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八章:殺心無善惡,琴聲有真偽。

關燈
香氣越來越濃,孫燼越聞越是心驚。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那衛士的慘呼聲突然停止,孫燼轉頭看去,但見他雙眼圓睜,臉頰脖頸之上青筋暴露,已然死得透了。

孫燼大驚失色,忙上前探看,但見傷口那般,鮮血雖流,卻絕不至於令他頃刻便死,心道:“莫非這香氣有毒?”

再看懷抱中的司馬湦,呼吸順暢,面貌安然,哪裏是中毒模樣?

正做仿徨之際,忽聽一道腳步踏雪之聲自不遠處的密林中傳來,凝眸側看,但見白衣如雪,猶掛點點血漬,若雪地寒梅正艷,黑發飄搖,後背一架黑琴。

不是張羽人,又是何人?

孫燼心知張羽人非是良善,更有那夜一劍斷發,情義已盡,而今忽然朝面,只怕來者不善。

心下戒備的同時,緩慢側身移步,來到並立不遠處的白馬游龍與黑馬旁,盤算著若這張羽人突然發難,便立時翻身上馬,急奔遠去。

但張羽人只面帶悵然,緩步前行,右手中提著一個黃皮葫蘆,內裏不時傳來水聲,更有濃香流散,似乎酒水。

他就著樣走著,似渾沒有發現孫燼與倒地身死的雲陳衛士,只不時仰天一嘆,擡手飲酒。

終於來到孫燼身邊,這才如夢初醒,扭頭看了看孫燼,又看了看他懷抱之中兀自沈睡的司馬湦,莞然一笑,風韻不若女兒,道:“孫兄,這便是那個讓你日思夜想,百轉難眠的女子嗎?”

孫燼見他雖面帶笑意,語音卻泛起淡淡的哀愁,且全無敵意,當下戒心稍除,說道:“是的,她叫湦兒,現下跟我已定了鸞鳳之情,不日我便要去她家提親。”

他面對張羽人,竟總會不知不覺的說出自己的心事,好像老友相見,必要肝腸一吐,歡則同歡,悲亦同悲。

但他心裏又始終掛著一絲戒備與遠離之意,只因張羽人為妖為魔,殺人啖灰,不是良善。

兩種心境來回糾纏,讓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一時茫然,竟不知所從。

張羽人一掃哀愁,歡心一笑,道:“孫兄能得良緣佳偶,當真令小弟好生歡喜,只可惜小弟……唉!怕是喝不成你們的喜酒了。”

說著斜看遠天,沈吟片刻,續道:“恰我這裏還有酒水半壺,孫兄若不嫌棄,就權當是你二人的喜酒,與我共飲了如何?”

孫燼眉頭微蹙,心道:“這人當真是……”

一時竟不知該怎麽來形容他,是好?是壞?是真情?是假義?

張羽人見他蹙眉不言,面容微變,惆悵愈發沈了。卻轉而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提酒自飲。

孫燼與他離得近了,聞得酒香馥郁,更覺心旌搖曳,又想司馬湦此刻境況,當是此酒作祟,忙問道:“張……張兄這酒是否有毒?湦兒她……”

見張羽人面色忽沈,不悅之色已顯,後話忙咽了下去,再也說不出口。

張羽人“哼”了一聲,道:“孫兄忒也瞧小弟不起,這酒若真有毒,小弟便是自飲身亡,又怎能邀你同飲?”

孫燼自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感歉仄,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湦兒她……”

張羽人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我是妖、是魔,孫兄當我存有惡心,實屬正常。只是這酒水確很無辜,只不過是嫂嫂內力微末,難當酒水之烈罷了。”

孫燼斜睨橫臥地面,身死已久的雲陳衛士,道:“那他呢?這人內力可比我了得的多。”

張羽人哈哈一笑,道:“他內力確是不凡,只不過孫兄那一劍傷了他腿上血脈,流血已劇,又經酒香催發,自然血管爆裂,失血而死。”

孫燼恍然,同時又覺好生愧疚,道:“我本無害他之心,他卻因我而死,唉……沒想到這短短一夜,我竟然連殺三人,當真是……”

張羽人見他自責懊喪,忙道:“殺也便殺了,算不得什麽,孫兄何必糾結痛苦?”

孫燼搖頭道:“他們並無大惡,怎能說殺便殺?”

張羽人道:“孫兄心善,小弟欽佩,只孫兄未免太也愚善。”

孫燼不解此言何意,問道:“什麽是愚善?”

張羽人道:“你不殺他,他便殺你。但你既已殺他,又在這兒自責自惱,不是愚笨之善,又是什麽?”

孫燼心覺此言有理,點了點頭,道:“這話也沒錯,只不過殺人終究是殺人,不管好壞善惡,畢竟他們死於我手,若他們的家人知道了定很傷心。況此世道未平,一家之中若無男兒脊梁,怎能存活?我雖殺此三人,不亞於殺他三家。”

張羽人“噗呲”一笑,道:“愚笨至極,愚笨至極。”

孫燼心道:“他殺人不知幾何,我也真是,竟跟他談論起好與不好來,當真糊塗。”

當下強忍自責之意,轉過話頭,道:“張兄這酒畢竟了得,湦兒體弱,恐怕難以承受。不知可有解酒之法?”

張羽人道:“此酒名曰‘喚神’,常人聞香便醉七日,武者聞香則暈三天,非內力深厚者,更無緣可飲。但若真醉,又豈能輕解?嫂嫂內力稍有根基,想來三五天內必會醒轉。雖還會虛弱幾日,但於身體並無大礙,反會滅殺體內百毒,更使內力純凈。”

孫燼見他說得真切,不似作假,便即放下心來。又記掛著王世弘等人的安危,便道:“在下尚有要事未了,這便先去。來日若真有緣能與孫兄再見,定當同飲酩酊,不醉不歸。”

張羽人聽他自稱‘在下’,心下稍起怫然,但又得來日之約,不禁歡喜又生,抱拳道:“江湖不大,渺渺一方,小弟自會再與孫兄相見,倒時孫兄可莫要再尋借口,百般推遲而不飲。”

孫燼搖頭道:“若真緣來,在下定不負張兄盛情。這便別過。”

說著翻身躍上游龍,策馬去了。

黑馬跟隨在後,四蹄飄搖,如風如龍,身後卻傳來張羽人的聲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江湖再見,孫兄可莫要忘了今日之約。”

他語調聽著平淡,內裏竟滿含渴望,便當真似個不舍別離之人,渴望著與摯友來日再見。

孫燼策馬急奔,哪裏回話?只眼望來路,呼呼已去得遠了。

來時只覺路遠,回時自也不近。游龍狂奔,黑馬緊隨,直到亥時過處,才帶著孫燼與昏睡不醒的司馬湦來到農舍之中。

孫燼看著已被寒冰凝結的滿院狼藉,大聲喊道:“世弘兄,不準老哥,陵光,我帶著湦兒回來啦。”

左尋院落,除了三具雲陳衛士的屍體以及一片碎肉血晶之外,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孫燼心下惶惶,暗道:“莫非世弘兄他們有了什麽不測?”再看院內屍身,那三具完整的屍體正是昨夜圍攻王世弘的雲三等三人。

而另一片碎肉,當是被自己以亂劍砍殺的衛士,加上那被酒香肆虐,失血而死的護衛,也才五人。

“少了的一個,正是昨夜被我砍傷胸膛的那人,當時見他閉眼昏暈,還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想到竟只是昏迷了過去。莫非是他突然醒來,偷襲殺害了世弘兄他們?”

想到此處,只覺遍體生寒,久久難以平靜。

幸懷抱中司馬湦的身軀不時散出溫意,才不使他冷到發顫。

轉念又想:“世弘兄武藝高強,那三衛都不是他的敵手,況只一衛,又怎能傷他?定是他趕走了那個衛士,發現我跟湦兒不見了,心下擔憂,便策馬去尋。”

當下抱著司馬湦走出小院,來到院外的一棵拴馬的大松樹下。

入眼處但見馬血滿地,兩匹駿馬已被利器斬斷了頭顱,死得再也不能死了。

孫燼眼皮微跳,心道:“這定是那雲陳衛士昨夜偷走游龍之時所為,他本想著殺了馬兒,我們定然追趕不上,卻沒想到黑馬通靈,先已躲了起來。”

想著想著,越覺那雲陳衛士殘暴,自己殺之或也不枉。

又想:“世弘兄他們沒有坐騎,只能徒步找尋。況且不準老哥跟陵光都有重傷在身,這天寒地凍的,他們定走不了多遠。想必找尋不到,必會原路返回。我只需在此等候,自能等到他們來。”

言念及此,心境稍定,又覺寒風呼呼,好不寒冷,當下抱著司馬湦,快步回到了草屋之中。將她放在柴草床上,蓋上了薄褥,又升起了火堆取暖,這才去牽來游龍與黑馬,讓它們守在門邊,充當護衛。

孫燼可沒有如王世弘那般了不起的耳力,唯恐再有敵人到來,是以只得讓二馬守門,便有不測,也能及時上馬遠逃。

吩咐完畢,又喊了幾聲,不僅王世弘等人消失不見,便連這農舍主人都不知去了哪裏。

心想昨夜刀光劍影,血流滿院,那農夫定是攜著妻子孩子遠逃去了,再也不敢回來。

正想間,忽覺肚餓,算來已有一日未進食水,自己還能忍受,湦兒如何能忍?當下快步來到農舍正屋內,左右翻找,看看是否有可食之物。

正掀開米缸查看,忽聽一聲響動自黑暗之中傳來,孫燼大驚,忙抽出斷劍後退一步,喝道:“什麽人?”

那響動忽而停止,不一時又輕微發出一聲。

孫燼心想:“莫不是那重傷的雲陳衛士躲在這裏?”當下挺劍踱步,緩慢逼近。

忽聽一聲哀叫自黑暗中響起:“求求大老爺饒俺一家性命,小的給您當牛做馬。”

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磕起頭來。

孫燼聽聲音已知是農夫一家,忙放下心來,道:“大哥,是我,你不必害怕,我不是壞人。”

那農夫聽孫燼聲音很熟,想起來正是前幾日投宿自家的少年,膽氣稍壯,自黑暗之中走出,左手攜著妻子,右手拉著自家十歲大的頑童。

一家三口面無人色,抖若篩糠,孫燼大覺愧疚,收了斷劍,道:“沒事的,你們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們的。”

三人見他收了兵刃,這才完全放心。

孫燼請求婦人為自己與司馬湦熬些米粥,繼而與農夫和頑童一起,在小院外破土掘坑,掩埋了雲陳衛士的屍體與二馬殘屍。

待得一切畢了,才捧著一碗熱粥返回草屋,見司馬湦仍舊昏睡,不禁憂心又起。坐在床邊細看那一張美艷面龐,良久無聲。只待米粥稍去熱燙,孫燼才緩慢托起司馬湦的上身,用小勺餵她吃了。

寒夜無話,孫燼獨坐火堆旁,一邊為王世弘等人擔憂,一邊思索著自己殺人究竟是對是錯。

想著想著,心起煩躁,再難靜坐,更難入眠,索性抽出斷劍,來到院中,和著冷月清風,呼呼舞了起來。

劍招時快時慢,時亂時順,步法更是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孫燼心知這亂劍的威力,也更知‘夜魔’之惡,是以舞劍之時,心中不住念誦著先前讀過的聖人言語,不使心亂魔生,反淪為妖。

舞至醜時,更覺熱血翻湧,好不精神,忽聽寒風之中傳來一道悠悠琴音。

那琴音既輕且悲,正是這幾日裏不住浮現於腦海之中的張羽人所奏琴聲。

孫燼暗道:“那張羽人竟然到了此這裏,可不能與他相見,否則履行諾言,與他把酒言歡,萬一被不準老哥他們歸來看到,難免又起波瀾。”

當下凝神屏息,對那琴音充耳不聞,反提斷劍,又舞了起來。

月光清冷,映照斑駁積雪,仿似銀光傾瀉,鋪滿大地。

孫燼舞劍之時更覺琴音充耳,不禁心起煩亂。

心亂,劍便亂。

待得醜時盡,那琴聲依舊未消,好似知道自己便在此處,不住催促自己前去一會。

孫燼大覺郁悶,左思右想,終於冷哼一聲,道:“這張羽人當真是……唉!且與你一會,盡此情義,省得日後江湖再見,正邪殊途,糾纏難斷。”

當下收了斷劍,再檢查一遍小院四周,發現無甚異常之處後,在司馬湦熟睡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繼而牽來黑馬,踏風而去。

馬行急速,循著那琴音源頭,不一時便已來到。但四野寂寂,琴音已止,哪裏還有人在?

孫燼眉頭大皺,心道:“莫非他等不及了,自行離去?”

正轉身欲回間,忽覺寒風又起,琴聲隨風再來。

扭頭看去,山野依舊,更無人影,唯有一株紫色小花隨風飄搖,竊竊有聲,正與那張羽人的琴音一模一樣。高處也高,低處也低,連成曲調,當真是說不出的悲傷、說不出的淒楚。

孫燼從未見過此等異草,覺得新奇,便下馬來到花前細看。但見風勁則花動,花動則琴音起,纏纏綿綿,柔腸盡碎。

此花名喚“風鈴草”,花瓣草葉之上均有微小孔洞,得風吹拂,便似琴音飄飄,悅耳動聽。更有奇妙處,便是能根據人的心境而變換琴曲,人悲則音悲,人喜則音喜。

孫燼彼時並不悲傷,但他素來少聽音曲,更不懂音韻,只對張羽人的琴聲記憶最深,故此這風鈴草的聲音傳入耳中,便覺似張羽人在對夜彈琴,大表心中哀傷。

孫燼不知此花特異,但左右細聽,琴音確是從這花朵之上傳來,不禁愈覺新鮮,心想:“這花兒好生特異,待湦兒醒來一定要帶她來看看,保準她會歡喜。”

知道了琴音的源頭,便不再糾結,心境大舒,哈哈一聲笑過,策馬去了。

寒風漸止,琴音也停,待得孫燼來到農舍之中,便再也聽不到了。

一股困意襲來,孫燼跳下馬背,推開草屋木門,來到床前。

司馬湦熟睡的面龐上微露笑意,好似在做著什麽歡喜的美夢,只不知這夢中是否有孫燼存在。

想來應該是有的,若不然,又有什麽事情能讓她如此歡喜?

孫燼莞爾一笑,撫了撫她那柔膩的面頰,忽見距離床頭兩尺高下的墻壁上釘著一張紙條,金針映火生芒,紙條隨風輕晃。

孫燼取下來一看,不由得心肝劇震。但見紙條上以黑墨畫著一個容貌翩然的少女,正合衣躺臥,身邊擺著一柄彎刃,不正是司馬湦與吳鉤寒霜?

那金針釘在畫中司馬湦的眉心處,好似有點點殷紅流下,似是血絲。

除外再無只字片語,且那紙條上墨跡未幹,顯是剛畫不久。

孫燼面罩寒霜,更生懼意。他方才離去之時曾仔仔細細的檢查過前後四周,並沒有什麽異樣。且游龍便在門前,若有人來,憑著駿馬敏銳的感覺,定能發現。

但游龍安安靜靜的立在那裏,絲毫沒有異樣,顯然並未發現來人。

由此可見,來人的武藝定然極為了得。

那紙條上墨畫如此,正是沖著司馬湦而來。但司馬湦初入江湖,並無甚麽仇家,唯只有皇後賈南風。且這一次並非是為了帶她離去,而是要將她斬殺在此。

只不知來人為何當時沒有下手,反留下這紙條,似在警告,又似在威脅。

孫燼背脊之上冷汗長流,瞬間打濕了衣衫。他暗自後怕,心想:“若是有人在刻意警告,完全可以留字明言,或者告知與我,絕不會趁我離去之時,留下這怪異的墨畫。但若是敵人到來,又為何只留畫而不動手?彼時豈不是殺人良機,全不費吹灰之力?”

思思想想,懼意又生,暗道:“定是那人非常自負,且身處高位,不願乘人之危。故此留畫,一表己能,二表殺心。”

又想:“他既然留畫,勢必不怕我帶著湦兒逃跑,但他何時會來?”

越想越是不安,忽又聽琴聲傳來,虛虛幻幻,似真似實。

忽而風起,吹開了孫燼閂得不很嚴實的小院木門,月光之下,雪夜之中,正有一道白影站在遠處。

孫燼認出那白影正是張羽人,不禁起疑,暗道:“會不會是他?不會的,他跟湦兒又沒仇恨,殺她何來?”

正思思想想間,木門忽閉忽開,再凝眸前看,那雪夜如畫,寂靜且淡然,哪裏還有張羽人的身影?

焦急起自心間,孫燼在草屋之中來回踱步,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躺臥床榻的司馬湦,久久難做決斷。

正沒理會處,忽聽屋外呼呼風起,既勁且兇。孫燼轉身透過木窗向外張望,但見寒風暴虐,卷來了烏雲,遮擋住冷月寒星,大雪又已落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