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坤到振興才一個禮拜，班主任黃老師的電話就打到了陳靖東的手機上。

聽到那邊自報家門的時候，陳靖東頭皮發麻，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不是又在學校打架了吧？不能啊，昨晚一直到九點半補課老師走，他送混小子回家路上，方坤還說他們班級挺好的呢。

黃老師也很直接，不拐彎抹角的：“你是方坤的親戚，代表他家長是吧，我就跟你直說了。方坤底子太差了，這兩天各科老師相繼做了個摸底，給我的反饋比較一致，方坤大概連初一上學期的知識點都沒掌握好。也就是說，我們班的進度和作業，他完全跟不上也完成不了。”

陳靖東心虛：“黃老師，很感謝你的關心。其實，方坤之前在十八中，那邊學習風氣確實不太好，我也知道他底子差。這樣，我們正在補課，每天晚上都有資深的各科目老師輪流幫他趕進度，你看……”

“補課是嗎？”黃老師呼口氣：“說到這個我還得說件事。方坤可能是晚上太累了，這兩天在課堂上打瞌睡。我能看出來他主觀意願不是想睡覺，可是人太疲累的話，意志就做不了主。昨天下午第一節 課是我的課，他困的直點頭。後來一頭撞桌子上，弄出好大響聲，班級學生笑了好半天。”

陳靖東自己也不過才從部隊回來自立門戶一年的功夫，哪有這種帶孩子的經驗？聽班主任老師一條條說著，心裏又是心疼又是無奈。那種自家小孩受了委屈的感覺揮之不去。

方坤自尊心特別強。陳靖東幾乎能想得出，那孩子因為困倦撞到桌面上，被別的同學哄笑時候帶來的那種恥辱和羞窘。

黃老師最後給了建議：“其實我建議，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說，讓方坤從初一重讀都是最好的選擇。對孩子負責，有利於建立他的自信心，當然，也不必這麽海量的補課趕進度。這個年紀，體力睡眠營養，任何一塊兒跟不上，讀書會很辛苦。”

晚上下班，照例回陳媽媽那裏打卡，吃飯、看書、陪讀。

有了今天黃老師的電話，陳靖東多了個心眼，坐在斜後方，時不時的看兩眼書桌那邊補課的兩個人。

方坤看過去很疲倦，強打精神跟著老師的思路走。沒半小時，連陳靖東這個外行都能發現，效率低了，腦子亂了，老師問的問題開始答非所問胡說八道了。

陳靖東終於意識到，方坤不是他的兵，也不能用訓練特種兵那套來要求他。即使人的潛能是無限的，可是目前來說，光靠意志力去堅持是不行的。

先客氣的叫了暫停送走了老師，陳靖東看著方坤帶點惶恐不安的眼神，無聲的嘆口氣，站起身提建議：“下去跑兩圈？”

還不到九點，小區裏面還有散步遛狗的鄰居。

方坤裹緊大衣，狠狠打了個哆嗦：“哥，咱倆去動專吧，那邊操場跑起來帶勁。”

動專跟他們小區隔了幾百米，走過去也就十分鐘。

“你今天作業寫完了？”陳靖東猶豫了一下，問。

“哥，”方坤低了頭，聲音都跟著低了：“我說了你別生氣。不不，你生氣可以，你別對我失望。我們老師講了，我現在的水平完成作業很難，我作業就先不用交了。”

“所有科目？”陳靖東伸手拽了一把少年，讓開沖過來的一條二哈。

方坤嗯了一聲：“我交了兩天作業，後來黃老師找我談話的。別的老師應該跟她通過氣了。”

心裏很難受，那種憋屈又沒法吼出來。陳靖東就手拍了拍他肩膀：“走，咱倆去動專好好跑幾圈。”

動專大門鎖了，門房老大爺裝聾作啞，不出來。

陳靖東難得做回破壞規則的事情，帶著小孩翻了操場的圍墻。依稀仿佛回到了新兵連刺頭兵的時代。

風很冷，兩人卻跑的渾身發熱。況且，熱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一顆無處宣洩躁動郁悶的心。

陳靖東這樣，身處其中的方坤更是不用提。

四百米的塑膠標準跑道，陳靖東小兒科的陪跑了五圈，一直玩兒似的跟在方坤身邊，有如閑庭散步。到第六圈的時候，一直逞強不肯示弱的方坤慢了下來，喘息也亂了，一聲重過一聲，濕漉漉的墜了水一般。

陳靖東挑眉看了他兩眼，從倒退著小跑轉過身，陡然間加了速：“你累了就歇會兒，別坐下，走一圈。”

天上的月牙蒙了一層霧霭，不太真切，連著地上的光線也朦朦朧朧。操場這邊路燈都關了，離遠一些的地方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輪廓，不辨東西。

陳靖東跑的很快，鉚足了勁憋了一口氣，不管不顧的，差不多按照自己在飛鷹時候的巔峰狀態那樣往死裏沖。初冬的冷風刮在臉上，遇強則強遇弱則弱，慢慢有了拍打的效果。陳靖東卻只覺得痛快。

他說不出為什麽，今天這股氣他不給折騰完，怕是晚上覺都睡不踏實。

一圈過來，方坤還在跑。速度慢了腳下卻沒停。擦身而過，陳靖東看得到他額頭亮晶晶的汗珠。

第二圈重疊的時候，倔強的小子依然在跑。喘的像頭風燭殘年的老牛，一只手還撐在腰上，不知道是不是岔氣了。

第三圈的時候，方坤差不多已經是龜速，垂死掙紮了。雙腿打著晃，只憑一口氣，不肯罷休。

陳靖東緩下腳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聲音帶了一點喘：“行了，跟我一塊兒走一圈。”

黑夜中，方坤發出一聲短促的應聲，類似於哽咽。

兩人默默走了半圈，方坤這才很小聲的開口：“哥，你是不是，對我挺失望的？我想好好學來著，真的不騙你。可是我聽不進去。”

伸手揉揉少年的短發，沾了一手的潮濕。風一吹，迅速變冷。

“不失望。”陳靖東開口：“方坤我知道你在努力，只是現在還沒有成果，別急。”

像是鬥牛場裏焦躁的公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方坤的聲音帶著迫不及待和恐慌：“我怎麽能不急？我努力有個屁用啊！我腦子不好使，班級裏最差的學生都比我強，我在努力可是他們一樣在努力！我們之間的差距始終在，趕不上的！”

“方坤你聽我說。”陳靖東雙手抓住他的胳膊，面對面註視著他的雙眼：“我不責怪你，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在班級考到什麽水平。我想問你一下，最後一次。你們黃老師今天給我電話了，她的意見我曾經提過，讓你從初一開始重讀。這樣你不會這麽辛苦，照樣——”

“不！我不重讀！”眼眶裏打圈的淚珠掉了下來，少年覺得很丟臉，低著頭左右躲閃著：“死都不重讀！”

“那行。”陳靖東笨拙的拿袖子幫他擦眼淚：“不重讀。方坤，咱們不重讀。你別急，回頭我來問問人，咱們找出一個穩妥科學的學習方法，慢慢趕，爭取初中畢業前趕上去就行。”

空曠無人的操場上，只有少年間或的哽咽聲，很快被風吹散。

“哥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吸了吸鼻子，方坤不好意思的嘟囔：“你萬一有一天也不管我了，我怎麽辦？真是的，老惹人哭……”

“不會不管你。”陳靖東鄭重其事：“一直管著你，直到你嫌煩。”

小孩破涕為笑，半扭了身體，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別扭：“我才不嫌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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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坤學習的事兒，陳家四個人特意開了個會，趁著少年晚上學習完回家的功夫。

陳靖東大嫂林茜是A大高材生，去年才讀完MBA課程：“學習講究循序漸進和日積月累，方法也很重要。用對了學習方法，事半功倍。”

陳靖西剛應酬完回來，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緋紅：“老婆說得對。”

看到自家老媽和弟弟齊刷刷轉過來不善的目光，陳靖西立刻投降：“我態度不對我道歉。你們先說，我清醒清醒，這會兒腦子跟鍋粥似的。”

陳媽媽憂心忡忡：“小坤這孩子是個要強的。晚上補習我進去送點心時候看到過不止一次，他困的在桌子底下直掐手。你說現在孩子也辛苦，白天上學夠累的了，晚上回來還得補習。我看著都心疼。”

陳靖東直截了當，不談感情訴求直接找方法：“方坤不肯重讀初一，所以當下只能找辦法。要完成幾件事。第一，要盡快跟上班級進度，起碼做到課堂聽得懂老師講課，作業能獨立完成。第二，不能搞疲勞戰。晚上弄的太遲，白天一整天都打瞌睡，得不償失。第三，營養和體力要跟得上。老師說的。”

陳媽媽忙不疊的：“營養問題交給我，這件事我能行。”

陳靖西若有所思的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東子，我覺得吧，振興雖然離這邊只有五六站地，畢竟每天花在路上的交通時間，一早一晚也不會少於一小時。這會兒對於小坤來說，那是爭分奪秒的現狀。不如——”

“讓方坤住你那兒去吧。”林茜幾乎跟陳靖西異口同聲。

陳媽媽投反對票了：“不成不成。你看你弟弟，自己都照顧不好呢，要是小坤住過去，這兩人不得餓死？”

“媽，”陳靖西笑：“不會做飯還不能點外賣嗎？你當東子每天怎麽過的？”

“那也不行。”陳媽媽固執的堅持：“你們剛才都說了，小坤現在需要補身體。外賣哪行，還得家裏做的東西，吃的踏實又有營養。”

陳靖東還在猶豫，林茜不清楚內裏乾坤，試探著問了一句：“這樣跟住校差不多了。小坤他姑姑能同意嗎？”

幾個人沈默了一會兒，陳靖東沒辦法，嘆口氣接了話茬：“我先問問他姑姑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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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怎麽不行？！就是，就是太麻煩你了。”方麗一臉感激：“靖東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

“沒事，我也沒幫什麽忙。”陳靖東趕緊搶話頭。他害怕聽方麗講話：“振興初中部沒有學生宿舍，等到高中，方坤要是能考上，住校更方便。”

“你等我一下。”方麗從椅子上站起身，快走幾步進了裏面的房間。過了兩分鐘又出來，拿了一小卷粉紅鈔票死活要塞給陳靖東：“沒多少錢，我也知道不夠，就是一點心意。小坤這孩子就拜托你了。靖東，上學時候咱倆同學，我就知道你這人特別可靠。看著不愛說話，可是心腸特別善良……”

陳靖東最後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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