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以盡量平靜的聲音繼續開口。

『先問一下，你沒有遇到那些東西吧？』

『……那些東西？』

從她反問的語氣來看，她是真正地感到困惑了。

難道……她還不知道城市現在的情況？

『你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沒有從家裏出去過嗎？』

『出門……沒、沒喲……』

『那就好……』

這證明她還沒有發現外面的異常……

先不論如果被那些東西襲擊怎麽辦，但就是那種“一個人在面前被撕裂”的可怖場面，我也不敢想象如果她看到的話會被嚇成什麽樣子……

我也算是見過不少事故現場了，可看到那種景象依舊被嚇得轉身就跑。

如果是她的話……難保不會留下永久的心理陰影。

『“那就好”……？』

『啊……哦，沒什麽……』

『外面發生了一點事情，現在比較危險。』

『發生了……一點事情？』

『對！千萬不要出門，呆在家裏也要小心！』

『很危險嗎？』

『也不是特別麻煩啦！總之，你把你的地址給我，我立刻來找你。』

『我……』

少女欲言又止，之後是良久的沈默。

令人討厭的氣氛，我內心的不安再次開始滋生發酵。

『怎麽了？』

『那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沒什麽，只是有一群人在鬧事啦，好像是什麽酒店的廚師被殺掉然後推下樓之類的……』

『……』

『不用擔心！我的伸手還是很不錯的，足夠應付了！』

我用仿佛毫不在意的語氣說著，顯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聽到我這麽說，少女的聲音反而低了下去。

『問一下……你所在的地方人多不多？』

『……突然問這個幹什麽？』

一個讓我完全找不到頭緒的問題。

『回答我……』

她的聲音在輕輕顫抖，話聲低得驚人，我幾乎要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雖然不知道她怎麽了，我還是決定如實地回答她。

『沒有人……』

『我的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準確地說，直到剛才為止，我在這個城市裏只看到了一個人……』

『但是他……』

……在我面前，被黑色的野獸撕裂了。

我沒有說下去，我說不出口。

靜寂中，我聽到了少女帶著嗚咽的輕輕話語。

『是這樣嗎……對……』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啊！』

……

沒有回音，電話那頭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啜泣。

很奇怪……

太奇怪了……她到底怎麽了……？

難道說……她已經遇到那些東西了！？

『你看到什麽了嗎？！』

我重新焦急起來。

『我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少女的聲音依舊帶著哭腔。

『你在哪裏！我立即來找你！』

『……』

『說話啊！你在哪裏？！』

『對不起……』

那是少女在那一天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帶著無盡的悲傷，用顫抖的柔弱聲音緩緩說出的最後一個詞：對不起。

在我茫然未解時，聽筒中已經傳來嘟嘟的忙音。

而電話，從此再也沒有響起過。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道歉；

我不明白，她到底在因為什麽而哭泣；

我不明白，這個城市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什麽都不明白。

就像一個被捉弄的傻瓜，我被留在了這個充斥著死亡的城市中，孤單一人。

整整一天。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渡過的。僅存的印象只有徘徊在空無一人的異常城市中的恐懼，還有面對這異常時，那一絲莫名的興奮與無盡的茫然。

直到藍月出現在我面前，幹掉了兩只正在向我撲來的野獸。

……

如果沒有遇到藍月，我已經死了。

我被藍月救了，不止是生命，還有那顆瀕臨奔潰邊緣的心。

我在這個異常的世界中生存了下來，與藍月一起。

然後，半年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熟悉的床上。

昏昏沈沈地，我嘗試著想坐起身來。但微一用力，右肩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側頭看去，發現肩膀上正裹著厚厚的繃帶。

我受傷了啊……

凝視著那包紮得十分細致的繃帶，我終於把記憶從海馬體裏揪了出來。

潛入城北的記憶、受傷的記憶、以及……那個男孩。

結果……我還是沒能救到他。

『藍月……你在吧？』

我躺在床上，對著冷清的空氣發問。

沒有任何回應，但是我知道她在。

雖然看不到她，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就在附近。

『可以露個面嗎？』

『……』

回應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

看來今天也只能對著空氣發牢騷了……

『……算了，我也習慣了。』

『不露面也無所謂，但能聽我說到最後嗎……』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今天有很多話想說……』

本以為不會露面的那個身影，卻在此時從敞開著的臥室門外露出了一半，斜倚在門框上。

我凝視著這個救過我無數次的少女的側影。

她遠比我強悍……無論是能力還是內心。

說實話，我嫉妒他。

她是我一直渴望著的、真正的不凡者。

『幫我包紮的是你吧？』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藍月只是不置可否地背對著我。

我苦笑了起來。

『謝了。』

『說起來，這是第幾次向你道謝了？』

『……』

『我啊……還真是個沒用的家夥……』

『跟你在一起呆久了，還真相信自己已經很了不起了，不自量力地想要救人……』

『結果，誰也沒有救到，反而差點把自己的命賠進去。』

我的目光從藍月的身上移開，投向白色的天花板。

『其實……在天臺上的時候，我還真是一點都不怕死了呢。』

『明明知道自己留下來只有死，但是不可思議地，卻一點都不害怕』

『我……什麽時候變成不怕死的人了？』

閉上眼睛，整理了一下剛剛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思緒。

『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愚人節的夢……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呵呵，說是過去，其實也就是幾個月前，不過，總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那時，有一個女孩這樣對我說。』

『“如果活著的時候就厭倦了所在的世界，就會渴望用死來解脫。”』

『當時的我，確實是真正地厭倦著那個平凡的世界……』

『但是，為什麽不平凡的殘忍一降臨，我就動搖了……？』

『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沒用啊……』

『……可不承認又能怎樣？』

『這個世界就這麽把殘忍直接丟在我面前，一絲兜襠布都沒有！』

『一點一點侵蝕我對不平凡的渴望。可我連自己討厭這個世界都不敢承認——』

『如果我承認討厭這個世界，那就是承認自己對那個普通到死的世界還有留戀。』

『那我一直以來都在想的是什麽，我他媽的又算是什麽！？』

我越說越激動，胸膛的起伏牽動著傷口，隱隱作痛。

在原先那個平凡的世界裏，我總是陷身“即使死了也無所謂”的麻木中，無法自拔。

但，一旦身在異常之中，又不自覺地想回到以前那正常有序的生活。

當我一個人孤獨的徘徊在空蕩蕩的城市裏時，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

當我被自己完全無法抵抗的獵手追捕的時候，我也無法壓制地感到了這種渴望。

我只是不敢承認——

一旦承認了，過去的三十多年中，那個有著“渴望不凡”信念的我，又算是什麽？

我害怕著平凡的自己，害怕著那份對“平凡的世界”

的渴望。

可是，我無法克制住自己對這個『不凡』卻又無比殘忍的世界的厭惡。

過了好一會，激動的心情才緩緩平覆下來。

『但是……我遇到了你。』

『……由於遇到了你，我才能夠在這個異常的世界裏生存下來。』

『而且……也找到了不再厭惡這個世界的理由。』

如果沒有遇到這個女孩，我或許早就在自己內心的夾縫中崩潰了。

是她拯救了我，給了我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可能性，還有勇氣和意願，讓我躲過了信念被撕裂的危機。

但是……昨晚，這個世界再次向我展示了它的殘忍。

那殘忍，無情的從我心底拽出了我一直在逃避著的事實。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希望世界再恢覆成那個“平凡”的模樣。

但如果真是這樣，我常去的那家超市裏，那一抽屜的欠條又算是什麽？

在這已經異常的城市裏，我為什麽要不自覺地裝作日常仍在繼續呢？

這是誰的愚蠢？

『在天臺上的時候，有那麽一剎那，我在想……』

『“如果現在能回到過去的那種生活中去，該有多好……”』

『那樣的話，他就不會死……』

『那個小鬼……他才十二三歲吧……』

當我被迫在那個被死亡包圍著的天臺上做出選擇時，我終於發現了。

原來我依舊留戀著那個“平凡”的世界。

我對不凡的渴望，在那一刻輸給了現實。

是我在不知不覺之間改變了嗎……

還是，那份渴望從一開始就是我的猜想？

自欺欺人的面具掉落在地，分崩離折。我曾經渴望著的不凡，連同過去的自我一同化作了碎片。

『餵，不凡究竟是什麽……？』

『要怎麽做才是不凡？我終於也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嗎！？』

我對著藍月提出了幾乎要將我撕裂的問題。

藍月側過頭，沈默地盯著我，表情仍然是一貫的冰冷。

她很有可能不會回答，但我卻一直用目光迎著她的視線，期待著她能夠給我一個答案。

時間靜靜地流逝著，這一刻沈默不知過了多久……

……十分鐘？二十分鐘？

客觀時間或許只有一分鐘，可主觀時間卻長得像一生。

經過了一段感覺上無比漫長的沈默後，終於，藍月的身體離開了門框，走近我是站在床前。

『如果沒有對平凡的留戀，是不可能不凡的。』

『“不凡”並不是指能夠適應異常，而是要將它扭轉。』

『如果沒有留戀，就不會有扭轉異常的動力。』

『雖然我無法了解你追求不凡的動機，不過那個男孩卻比你更接近你的追求。』

『你只是等待，他卻在努力。』

『真正的不凡從不仰賴天賜，而是由自己創造的。』

『……』

我閉上眼，男孩那天說過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我要解決這整個事件！”

那時，他包含著無比堅定的決心，這樣說著。

“這個異常的鳥世界，能活下去才了不起，怕就怕吧。”

而我，卻是這樣消極地回應他的熱枕。

我既無法徹底嘲笑他的決心，也沒有強硬地勸阻他的行動。

現在，我明白了——我無法勸阻的，正是影射在男孩身上的自己。

那個男孩說出了我一直渴望卻又一直不敢說出的話，那一刻，他才是真正不凡者。

如果當時，我能夠察覺到這一點的話，昨天晚上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因為我的愚蠢、偏執、狹隘，一耳光比我更加積極地追求著不凡的男孩失去了生命。

他是殉道者，他的追求並沒有死去。

而我呢？

過去的幾個月時間裏，我又做了些什麽？

我期盼著什麽？不凡。

那什麽才是真正的不凡？

是在這個異常的世界渾渾噩噩地混日子，還是為了回到平凡的世界豁出命去努力？

真正的不凡從不仰賴天賜，而是由自己創造的。

藍月給出了答案，一個我嫉妒著的，真正不凡的人給出的答案。

過去幾個月、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堅持，都被藍月的答案輕易地否定了。

但我沒有懊悔，沒有嗔怒，反而還有點欣喜。

因為，那就是我所追尋的答案。相比之下，沈積多年的錯誤顯得如此地微不足道。

如果說，長久以來我一直陷身在一個愚人節的游戲中，那麽愚者和欺詐師都是我自己、

……是時候停止這個自欺欺人的游戲了。

我睜開了眼睛，看著灰白色的天花板。

『我要阻止……』

第一次，我直白地說出了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我要阻止這種悲劇繼續發生……這一切到底因為什麽而開始，應該怎麽去結束它……我還不知道……』

『不過……我要……擊敗這個世界的殘忍——！！』

扭轉倒置的乾坤，這才是追求不凡的的人應該做的。

『但是……我一個人做不到。』

將視線從天花板移到了藍月身上。

即使想要創造不凡，沒有藍月陪伴的我，在這個世界中連生存的可能性都沒有。

我對著這個我不得不依靠的少女伸出了還能夠活動的左手。

『你會幫我吧？』

時間仿佛靜止了。在那靜止的時間中，我看著藍月的眼神中的冰冷慢慢消失，換上了溫柔的笑容。

明明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情，但我一點也不覺得不自然。

也許，這才是她真實的樣子。

『如果這是你的期望的話……』

少女若無其事地握住了我的手。而我則凝視著她的笑臉。

那是她發自真心的美麗微笑：恬靜、柔美，純潔得如同天使之翼。

緊了緊握住的手，我也笑著回應了她。

『那麽……拜托了。』

這漫長的愚人節，終於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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