:“凡民丁課田,夫五十畝,收租四斛,戶絹三匹,綿三斤。如此重擔,我氐人雖然勞作多些,生活苦些,卻也能承受。可漢人何時將我氐人當做朋友?我們的財產他們隨意取拿、我們的妻女他們隨意欺淩、我們的親人他們隨意斬殺……我們如何能不反?”

孫燼再度長嘆一聲,道:“若晉朝改變治世之策,你會否收兵?”

齊萬年搖了搖頭,道:“司馬家不會改的。”

孫燼疑道:“何出此言?”

齊萬年喝了一口酒,道:“賈南風以無知婦人之身,把持朝政,玩弄社稷神器。滿堂大夫各比各的清高,統兵將帥、封疆大吏各比各的貪奸,如此朝堂,如何能王天下?”

孫燼點了點頭,很覺此言有理,問道:“大帥以為,司馬家何人能為天下主?”

齊萬年不假思索的道:“久聞瑯邪國睿公子仁善愛民,若他能罷黜賈南風,自掌朝局,晉國必可得盛世。”

孫燼道:“司馬睿嗎?他年歲不大,在司馬家位份也不高,便有盛名,又如何能越俎代庖?況太子司馬遹已然長成,天下……”

還未說完,話頭已被齊萬年打斷,只聽他道:“司馬遹既笨且蠢,庸庸無能,比之乃父司馬衷也不差分毫。”

孫燼無奈道:“便只有司馬睿當了皇帝,你才能收兵嗎?”

齊萬年道:“你知道睿公子做皇帝,是很遙遠且不可及的事情。”

孫燼道:“這麽說來,你是不肯退兵的了?”

齊萬年道:“是。”

孫燼放下已然喝盡了的酒壇,目光轉冷,道:“你可知,我舉手便能殺你?”

齊萬年也放下了喝盡了的酒壇,淡然一笑,道:“我死,氐人依舊會反,依舊有人稱王統兵。不僅僅是氐人,其時匈奴、鮮卑、羌、羯都會反,晉雖大,兵雖多,卻有幾個是能統兵之人?”

孫燼緩慢放下微微舉起的右手,嘆道:“你可知戰火燃起,受到傷害最多的只是百姓。”

齊萬年道:“你可知戰火不起,百姓也在水深火熱之中。”

孫燼再度長嘆一聲,問道:“戰爭過後呢?百姓都死完了,人民都死完了,便真天下一統,又有什麽用處?”

齊萬年搖頭道:“百姓永遠不會死完,只有漢人會死完,我氐人便是千百年後的漢人,我們這些虎狼外族,則會霸占中國,任誰也搶之不走。”

孫燼眉頭微蹙,他不知還能說什麽,只站起了身來,披著東天初生的朝陽,不無孤寂的走了。

正如齊萬年所說,他殺不殺他,結果都是一樣,死了一個齊萬年,或許還有另一個楊萬年、白萬年……他們依舊會統帥氐人,聯合匈奴、羯、羌、鮮卑等外族,攻打晉朝,圖謀中原。

孫燼無法可施,只能策著馬,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又回到了扶風,在城郊外的一片矮山上,看到了數日之前被他救下的那一大隊漢人的屍身。

他們身中羽箭,死得都再也不能死了。有野狗豺狼奔來,正歡快的吃著人肉、啃著人骨、喝著人血。

孫燼無心驅散豺狼,自顧策馬前行。

路過一片樹林,正見一個滿身黑毛的胡人在淫邪的笑著,身下躺著一個拼盡了全力,卻也掙不脫他雙臂的漢人少女。

少女的上衣已然破碎,露出了一對胸脯,在那胡人漢子的大手下,變換成千奇百怪的形狀。

孫燼雙目充血,右手一指點出,正中那胡人漢子的心窩。

那漢子固然身死,但身下的少女也終於咬斷了舌根。

孫燼念她貞烈,掘了個深坑,用破碎成縷的衣衫將她的身子包住,小心翼翼的埋葬了。

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正值風華,卻遭此不幸,究竟是誰的過錯?

是胡人?還是司馬朝堂?

孫燼的心愈發冰冷,翻上了馬背,繼續向東方緩緩的走著。

一路上也不知救下了多少漢人,自也救下了不少胡人。

胡人會奸殺漢人女子,漢人又何嘗不奸殺胡人女子?

孫燼的腦海之中忽然浮現了一句話,‘來而不往非禮也!’那些漢人或胡人,是否都抱著這樣的想法?

他慘笑一聲,聲音既冷且悲。

也不知走了幾天,看看前路,竟然來到了洛陽城中。

孫燼心念一轉,暗道:“何不去刺殺了賈南風?何不去刺殺了司馬衷?何不去刺殺了無用的太子司馬遹?何不去殺盡天底下所有比司馬睿身份高、名望重的司馬族人?這樣司馬睿便唾手可得這天下,勵精圖治,漢人何愁不興?胡人有地、有糧、有教化,如何能反?”

言念及此,便棄了老馬,踏月潛入了晉皇宮之中。

閣樓高聳,殿堂錯落,花園山水,極盡奢侈。

孫燼看著那勾心鬥角的屋檐,看著那秋菊正艷的花園,心想:“司馬衷、賈南風,你二人可知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你二人可知這奢侈之中,埋葬了多少百姓的屍體?”

他如一道陰風在黑夜之中劃過,卻始終尋不到司馬衷的居所。

走走行行,終於尋到了一個宮女小鬟,孫燼封住了她的穴道,欺身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問道:“賈南風與司馬衷住在哪裏?如實說來,饒你不死。”

這小鬟只是外宮婢女,哪裏知道皇後娘娘的居所?頭顱搖動如風,卻終究只被孫燼封住了穴道,昏沈沈的睡在了花園之中。

孫燼哪能忍心殺她,無奈一嘆,轉身便走。

但剛走出三步,忽聽腳步聲起,伴著一聲長嘆,正向這花園之中靠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