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紈滿面憶色的坐著；孫燼麻木不仁的站著；子芄屏息凝神的看著；文俶傷重將死的躺著。

阿紈道：“說我傻，說我蠢的人，就是我那兩個師兄。”

孫燼問道：“你不是家傳的殺豬手藝嗎？怎的還有師兄？莫非你父親還收有弟子？”

阿紈白了他一眼，道：“殺豬算得了什麽手藝，我那師兄是跟我一起上山學藝的師兄。”

孫燼自覺尷尬，心想：“若不學藝，這一個尋常殺豬漢子，又怎能有如此了得的武藝？”

阿紈道：“師父也是奇怪，按照禮法長幼，這一刀都該是兩位師兄學的，不知他怎麽想的，就偷偷傳給了我。”

孫燼道：“哦，原來是這樣，想來定是為了這部刀法，你那兩位師兄才欺騙了你，傷了你的心，並說你蠢，說你笨的吧？”

阿紈道：“真看不出來，你還挺聰明的。”

說罷苦笑一聲，繼續道：“大師兄也跟你一樣，一會兒傻，一會兒聰明。不過他比你還不如，傻的時候太傻，聰明的時候嘛，也就那麽回事。”

孫燼面皮一陣抽動，又聽阿紈接著道：“二師兄卻比你強太多了，他傻的時候並不如何傻，聰明的時候卻聰明的緊。”

孫燼道：“既然他們都傻，又都聰明，那想來騙你的時候一定是聰明的時候吧？”

阿紈點了點頭，道：“他們跟我說東街的劉掌櫃要買二百斤肉，讓我連夜給送去。誰知道送去之後，劉掌櫃卻說沒有買肉。我還以為他想賴賬，跟他糾纏了好一會兒。又想都是街坊老鄉的，左右也沒啥損失，便就算了。”

說著看了一眼窗外，但見夜風呼呼而過，吹落了隔壁屋頂上的最後一堆積雪。

阿紈手指那跌落飛揚的積雪，道：“那夜也像這樣，滿天都是被大風吹起來的雪花兒。我背著豬肉跑了回來，推開門，正見爹娘在打大師兄跟二師兄。”

子芄心下得憂急已被好奇心沖散，問道：“你爹娘為什麽要打你兩位師兄？”

阿紈看了她一眼，道：“我當然也很奇怪，想來是兩位師兄犯了什麽錯誤罷。爹娘都是長輩，教訓他們也是應該。我走近屋裏，也沒去問這許多，就放下了豬肉。兩個師兄背對著我，並沒有發現我已經回來了，見我爹娘打的狠了，大師兄罵罵咧咧的說：‘你個老東西，要不是你兒媳婦發騷，俺們兄弟二人咋能把持不住？我敬你是阿紈的爹娘，是長輩，不跟你們計較，可你們也別太過分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娘已經看到我回來了，哭著喊著向我撲來。”

“大師兄以為我娘要去打他，又罵了一聲，一掌給娘打翻了。她頭撞在了豬肉勾子上，當時就咽氣了。我爹大哭大喊，他一輩子殺豬，手上是染了不少血，可從來也沒見過殺人啊。誰知沒等他反應過來，二師兄已跑了過去，擡腳就給了他一下。他頭也撞上了勾子，也死了。”

他言語平靜，好似在說著別人家的故事。但孫燼看的清楚，他的眼角早有淚水在來回繞圈，卻始終強忍住不眨眼睛，不使淚水流下。

阿紈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他們倆殺了我爹娘，我當然很惱很氣，便沖上去一人給了他們一腳。準擬這兩腳也能給他們踢到那勾子上，誰知道兩個師兄畢竟不是我爹娘，他們會武藝，而且也不比我差多少。我這兩腳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只踢的大師兄‘哎呦呦’的亂叫個不停。”

“他們倆發現是我，都先一楞，隨後二師兄說：‘三弟啊，你也別怪兩個師兄手辣，主要是你爹娘逼我們太緊，不就是個娘兒們嘛，俺兄弟倆都說了，來日給你找個更水靈的。’我這才知道他們不僅害了我爹娘，還害了我媳婦兒。我哪裏聽他們的話？沖上去就跟他們打。大師兄是肯定打我不過的，三拳兩腳就被我拍死了。二師兄本來也夠嗆，但他終究比大師兄聰明一些，武藝也學的好一些，乘著我不註意，還是給他逃了。”

“我追了好一陣子，沒有追上，便哭著跑了回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終於把眼淚都哭幹了，才在周大叔、李嬸子他們的幫助下埋了爹娘跟媳婦兒。”

說到這裏，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劃過了他那黑黝黝的面頰，落在衣領上，浸濕了好大一片。

孫燼心底長嘆，眼眶也已紅了。子芄更忍不住，抽抽噎噎的低聲哭了起來。

過了良久，阿紈才用衣袖把淚水抹幹，問孫燼道：“你還聽嗎？後頭還有呢。”

孫燼不忍再聽，他知道後面的事情定然不會很好，但子芄已先聲說道：“後面怎麽樣了？你殺了二師兄給爹娘還有媳婦兒報仇了嗎？”

阿紈道：“嗯，我以為你們不想聽了，會睡著的，既然你們沒睡著，也還想聽，那就行，且聽我慢慢說。”

“埋了爹娘跟媳婦後，我就出去找二師兄了。這一找就是三年，始終也沒尋到。後來又想念爹娘，就回到家來了。鄰居們都來問我報仇了沒有，我搖頭不說，他們便埋怨我帶回來的師兄不是東西，說我交朋友也不看著點兒……亂七八糟的啥都說。我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好幾天也沒睡著。正準備再出去尋找二師兄，誰知道竟然從外面來了三個人，說我是殺害爹娘、媳婦兒的妖人，要來除妖。”

子芄道：“這一定是你二師兄在外面造謠的。”

阿紈“嗯”了一聲，道：“我跟他們打了好半天，他們三個都使刀，卻沒我的這一刀厲害，終究打我不過。最後我又解釋了好半天，他們才肯相信確實是我二師兄在外面造謠。我對二師兄的恨固然難消，他們三人也因為被二師兄騙了而暴怒。我們四人便約定，一起去尋找二師兄，天涯海角，也要殺了他。”

“這一找又是半年，終於被我們給找到了。這一次再也不會讓二師兄逃走，咱們四把刀一起上，不一會就給二師兄打傷了。我問他為什麽害我媳婦跟爹娘，他卻說：‘我為什麽這麽做，你還不知道嗎？大師兄笨的出奇，武藝學不好，師父不傳他這一刀也就算了。但是我呢？按理按情，這一刀也該傳給我的，為什麽偏偏傳給了你？’我說：‘這是師父的主意，你我又決定不了。即便這樣，你只要說了，我還能不把這一刀教給你麽？你又殺我爹娘、媳婦兒幹麽？’小妹子，你猜我二師兄怎麽說？”

子芄道：“他一定說你哪有那麽好心，怎能輕易把那刀法傳授給他？”

阿紈緩緩搖頭，道：“他不是這麽說的，他說：‘我憑什麽要你教？我是師兄還你是師兄？你家有錢，你家不愁吃喝，你爹娘給你娶了一個漂亮媳婦兒，你還得了師父傳授這一刀。你命怎麽就這麽好？我憑什麽就什麽也得不到？’這才是他為什麽要欺負我媳婦兒，最後連著我爹娘一起給殺死的原因。”

子芄道：“你二師兄是因為自卑而生出了惡心，他本來及你不上，哪一點都比不過，卻又自負自傲、自尊自驕的緊，所以才妒心作祟，做了這許多惡事。”

阿紈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你說的也很在理，或許就是因為這個。”

子芄問道：“那後來呢？”

阿紈道：“後來我自然給二師兄打死了。那三個人跟我回來住了好一段日子，才依依不舍的走了。不過他們走後一個多月，又都來了。”

孫燼心頭一凜，道：“為了你那一刀？”

阿紈擡頭看著他，道：“不是我那一刀，是這一刀，師父傳給我時，就說這刀法沒有名字，就叫‘這一刀’。”

孫燼大覺奇怪，心想：“這刀法的名字還真古怪。”

阿紈道：“他們來了後，天天跟我喝酒吃肉，天天纏著我要學這一刀。我記得師父的話，說沒有本門內力為根，這一刀便學了也發揮不了多大的用處。但他們纏我纏的緊，我不教也沒辦法。”

孫燼道：“所以你便教給他們了？”

阿紈道：“嗯，我教給他們了，但是他們覺得不厲害，沒有我用的厲害，以為我在騙他們。我阿紈最不喜歡騙人了，一輩子最討厭騙人的人，怎麽會騙他們呢？他們氣的不行，又沒有辦法，都跟我絕交走了。”

孫燼心想：“便真學不到刀法，又怎能輕易絕交？難不成這情義只是靠著一部刀法而維系的嗎？”

只聽阿紈接著道：“他們走了不到一個月，又都回來了。並且還帶了兩個人，也都是使刀的，好像跟他們三個還都是同門師兄弟。來到我家門前，也不說什麽，上來就打。我問他們幹嘛，他們終於說了，只要我交出這一刀的法門，他們便不為難我。可是我已經把這一刀傳給他們了啊，是他們自己沒有我師門的內力，發揮不出威力來，又怎麽能怪得了我呢？”

“我跟他們打了好一會兒，那三人給我拖住了，另外兩個便去村裏，抓來了十來個村民，說我不交出來，就殺了他們。”

子芄“啊”的一聲驚叫，道：“這些人可真壞。”

阿紈點頭道：“他們是壞，我話還沒說完，他們就給那十來個人殺了。我自然惱的不行，拼了命跟他們打，越打越覺得這一刀很厲害，開始還差點打不過他們五人，這一會兒三五十招就給他們打跑了，還把那殺人的兩個使刀的命給留了下來。”

孫燼心道：“這五人為了一部刀法，先背棄情義，後殘害無辜村民，殺也不枉。”

阿紈道：“殺了兩人後，便又過了一年安生日子。只是村民們都離我遠遠的，不愛搭理我。到了今年夏天，那三人又來了，而且還帶來了我師父。不過說也奇怪，他們好巧不巧的趕在瘟疫之後來，要不是我體質特殊，沒有被瘟疫害死，他們豈不是要跑空了？”

孫燼心想：“只怕不是瘟疫害死了所有村民，而是那三人吧？”

至於是不是，他也不好妄加猜測，當下一邊帶著對文俶傷勢的擔憂，一邊聽阿紈繼續說著往事。

阿紈道：“他們來的時候，我正在挖坑埋人，已經埋了好一大半，就剩下劉老二、王癩子、陳大頭他們幾家人還沒有埋。他們老是說我帶來的朋友都不是好人，我不喜歡他們，所以就最後埋他們。師父問我怎麽死了這麽多人，我還沒有答話，那被我一年前砍斷了左臂的使刀的已先說：‘這些人莫非都是他殺的？’師父聽了也不問究竟，上來就打我。”

“師父打我，我自然不敢還手，只是那三人也一起來打我，我氣惱不過，就先給那斷了左胳膊的使刀的打死了。師父惱的不行，給我打得好幾天都沒起來床。最後終於還是顧念著師徒情分，沒有下死手，反而給我熬藥治傷。那倆人便老老實實的在邊上給師父打下手，忙活前忙活後的，看著也還挺勤快的。”

“最後我傷好了一點，能說話了，問師父為什麽上來就打我。師父反問我，是不是殺了大師兄跟二師兄。我想他們都是被我殺的不錯，就點了點頭。誰知道師父突然又蹦跳了起來，給了我一腳，還說：‘我聽江湖上的朋友們說起，只當是謠傳罷了，誰知道你這孽徒，當真殘殺同門兄弟，真是氣煞我也！’師父一氣之下，吐了幾口血，昏死了過去。”

“我這才問那兩個人，為什麽不跟師父說二師兄他們害了我家人。誰知那倆人只在師父身上前後摸索，終於摸到了一本書，高高興興的就要走。我知道那書正是師父的神功要訣，絕不能被這倆人搶走。但也沒有力氣起身來追，只能在後面一個勁的罵他們。”

“那倆人也當真被我罵回來了，邪笑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你這又蠢又笨的呆子，殺了你不免被人追查詳情，萬一尋到了毒物的源頭，咱哥兒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須得留你一命，來頂債背鍋。’說完就給了師父一刀，趁著他昏迷，殺了他。我哭喊不停，他們又對我一陣拳打腳踢，然後就這樣走了。”

聽到這裏，孫燼終於確定了，那‘瘟疫’的源頭，正是這幾個使刀客，只是阿紈確真蠢笨，一直都不明白。

阿紈繼續道：“我好了之後，給師父埋葬了。你不知道，當時師父的身上都爛了，蛆不住的翻，我卻沒有覺得惡心，給他一點一點擦幹凈後，才埋的。等弄好後，便去尋那倆人，想給師父報仇。誰知道不管問誰，都說沒聽過那倆人的名頭，好像這天下間從來就沒有過這兩個人一樣。包括那死了的獨臂使刀的，也沒人聽過他的名字。我很奇怪，卻也不知去哪裏找，看看天要冷了，就回來了。”

“剛回來三天，突然有幾個人找上門來，說我殺爹娘、殺媳婦、殺師兄、殺師父、又殺了一村的百姓。也是不問清楚，上來就打。我便是再笨，也知道是那兩個家夥在外面造謠誣陷我。這幾人打我不過，我也不想殺他們，問他們是誰在後造謠，他們卻說：‘江湖上已經傳遍了，沒誰造謠，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今日咱哥幾個打你不過，來日定有高手尋你的晦氣，你也別想跑，江湖就那麽大，你跑不掉的。’我懶得搭理他們，就放他們走了。”

“我自己坐在家裏，整日都想著這幾年來的事情，始終擺脫不掉。每天夜裏都在做夢，都能看見爹娘、媳婦兒、師父、村民們來找我報仇，說我殺了他們。可是我真沒有殺他們啊，不管跟他們怎麽解釋，他們都不相信。終於秋天過去了，我不再做這夢了，誰知道白天竟也能看見他們，一個個吐著舌頭來找我，身上都還在滴血。”

“他們說我笨，總是被人騙，也總是騙人，可是我從來沒有騙人啊。他們說我帶回來的朋友都不是好人，我就跟他們說，以後再也不交朋友了，不僅我不交，天下人也都不能交。我看不見也就算了，我看見了，非打死他們其中一個不可。”

“我這樣說了，他們才肯離開。不過白天離開了，晚上離開了，聲音卻一直沒有離開，一直在我耳邊說不能交朋友，不能再被人騙。直到今天你們三人來了，我突然聽不到那聲音了。當時我還疑惑，怎麽突然沒聲音了，後來才知道，原來你們也在騙我，你們不是親戚，是朋友。定是因為這樣，爹娘、媳婦兒、師父、村民們的聲音才離去的。”

“我起初很怕他們在我身邊說話，很害怕見到他們，但昨天他們忽然離去，我竟然好傷心，我感覺好孤獨，好像再也沒人會搭理我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騙了我，都是因為你帶了你朋友來。”

說罷騰然而起，憤怒再度浮上面頰，戟指孫燼，叫道：“今天我非殺了你朋友，讓你知道知道騙我的下場。”

孫燼見他突然暴怒，忙道：“你不要傷害文叔叔，一切沖我來就行。天下間的友情並不都是你見到的那樣，也有純潔幹凈的。”

阿紈聽他此言，剛奔出兩步的雙腳頓了一頓，卻怒容難消，道：“我不信，我不信……”

眼珠充血，腮幫子高高鼓起，好似心中困有無限悲傷，已化作魔龍，幾欲掙脫束縛而出。

孫燼恐他再度癲狂，忙道：“你應該相信的，文叔叔跟我確實是萍水相逢，加上這一次也只見過兩面罷了，但他可以為我而不惜性命，你也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的，如何還不相信？”

阿紈大搖頭顱，猛地跪倒在地，將那一顆本就混沌混亂的腦袋在二樓的木地板上狠狠的撞。

“咚咚咚……咚咚咚……”

撞了幾十幾百下，終於“哢喇”一聲，地板自中斷裂，他才緩緩擡頭，圓睜著雙眼，道：“他剛才救你，定是有所圖，你是不是有什麽秘寶？有什麽功法是他想要的？”

孫燼雖然無法轉頭去看，但聽聲音，也知阿紈的所作所為。他淒然一嘆，道：“文叔叔武功高絕，實是天下第一等一的高手，如何會覬覦我的功法？且他身居高位，一生戎馬，又怎會貪圖我那本就沒有的秘寶？我當真一無所有，沒有任何事情是值得他來有所圖的。”

阿紈還是不信，道：“沒有秘寶……沒有財物……沒有功法，那……那……那就是你妹妹，他喜歡你妹妹，想得到她。”

孫燼心下無奈，子芄卻已將自己的面紗揭下，道：“你看看我。”

阿紈茫茫然擡起頭來，入眼處卻是一張傷痕滿布的面頰，與紅潤的眼眶和淒絕的神情。

子芄顫聲道：“你覺得會有人喜歡我嗎？”

阿紈搖了搖頭，子芄心底一痛，淚水洶湧而出。

她忍著心痛與悲傷，再度裹上了黑紗，呆呆的看著孫燼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紈道：“這也不是，那也沒有，那他到底為了什麽才救你的？到底是為了什麽？”

孫燼道：“為了情義，那個在你看來，本不可能存在於這個天地之中的情義。”

阿紈仍舊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

他猛地竄了起來，奔到床前，抱起了傷重未醒的文俶，繼而搶步到門旁，對依舊被定在屋內的孫燼道：“等你穴道解開了，再來樓下找我。如果你們真有情義，我……我自會放了他。”

孫燼大叫道：“別傷文叔叔性命。”

阿紈再不打話，扭頭向樓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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