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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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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柔輕嘆了口氣,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這大概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了。

赫連頌身份尷尬,處境也尷尬,並不因他在上京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就能讓這種現狀得到緩解。只是他多年善於經營,努力讓自己不顯得那麽突兀,才有了今日人前的顯貴。

然而他的根在隴右,朝廷也借他牽制隴右,以前他年少,可以暫且得過且過,但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種矛盾就逐漸凸顯出來。

其實肅柔很想對他說,如果當真只能走一個,自己帶著稚娘和孩子留在上京也不打緊,可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眸裏滿是堅定,她就知道自己若是再自以為是地成全他,便是對他滿腔熱忱的侮辱。所以她沒有再說話,溫順地偎在他肩頭,他自有他的打算,自己只要緊跟他的步調就好。

他偏過頭,蹭了蹭她的額角,有些淒愴地說:“我討厭現在的局面,因為深感無能為力。這些年雖然看上去風光,但手上沒有自己的親軍,但凡我有辦法,大可來一場兵諫……可惜沒有機會,官家和朝廷,都不會容一個質子手上有實權。”

他的苦悶她都知道,拍了拍他的手道:“你的天地不在上京,你也沒有顛覆這江山社稷的念頭,所以才會覺得處處掣肘,這是人之常情啊。我倒覺得眼下不宜躁動,反而要愈發心平氣和,不去違逆官家,讓他覺得已經馴化了你,才能放心讓你回去接掌隴右。”

赫連頌苦笑了下,“還是帝王多疑啊,其實隴右若是想作亂,我這幾年大可招兵買馬,經營勢力。再極端些,我出入大內和艮岳還少嗎,擒賊先擒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官家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可是越臣服,越讓他心存顧忌,我如今真有些鬧不清他的想法了……”說著垂眼看了看她,打趣道,“難不成真是因為你嗎?”

肅柔“去”了聲,“別胡謅,這種話說出來好聽麽?你們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我不過是個內宅婦人,你非要把我擡舉成香餑餑,那也太看得起我了。”

後來的話自然是天南地北了,不再囿於朝中動向,也不再糾結於官家什麽時候松口放他們回隴右。赫連頌命竹柏繞個大圈子,往州橋夜市上跑了一圈,雖沒有下車,但坐在車內也能買到小食和小玩意兒,兩個人直逛到戌末,才返回嗣王府。

到家卻聽見一個消息,說稚娘扭了腰,嚇了肅柔一大跳。忙趕到橫汾院看,人在床上躺著,倒也沒什麽大礙,就是起身的時候有些費勁,肅柔便讓她躺著,自己站在床前和她說話。

稚娘繪聲繪色描述給她聽,“風吹開窗戶,碰倒了書案上的花瓶,我看那花瓶要掉下來了,著急伸手去撈,一不小心就扭傷了腰。郎主和女君不必擔心,先前閆大夫已經來看過了,小事一樁,養兩日就會好的。”

一旁的赫連頌蹙眉,“花瓶打碎就打碎了,犯不著因一個花器傷筋動骨。”

稚娘訕訕道是,“當時一著急,就沒顧上,往後一定小心。”

肅柔看她的肚子,真是大得像面鑼一樣,已經不能仰天躺著了,只能側身,把這大肚子擱在床鋪上。

算算時間,說是三月裏生,但實則已經快到臨盆的時候了。自己早就安排好了產婆,和接生的親信女使婆子,赫連頌那頭也令暗哨做好了偷龍轉鳳的準備,只等她發作起來,就將新出生的男嬰安排在府裏。

“這陣子我忙,沒顧得上你,接下來我就不出府了,萬一你要生,我好隨時照應你。”肅柔和聲道,“既然大夫說不要緊,也不需大驚小怪,好好作養就行了。回頭從我跟前調兩個妥帖的仆婦過來,讓她們仔細伺候你,你要什麽,或是覺得哪裏不對勁,一應都別忍著,立刻打發人來告訴我。”

稚娘點頭說好,又從枕邊翻找,翻出一頂新做的老虎帽來,“女君你看,這個做得好不好?”

她們又去討論帽子了,女孩子的話題赫連頌插不上嘴,便默默從房裏退了出來,站在木柞的廊子上,仰首望西面天際那彎細細的上弦月。

雲彩慢條斯理地緩緩流淌過,遮擋住大片的星輝,短暫的晦暗過後,又重新閃現一片璀璨,他的人生,應當也是如此吧!

負手長嘆,夜半時分還能呼氣成雲,但枝頭的新綠已經蓬勃開始生長。院子裏的海棠樹也發了芽,在燈火偶爾照得見的地方,展現出一種枯朽與新生交替的,奇異的美。

肅柔從裏間走了出來,說稚娘已經睡下了,“回去吧。”

兩個人走出小院,回到上房,赫連頌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面脫下罩衣,一面道:“這番籌謀,最後也不知能不能見成效,我怕官家繼續拖延,單憑我們這頭使勁,恐怕沒什麽用處。昨日我已經往隴右送了密信,隴右這些年過於太平了,這樣反倒不利於我回去。我知道那幾位叔父一向覬覦爹爹的位置,莫如趁著這次的機會容他們掀起些聲勢來,一旦官家得知那頭內亂,他就坐不住,畢竟都護府換了統帥,我對隴右的牽制,也就徹底失效了。”

肅柔遲疑了下,“這樣……可是太冒險了?放火容易滅火難,萬一他們結成了同盟,父親又有病在身……”

赫連頌高深地望了她一眼,“先前病是真病,著實嚇著我了,但真實情況並沒有傳入上京那麽嚴重。前陣子我接了哨戶傳來的家書,據說病勢已經痊愈了,但對外仍舊稱病,連那幾位叔父都蒙在鼓裏。爹爹很重手足之情,這些年對他們私下的小動作一直隱忍,如今到了要換回我的時候,犧牲幾個不安分的宵小,也在所不惜。”

肅柔有些回不過神來,心道政局之詭譎,果然不是她能參透的。裏頭一環套著一環,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若不是他告訴她實情,她真以為公爹已經風燭殘年了。如今這樣安排,一則催逼朝廷,二則也清理門戶。隴右離上京萬裏之遙,消息傳遞沒有那麽及時,或許叛亂平定時,送進上京的八百裏加急,正是戰事如火如荼的時候。

所以現在可做的就是等著,等待隴右兵變的消息傳入上京。

肅柔依舊在內宅安穩度日,這幾日不時去看一看稚娘,兩個人坐在廊廡底下曬太陽。稚娘讓她看自己的肚子,快要足月的孩子在裏面翻江倒海,隔著一層皮肉,這裏頂起一塊,那裏又頂起一塊,看著真讓人覺得驚心。

肅柔問她,“疼嗎?”

稚娘說不疼,“就是有些累贅。以前翻墻過院如履平地,何至於接個花瓶就到腰,現在是什麽都做不了了。”

肅柔說再忍忍,“孩子落地就好了。”頓了頓又問她,“你想你那郎子嗎?”

稚娘笑道:“怎麽能不想呢,可我們這種人已經習慣思念了,從來也不指望長相廝守,只要偶爾見上一面就好。上回王爺去幽州,我不是出門相送了嗎,那時恰好見了一面。”

肅柔問:“他是王爺身邊禁衛?”

稚娘說不是,“哨戶散布在城中各處,開澡堂的、賣雜貨的、編草席的,甚至還有寺廟中的沙彌,大多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那日有個擔著擔子,從巷子裏走過的,不知王妃留意沒有,就是那人。”

肅柔茫然搖頭,“我只忙著送別王爺,沒有留意旁人。”心下也感慨,這上京城中處處有暗湧,自己活在日光之下,看見的也都是表象,沒曾想不見天日的地方,還有那麽多擔負重任,隱姓埋名的人。

稚娘提起自己的丈夫,臉上有幸福的神情,垂首道:“匆匆一面就夠了,他知道我在府裏不會吃虧,比一直在商隊迎來送往強。”

肅柔略沈默了下,輕聲道:“等日後我們回了隴右,或者可以想個法子,讓他進府裏來當差。”

稚娘卻說不必,“我若是想他,可以偷著出去見一面,小來向往尤可,萬萬不敢把人引進府裏來。畢竟我還擔著王爺妾室的名頭呢,倘或鬧出什麽傳聞,不單折損王爺顏面,朝廷也不會放過我。”

這種事上稚娘是絕對清醒的,並不貪圖自己痛快,就顧頭不顧尾。

肅柔道:“那豈不是要耽誤你們很久麽?”

稚娘說不耽誤,“我有孩子了,這是多大的福氣,才能讓我在二十歲這年生下自己的骨肉!”

所以最後期盼的,就是盼著這胎能生個男孩,只有生下男孩,母子才不用分開。

不過稚娘的這一胎,好像是個慢性子,一連等了有十來日,也沒有要臨盆的跡象。這樣很好,時間拖得越晚,越能合上收房的日子,原說到時候要對外宣稱早產的,如今卻在合理的範圍內了。

這日寄柔要出發去泉州了,肅柔須得回張府一趟,唯恐自己走後有差池,將付嬤嬤留下看顧稚娘,叮囑萬一有什麽消息,一定即刻派人到張宅回稟。一切都安排妥當後,方才帶著雀藍回舊曹門街。

進了歲華園,見人已經來了,新婚的寄柔綰起了頭發,很有小婦人的韻致,看見姐姐還是笑得花兒一樣,忙來牽了肅柔的手,嘟囔著:“我還以為二姐姐不回來了呢。”

肅柔說哪能呢,“你要出遠門,我怎麽好不相送。”邊說邊替她扶了扶髻上的簪子,讓在一旁壓聲問,“一切都順遂麽?”

寄柔紅著臉,靦腆地“嗯”了聲,“好得不能再好……”然後沖她眨了眨眼。

這可說是姐妹間心照不宣的暗語,經過上回晴柔的慘痛教訓後,那個羞於啟齒但又十分重要的問題,就被提到臺面上來。幾乎不用問得多詳細,新婦便已經明白了,不遮不掩的一聲很好,換來了彼此心領神會的笑。

只是她要出遠門,讓太夫人甚為不舍,悵然道:“長到這麽大,幾時離開過爹娘啊,如今一去那麽遠,真叫人放不下。”

但寄柔自己卻很向往,跟著新婚的丈夫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上京有上京的繁華,遠方也有遠方的趣致。

她反倒來安慰祖母,蹲在祖母腿邊說:“您總說我生了個活泛的性子,我這樣的人,一輩子被圈禁在一個地方,時候久了難免覺得無聊。如今有機會出去逛逛,我聽郎子說,泉州港口上每日有外邦來的新鮮物件和新鮮的人,比上京有意思多了。再說我不是孤身一人出去,有他護著我呢,祖母只管放心吧!”

她說話的時候,王攀一直含笑看著她,那眼神裏滿是寵溺的味道。

太夫人對這個孫女婿是很滿意的,他穩妥持重,自己也算看著他長大。若說剛出閣女孩兒跟隨不知秉性的郎子遠游,自己還覺得擔憂,但換成了王攀,可說絕沒有二話。

“如此,寄柔就托付四郎了。”太夫人笑吟吟道。

王攀忙向太夫人長揖下去,說:“祖母放心吧,我在泉州也有些年頭了,對那裏的一切都很熟悉,寄柔有任何不便之處,我都能想法子替她解決,祖母不必擔心。”

太夫人點了點頭,但心裏擔憂的話還是要說到的,便迂回道:“寄柔從小倔強,脾氣也不好,若是她有什麽錯漏之處,還請你暫且擔待,等日後回到上京你告訴我,我再來教訓她。”

言下之意就是郎子縱有不滿,也不能隨意管教,張家的女兒,自有張家長輩來約束。

王攀臉上笑容愈發大了,溫煦道:“祖母放心,祖母疼愛她,我的心亦和祖母一樣。早前出門時候,家下祖母就再三吩咐,說絕不許虧待了寄柔,要是聽見寄柔告狀,就要打斷我的腿,我哪裏敢。我也與祖母說句實心話,我年長她許多,能迎娶她,是長輩們的恩恤,娘子的垂愛,也是我的福氣。這回新婚就要帶她去那麽遠的地方,我知道祖母不放心,但請祖母和岳父岳母相信我,我必定盡我所能護她周全,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虧的。”

這番話,說得太夫人和元氏很窩心,也堅信他能做到。他自入仕就在泉州任職,到如今六七年過去了,做到市舶司提舉,已經是個實實在在的泉州通了,泉州就如他的第二個家鄉,哪能照顧不好新婚的妻子。

元氏探手,將寄柔攙扶起來,唏噓道:“我的乖乖,如今終於長大成人了,轉眼要去那麽遠的地方,阿娘真有些不舍。不過既有郎子護著你,我倒也不擔心,只是叮囑你,到了那裏水土難免不服,飲食上頭切要留意,千萬不能貪嘴。再者嫁了人,脾氣就要收斂些了,好生愛戴丈夫,不能三句不對就不留情面,若是王郎子回來告你的狀,可仔細阿娘捶你。”

當然這是郎子面前有意的恫嚇,寄柔從小到大受盡寵愛,莫說是動手了,連教訓都極少,才養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但她也懂得討乖,應了聲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輕重。”說罷回頭看了映柔一眼,“這一去,有陣子不能回來,臨要出門,倒有些記掛六妹妹。阿娘,我們長房如今就剩她一個沒說親事了,將來阿娘一定要費心替她找個好人家。”

這番叮囑實在很有必要,因為寄柔知道她母親的脾氣,早前替長姐尋夫家就一門心思看門第,自己的嫡長女都弄成那樣,更別提映柔這樣的庶出了。

邊上懵懵懂懂的映柔聽姐姐這樣托付嫡母,既是意外又是感動,紅著眼叫了聲五姐姐,“我怪舍不得你的……”

元氏見狀忙道:“你放心,我瞧人不準,還有祖母呢。到時候由老太太掌眼,必定錯不了的。”

一家子這樣依依惜別著,轉眼到了該啟程的時候,船已經在汴河碼頭上停著了,只等他們到了便揚帆。

大家把人送到大門上,再三地道別,再三地揮手,等寄柔夫婦乘坐的馬車慢慢走出視野,才忽然懂得祖母早前的感慨,這麽熱鬧的門庭,隨著女孩子出閣,果真慢慢冷落下來了。

眾人依依退回歲華園,相對坐著,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半晌才聽肅柔問晴柔:“這幾日荀三郎可來看過你?”

晴柔臉上浮起一點笑意,輕輕頷首,“前日剛來過,就是來往幽州和上京之間要跑上好幾個時辰,我看他風塵仆仆的,讓他不必常來。”

綿綿說那哪兒行,“就是要常來才好,來得越多,越說明他在乎你。早前那個黎二郎,同在一座城裏都矜貴得不肯登門,再瞧瞧人家,這就叫誠意!來去百餘裏說跑就跑,一心娶妻的男子,根本不知道什麽叫辛苦。”一面拿手肘杵了杵宋明池,“官人,你說是不是?”

宋明池立刻說當然,“那時候讓我一天跑上十回八回我都願意,就是怕府上嫌我麻煩,只好按捺。”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綿綿又道:“還有,明池前日在方宅園子碰見黎二郎了。”朝宋明池擡擡下巴,“官人你說。”

宋明池得令,立刻一五一十回稟:“那日我請朋友吃酒,在方宅園子樓下定了個散座,沒曾想隔著一道竹簾就是黎二郎,所以他說了什麽,我聽得一清二楚。他不是被言官彈劾,連殿試的名額都取消了嗎,這回是宴請常平司的一位主簿,想在鹽道上謀個差事。結果低聲下氣說了半日,人家直言‘鹽道小吏選拔也要操行端亮,你可經得起審核?早知今日是找我說這個,我就不來了’,後來酒沒喝兩盅,就借故先走了,黎二郎討了個沒趣,自己狠灌了幾杯,才搖搖晃晃離開方宅園子。”

這樣的結果,好像並不令人覺得意外。讀書人,尤其要參加殿試的貢生,名聲上不能有半點汙損,否則便會取消殿試的資格。也怪這黎舒安欺人太甚了,才會一敗塗地,弄得現在想謀個小差事,還要聽人冷言冷語。

反正就是活該,想起他先前刻意羞辱晴柔,便不覺得他現在的落魄有什麽可憐之處。大家湊嘴說了兩句,外面女使端了香飲子和點心進來,正要用時,隱約聽見廊上有仆婦回話。不一會兒馮嬤嬤就進來了,頗有些為難地看了晴柔一眼,“那個黎二郎……賴在側門上不肯走,說有幾句話想與三娘子說,求三娘子賞臉,見他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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