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醉、朱酩二人都在三十歲上下，雖於江湖之中名聲不顯，卻也是名門大派的後輩高手。見孫燼面容稚嫩，年歲不大，先已存了幾分輕視之心，只是看在崔戎與晏秋白的面子上，才與他閑談了幾句。

孫燼因出身卑微，故生了個極為敏感的性子，見他二人如此，已不願與之多費唇舌，三言兩語作別了後，便背著子芄回到了臥房。

一夜無話，次日辰時許，崔戎已攜著晏秋白同步到來。見孫燼正與子芄對坐而食，忙上前見禮，並要了早飯酒水，盛邀孫燼同吃。

吃罷便攜手同往雲府走去。

劉朱二人雖然出身名門，卻因為輩分不高，故不敢輕易登門拜訪雲仙裴，崔戎雖去喊過，他們卻說要等師門長輩到來，隨同再去。

清晨微有寒風，料峭荒野，卻驅不散大城之中的喧鬧。早有擺攤的小販叫賣喧天，更有過路的行人百百千千，且其中多有仗劍背刀者，勁裝生風，腳步咚咚，顯然也是來此參加淩煙閣大會的武林中人。

孫燼被崔戎拉著左手，一路上觀瞧個沒完，但覺無一處不新鮮，無一處不熱鬧。建鄴之況，又豈是燕國可比？

待到雲府門前，已至辰末巳初，暖陽斜掛東天，耀眼奪目。

高樓雲閣，闊府赫門，朱漆艷艷，金字閃閃，好不氣派。

早有知客老仆奔了過來，向崔戎與晏秋白抱拳一禮，道：“奔雷手與廣州晏女俠攜伴而來，可真是難得難見。”

此仆顯然與崔戎關系不壞。

崔戎“嘿嘿”幹笑兩聲，瞥了一眼晏秋白，見她毫無羞怯做作之態，忙正色道：“俺姓崔的已跟秋白結了親，日後再也沒有廣州晏女俠，只有奔雷劍崔夫人。”

老仆“哈哈”一聲大笑，道：“奔雷手、奔雷劍，妙極，妙極！”

說著看向孫燼，道：“崔兄，這二位是……？”

孫燼正待見禮道名，崔戎已先開口，道：“這是你家姑娘的大哥哥，也是俺兩口子的兄弟恩公。”

說著側手向那老仆，對孫燼道：“孫兄弟恐怕不知，這位便是盛名武林四十餘載，一劍蕩平嶺南一十八賊、人稱‘送客來’的宋兄。”

孫燼哪裏聽說過這等名號，但見此人年約六旬，很有幾分和藹模樣，全然無有習劍之人的淩然之氣。更莫說那奇怪至極的綽號，非但無有江湖之氣，反像是一個飯莊老仆的名頭。但那‘一劍蕩平嶺南一十八賊’，卻足以令人敬佩，當下正色躬身，道：“晚輩孫燼，見過宋老前輩。”

這‘送客來’原名宋坷嵐，只因中年之時，被初入江湖的鬼盜不準以玄妙輕功愚弄了一番，一身精奧劍技無處可用，大怒暴跳。後終於設計將不準逼到了埋伏圈中，才出了這一大口惡氣。

更因不準的一時玩笑言語“趕明兒你可別叫宋坷嵐了，連我一個毛頭小子都拿不住，還要拼了老命的送我來此險境之中，快快改名‘送客來’吧。”‘送客來’之名自此遠傳江湖。

至於為何會以一代大俠之身做起了雲家的迎客老仆，卻又有一段往事。

雲家姑娘，自然便是江淩波了。宋坷嵐早聽江淩波日日念叨孫燼之名，將她那個大哥哥與一幹前來拜會的後生天驕比了個遍，說是無一人能及。而今陡見孫燼，竟真覺眼前一亮，讚道：“孫相公果真落落好男兒。”

孫燼面顯羞色，道：“宋前輩謬讚了。不知淩波妹子在這兒可還好嗎？”

宋坷嵐笑道：“姑娘好的很，只是日日思念相公，寢食難安，這不就給大少爺派遣出去，尋你去了。”

崔戎拍手道：“秣陵麒麟子，弄潮第一人。這江湖之中，恐只有雲盟主與江姑娘能派遣雲大少爺了。”

江湖風浪大，群雄爭潮頭，後輩兒女之中，首推雲仙裴長子雲麟為最，故才有此‘弄潮第一人’之稱。

幾人談笑數言，孫燼得知江淩波在雲家過得很好，心中的一塊巨石悄然落地。當下隨著宋坷嵐的指引，走進了雲府之中。

轉回廊，越竹濤，迤邐綿綿，終於來到了雲府正堂之中。

雲仙裴素來重義，得人報知奔雷手崔戎夫婦前來拜謁，當下整裝而出，大步相迎。

以崔戎與晏秋白的武藝來論，本當不得雲仙裴此般重迎親至，但他二人素以俠名動江湖，如此人物，又怎能再以武藝高低而論？

崔戎二人大感惶恐，忙抱拳見禮。

孫燼則一同躬身，道：“晚輩孫燼，見過雲盟主。”

子芄趴在孫燼的背上，見禮不得，只能略點秀首，示意有禮。

雲仙裴此生無甚仇敵，唯只有那怪俠江落鴻一人。本因恨而生厭，在雲崖山下對孫燼殺心難遏。但聞江落鴻已死，這個見慣了生死風浪的踏潮盟主心中的仇恨便也隨風而散。

更因江淩波之故，對孫燼生幾分好感，此刻一見，便連讚數聲。

孫燼大覺惶恐之至，連稱不敢。

雲仙裴邀幾人入內，孫燼正待隨往，忽聽一道清脆且滿含激動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扭頭看去，正見江淩波穿著一身藕色棉衣，踏著游龍掠影步法，急速奔來。

她哪裏去管雲仙裴等人在側，猛地撲進了孫燼的懷中，一邊大哭，一邊說道：“大哥哥，你可來了，淩波……淩波想你想的好苦。”

孫燼也是熱淚盈眶，撫著江淩波的頭發，柔聲道：“我這不就來了麽，快別哭了。”

兄妹二人久別重逢，定有萬般長短要訴。雲仙裴微微一笑，引著崔戎與晏秋白入堂坐談。

江淩波則拉起孫燼的右手，將他帶到了自己的閨房。

互述別來情由，江淩波又哭了好一陣子，終於在孫燼的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道：“你為什麽騙我？”

孫燼知她說的是江落鴻與雲飛燕夫婦二人的死訊，無奈一嘆，道：“那時候你太小了，我怕你聽了會傷心難過。”

江淩波道：“難道我現在就不傷心難過嗎？”

孫燼深感歉仄，不住口的道歉。

江淩波畢竟是小孩兒心性，哭了一會兒便就好了。望著孫燼身邊端坐著的子芄，問道：“大哥哥，這位大姐姐是誰？”

孫燼道：“這是芄兒，也是我的妹妹。”

江淩波小嘴一撅，道：“你怎麽這麽多妹妹？難道淩波一個還不夠嗎？”

孫燼眉頭一跳，忙道：“有你一個當然夠了，可是大哥哥不是怕你自己寂寞麽，所以給你帶來了一個姐姐，好陪你一快玩兒。”

江淩波大喜，道：“真的嗎？姐姐都會玩什麽？也會輕功嗎？喜歡小紅嗎？”

子芄輕輕搖頭，道：“姐姐不會輕功，小紅是什麽？”

江淩波略覺失望，隨即面露得色，取出‘燥地火鏈’，在子芄的面前百般炫耀，道：“這就是小紅，可厲害了，比以前還要厲害。”

‘燥地火鏈’極是通靈，這幾個月來也沒有忘記孫燼的氣息，倏忽察覺，忙掙脫了江淩波的小手，滑到了孫燼的手臂之上。

孫燼捧了小紅給子芄觀瞧，道：“這是淩波豢養的小蛇，名字就叫小紅。”

子芄極怕蛇類這等冷血物種，但見小紅靈異非常，又細又小，全不駭人，當下伸出左手，輕輕摸了一摸。

江淩波道：“芄兒姐姐，你怎麽不會輕功呢？”

子芄道：“姐姐原本是會的，只不過兩條腿壞了，所以沒辦法再用輕功了。”

江淩波“啊”了一聲，追問道：“你腿怎麽會壞啊？”

見子芄面罩黑紗，接著問道：“姐姐怎麽老是遮住臉面啊？”

子芄眼神變換，無有悲傷，卻反現一絲溫柔，顯然很是喜歡江淩波，輕聲道：“姐姐長得不好看，取下了面紗你會害怕的。”

江淩波搖頭道：“我膽子大著呢，不會怕的。”

子芄便輕手取下了黑紗，露出了那一張被紫紅色傷口分割成數十塊的臉面。

江淩波身子一顫，緊咬下唇，不使自己驚呼出口，但終究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子芄以為嚇到了她，忙將黑紗系上，伸手去撫她頭發，道：“我很醜，嚇到你了吧？”

江淩波搖了搖頭，道：“芄兒姐姐一點兒都不醜，你美極了。”

子芄道：“那你為什麽哭呢？”

江淩波道：“你這不是天生的傷疤，是被人劃上的。我一看到……一看到就想一定很疼，所以就忍不住哭了。”

子芄緩緩搖頭，道：“以前很疼，現在不疼了。”

江淩波仍舊抽抽噎噎，抓著子芄少了小指的左手，問長問短。

子芄聲若春水，一點一滴的將自己的事情跟她說了。待說到孫燼解救自己時，不由自主的瞥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忽有一抹淒然飄出。

孫燼自顧玩弄著小紅，並沒有註意到。

姐妹二人相談甚歡，孫燼久坐無趣，便將小紅還給了江淩波，告辭去尋崔戎等人說話。

他本想對江淩波說明自己要去尋找三求老人，解救司馬湦的事情。但見她正在重聚的興頭上，也不好壞了她一片歡心。

雲府極大，本不是雲仙裴此等江湖中人樂得居住的地方。只因此處另有一個名字，‘淩煙閣’。

歷任武林盟主都會住在這裏，待到卸任之後，也可再住，也可搬離。

此時距離淩煙閣大會還有十三天，但整個雲府之中已滿布熱鬧之氣，仆人小鬟絡繹匆忙，或打掃院落、或修剪花草、或裝菜卸酒、或招待已先到來的賓朋。

孫燼信步府中，看了看竹濤搖曳，聽了聽小泉叮咚，又聞未落寒梅，再弄戲水錦鯉，竟不知不覺的走到了一處百花未綻的花園之中。

有少年舞劍弄影，旁邊還圍著五位容貌艷麗的勁裝少女，顯然都是提早來到的江湖後輩。

孫燼立在花廳下，隔著林林枯枝向那舞劍的少年看去，但見劍影如慕，銀光泛濫，雖廣卻無威，很顯然此人未能盡悟此一套劍招之真諦。

雖無威力，卻落得個風動雲散，合著那少年俊俏的面容，倒也似個劍仙座下玉童，飄飄旋舞妙兒。

劍圈之外，另有一女不與五女同立，只站在兩丈外的一株晚梅旁，凝視梅花妙影，正自入神。

那少年舞劍之時，不住將眼光瞥向並立觀瞧的五女，眉頭一挑，豪氣頓生。忽見那身著天藍棉衣的少女對自己的劍技不置眼波，挑起的眉頭又凝在了一起，劍隨心動，竟緩向那少女的身邊舞去。

孫燼抄手斜靠著花廳木柱觀瞧，怎能看不出那少年是在逞能炫技？嘴角微起笑意，輕輕搖了搖頭。

正此搖頭之態，被那觀瞧梅花卻忽被劍風驚擾的少女看在眼裏，她眸中明光一閃，踏步越過了劍影，向孫燼走來。

待到近前，抱拳行了個江湖兒女的平輩之禮，道：“你也覺得他舞劍無趣？”

孫燼搖頭道：“沒覺得，挺好的啊。”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這人真會口是心非，既然覺得挺好，又為何搖頭笑他？”

孫燼道：“我搖頭是因為他劍風壞了花兒，輕笑是他兀自不覺，還在舞劍不休。”

少女“哦”了一聲，道：“那你覺得他劍法如何？”

孫燼道：“不好不壞，差不多吧。”

這話確是口是心非，在他看來，這少年舞劍不不亞於孩童玩弄，毫無威力，只是外表灑脫，無甚用處。

但他又不願輕易貶低別人，故才有此一言。

那少女又輕笑一聲，道：“你剛才說自己沒有口是心非，現在卻又在口是心非了。”

孫燼無奈搖頭，心道：“這女子倒很有江湖兒女的落落之風，不忸怩、不做作，只不過為何來尋我說話？”

他不明白前後，卻不知自己雖然沒有那少年白皙，卻俊俏絲毫不差。且因為皮膚略黃，加之這數日來的風塵游蕩，多少掛上了一些江湖之氣，這又比那滿面金貴玉態的少年更要引人註意。

此女也是被那少年纏的急了，賞花不得，離去又不得，無奈之下，才來尋孫燼交談，聊解煩悶。

孫燼道：“他樂意舞劍，索性前後無事，瞧瞧也無甚壞處，何必去評點好與壞？”

少女面上一紅，道：“你說的對。”

沈默了片刻，又道：“我叫藍玉影，你叫什麽？”

孫燼道：“在下孫燼。”

藍玉影道：“你是哪個門派的？”

孫燼搖頭道：“無門無派，江湖浪子。”

藍玉影點了點頭，還待再說些什麽，忽覺勁風吹來，卷動了秀發飄搖，拂過了面頰脖頸，好不麻癢。

轉頭看去，卻見那舞劍少年已移步到了花廳前，一雙冷眸不住掃向孫燼，手上劍招卻兀自不停，反漸漸向孫燼逼去。

孫燼對情愛之事無甚大解，但看那少年的眼光與神態，已明白了幾分，暗想：“這藍玉影與我只談了幾句，他竟已對我生了惡心。情之一字，確真傷人。”

那五個觀瞧劍影的少女紛紛走來，拉住了藍玉影，問她與這個陌生人在交談些什麽。

藍玉影撇嘴一笑，道：“就問了兩句，沒談什麽。”

孫燼見她撇嘴之態，心下一凜，暗道：“原來她是故意來跟我說話的，只是想借我引開那舞劍少年的註意，偷得一時閑靜。”

藍玉影此般，孫燼大覺無奈，偏又對她生不起怒氣。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只不過是被這舞劍少年纏的煩躁，故才如此。

劍風臨近，劍影拂過衣衫，孫燼凝立不動，淡淡的看著那舞劍的少年。

那少年見他如此，更覺自己被他看不起，怒心大勝，猛地收住劍招，道：“兄臺觀瞧小可舞劍，似有意指教指教？”

孫燼搖頭道：“在下後學，武藝平庸至極，怎敢指教兄臺高招？”

那少年怒氣稍淡，大笑一聲，道：“古來後學之人多有奇技在身，兄臺何必自謙？”

孫燼道：“不敢不敢。”看看巳時已盡，便道：“時候不早了，在下先行告辭。”

那少年笑道：“去吧去吧，來日若有機會，再尋兄臺指教。”

孫燼道：“指教自不敢當，不過匆匆一唔，兄臺如何非要在下指教劍招？”

那少年冷哼一聲，道：“我輩江湖兒女，無不在刀劍上討生活，日日見血見生死，哪一個是無膽懦夫？你連切磋較藝的膽氣都沒有，在下只好代替令師來指教指教你了。”

孫燼雙眼微瞇，道：“原來你說的指教，是指教我？”

那少年道：“你這膽氣，確實需要人來指教指教。”

孫燼怒火已熾，道：“那麽你說的無膽懦夫也是指在下了？”

那少年笑道：“除外還能有誰？總不會是紫菱派的幾位師姐吧？”

說著轉頭看向立在身側的五位少女與藍玉影，灑然一笑，大表風流。

孫燼側目看去，心道：“原來這六個女子都是師姐妹。”但見那藍玉影目光一閃，似有一絲憂色飄過。

她本意只是想借孫燼引開這少年人的註意，省得他再糾纏自己，沒曾想他竟然跋扈如斯，言語刁難擠兌還則罷了，竟還直言孫燼是無膽懦夫。

眼看這一場鬧劇便要變成兩人的拼鬥，藍玉影不禁心起波瀾，緊握著雙手，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他五女卻各自眉目嫣然，都落在那少年的身上，見他意氣風發的指責孫燼，好生帥氣倜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