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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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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烏托邦

沈弗崢來之前,今年夏天,鐘彌在寶緞坊新做的旗袍剛送到,她在樓上休息室換衣,聽到樓下老戴喊人的動靜,系好最後一粒盤扣,就出來了。

把鸚鵡籠子交給老戴,鐘彌手往後背著,在沈弗崢面前站定,問他,怎麽樣?

他第一次見鐘彌穿旗袍,在寶緞坊的雨窗邊。

記憶裏的畫面似一張淡墨暈濕的紙,青郁天色裏,瓦沿潮瀝滴水,他捏一杯無芽無梗的六安瓜片,站在她身後幾步之外,靜默欣賞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一身白底青花的旗袍對鏡自照的模樣。

鏡中視線被她捕捉。

猝然對視,她先慌亂一瞬,閃避開。

他倒也沒有表面看起來那樣全然無情緒,面色不顯,手指卻不自禁捏緊了茶溫未散的葵口杯,手指筋骨間緊貼著的,是一片突如其來的灼燙。

鐘彌之後的反應也出乎意料。小姑娘初初碰面時情怯害羞,他見過,以往的處理經驗是,等對方像一枝欲放花苞再怯生生朝他瞧來,他只露長輩似的溫和疏離,多少天雷地火,也能順其自然翻篇。

做生意靠得是有來有往。

暧昧也同樣是。

他很擅長避免這些不必要的麻煩。

偏偏,鐘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什麽怯生生的小姑娘。

文殊蘭的旗袍將她身形裹得纖細又不失曼妙,剛剛那瞬她沈睫低眉的窘迫,好似只是他從鏡子裏窺見的幻覺。

她大大方方一轉身,由虛到實,不僅直面他,還將精致的下頜揚起。

姣好面龐略帶挑釁意味。

問他,沈先生覺得怎麽樣?

他從來不用這樣裸露直接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女性,她還小他那樣多,年紀小是真的,很漂亮也是真的,她張揚得簡直不像章載年的外孫女。

兩方目光忽然很像無形對線。

他看她,叫她閃避一回,她不服輸,也要以相同目光逼視而來,最好叫他也落下風,閃避一回。

這樣惡趣味也是人生頭一次,趨於有趣的心理,他偏不肯讓著她。

她敢挑釁,他就以目光作熾焰,不露聲色地移,寸寸撩撥,裝作大大方方欣賞,從玲瓏腰身看到無暇臉龐,賞盡春色。

她的次第開花,比窗臺那支火紅的唐菖蒲,更秾更艷。

可能她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明明皮囊斯文,目光偏偏落俗地去打量人,故意叫人覺出一絲輕浮氣質,像什麽斯文敗類,偏偏細究也挑不出錯處。

鐘彌一時面色又有異動,挑釁神色漸漸淡去,耳根有些緋色的羞惱透出。

沈弗崢察覺,立即適可而止,稍稍斂目便又自成一派端方君子,淡聲應她的話,說:“很好看。”

他大概不知道,那時他的三個字就叫她事後輾轉回味過,故意流露的輕浮氣被暴雨沖去,只剩那種暧昧滋生的灼熱感,像溫火慢焙的玉米粒,悄然累積,不確定什麽時候就要蹦出一朵花來。

現在鐘彌穿一身水藍色新旗袍,在他面前站定,沈弗崢才算真正意義上的大大方方欣賞。

說的話也與兩年前相同。

“很好看。”

有關寶緞坊的記憶,兩人同樣印象深刻,鐘彌也記著,這會兒皺一皺挺翹的鼻子,挑剔他:“說話好沒新意啊。”

“我要是說‘很一般’,新意倒是有了,不是實話,不適合說。”

他這個解釋倒是很有新意。

鐘彌撇著臉,露出一點笑,被沈弗崢瞧見,他用手臂攬她,溫聲哄著說:“好了,一見面就要為難我?”

鐘彌往他身前貼,敷衍地抱一抱他,仰頭說,誰為難你啦?沈先生這麽大一個老板,這點兒小考驗算得了什麽。

說完,她招呼跑堂的小哥上杯茶,叫沈弗崢在樓下等一等。

“我媽媽知道你要來,下午的戲一散場,她就跟淑敏姨一塊回家準備晚飯了,你等我一下,這旗袍穿得我不自在,我去把衣服換了,然後——”

說話間,鐘彌走出幾步遠,回頭彎唇,沖他一笑,眉梢帶一股機靈氣。

“領你回家。”

一字一頓,她咬字清晰沖他說著。

跑堂小哥只見過沈弗崢一面,也是兩年前了。

可能他這種長相氣質的人,哪怕刻意低調,光華內斂也算是一種記憶點,小哥端來茶,一眼認出人來:“沈先生?”

沈弗崢只微微訝然一瞬,端起茶盞道:“是彌彌跟你說的我嗎?”

小哥點頭說是,不過是兩年前說的了。

“您那次過來,彌彌有事,讓我幫她招呼一位沈先生,我怕認錯人,彌彌說不會認錯,那位沈先生會讓人眼前一亮,不亮不算,我一直印象深刻,沒想到……”他看著沈弗崢露出笑,話語停在“沒想到”這三個字上,言盡意無窮。

前兩天聽淑敏姨說彌彌在京市找了男朋友,但沒想到是曾經那位讓他眼前一亮的沈先生。

沈弗崢也想起來了。

那次小哥引他上了二樓雅座,他一擡頭就看見鐘彌的小雀籠掛在那兒,此刻,他按記憶去找位置,發現老戴剛剛把鸚鵡籠子掛在了缺失的地方。

鐘彌很快回來,換了身衣服,單肩的白色背心,裹了層細窄的黑邊,同色的字母刺繡,指甲蓋大小,很是精致,下穿一條寬松的高腰長褲,細腰長腿,顯得身材比例好到有些離譜。

她手裏提著裝旗袍的袋子,走近,袋子被沈弗崢接到手上去。

見她一副腦袋空空的樣子往四周看,沈弗崢了然,她這模樣,是想不起來自己忘拿什麽東西了。

手機在她手上,他便習慣性地問:“充電器?耳機?”

鐘彌恍然,轉身再跑上樓一趟:“充電器忘記拔了,再等我一下!”

對於鐘彌丟三落四的小毛病,沈弗崢已然習以為常。

她好像有兩套記憶系統,陪他在外應酬參加晚宴,哪怕只是在餐廳偶遇什麽人來打招呼,沈弗崢簡單介紹一句,她都會記著。

對人幾乎過目不忘。

連平日聽小魚盛澎他們聊圈內八卦,她都能把事情自動整理歸納,記著誰跟誰私下不睦,誰跟誰又有裙帶關系。

社交場合同誰來往都落落大方,進退有度。

但是涉及一些生活裏的小事,她總記不好。

上個月末,沈弗崢睡前替她找一件不知道放到哪兒去的裙子,跟她說及她記性這件事,鐘彌也認真參與分析,沈弗崢說的她都認。

最後她得出一個驚人結論。

先是問沈弗崢:“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沈弗崢替她把裙子熨平,用衣架撐起來,掛到顯眼位置,方便她明天換衣,隨口一答:“說明你骨骼驚奇,是個奇人。”

他開玩笑,鐘彌也不笑,反而走到他身邊來,神情認真又嚴肅,又因這不合時宜的認真嚴肅,顯出幾分好笑可愛來,拿腔拿調地分析。

“這說明我不適合做這些瑣碎小事,不適合給人當老婆處理內務,我擅長做一些探子間諜類的事,”現代沒有這種職業,她拖著音,想了想對照,又說,“就——秘書?助理之類的?”

沈弗崢在衣櫃前,轉過頭,垂下視線看她,在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的兩秒沈默後,選擇說:“這話別在我助理面前說。”

鐘彌隱隱有些得意:“幹嘛啊?他還怕我搶他的工作啊?”

“倒不是這個。”

沈弗崢一本正經地解釋,“彌彌,你能理解有的人工作不止為了錢嗎?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獲得一種自我價值的認可——我能做別人做不了的事,這是我的獨到之處。這是有門檻的,如果誰都能當這個助理的話,他可能就不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鐘彌當時望著他,起初一副雲裏霧裏的表情,最後豁然開朗,惱羞成怒,狠狠在他胸前砸了一拳。

“你就是說,我幹不了助理唄!”

沈弗崢握她打人的拳頭,就按在自己心臟上方,笑著說:“你這種聽不懂老板潛臺詞的性格,的確不太適合吃助理這碗飯。”

鐘彌更氣了,氣到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不給他握著。

她越掙,沈弗崢越不放,好像她又氣又急又忍不住笑的樣子十分有意思,他另一只手臂一勾,身子貼身子,把人帶到了跟前。

“來,我給你理一下思路,你說不適合給人當老婆處理內務,適合當助理之類的,我說你不適合當助理,那你適合當什麽呢?”

鐘彌微微一楞。

思緒是驟然清晰的,人是死活不認的。

她故作鎮定,自以為不露一絲馬腳,提起一口氣,雙眸灼灼看著沈弗崢,言之鑿鑿說:“那我也給你理一下思路,我說我不適合給人當老婆處理內務,合適當助理,你暗示我,我不適合給人當助理,但我裝作聽不懂暗示的樣子,那你覺得,我又在暗示什麽呢?”

能暗示什麽呢?

不適合也不想當給人處理內務的老婆。

沈弗崢看著她頭頭是道的模樣,像看一只跟著老狐貍一步步學壞的小狐貍,他嘴角彎起,曲著手指輕輕刮她鼻尖。

“真聰明。”

鐘彌便笑起來,他一句誇讚勝過萬千獎勵。

她摟著他的腰,側臉輕輕蹭著他身上居家服的柔軟料子,用一種俏皮的挑揀口吻說:“沈太太我還是要當的,但是給人處理內務的老婆,這種定位不適合我。”

沈弗崢搖搖頭,哭笑不得,拎剛才那件已經被熨至平整無皺的裙子給她看,淡淡笑說:“已經領教了。”

連她自己的裙子,都要他來幫忙找,幫忙熨。

未來的沈太太如果處理內務,要賠幾個人跟在一旁心驚膽戰?實在天方夜譚。

聽他這回答,鐘彌假裝手裏攥著話筒,把握緊的拳頭往上遞,臨時充當采訪記者:“領教之後,沈先生感覺如何?”

每次她胡鬧起來,他配合她,總是認真又入戲。

此刻,輕輕扶住她的拳,好似那裏真有一只話筒,稍稍低頭,鄭重其事回答:“目前感覺良好。”

鐘彌再度提問:“那你對未來的沈太太有什麽期待嗎?”

他沒有思考,直接回答沒有。

鐘彌蹙起眉,嬌嬌地哼著抗議:“你要誠實!你說嘛,我不會怪你挑剔我什麽的,我保證不會!”

沈弗崢無奈一笑,說真的沒有。

“我已經挑剔過了。我挑剔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你的。”

沒有什麽可挑剔的了。

大概率她反饋給他的,都在他的期待範圍內。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為你做過妥協或讓步,不輕松的一直是環境,你的存在沒有給過我壓力,你是清晰的,明朗的,是我一直在追求的那部分。”

在認識鐘彌之前,他對伴侶的要求很模糊,好像這樣那樣的,都行也都不行。

說實話,假設沒有鐘彌,此刻的沈弗崢是在沈禾之的撮合下早早跟蔣小姐順其自然結了婚,還是跟更門當戶對的孫千金珠聯璧合,都說不準。

回國後一直單身,為了應付人,他才拿工作忙當借口。

實際上就是對感情不熱衷,和一個異性頻繁來往交集,大腦收到這種提案,會第一時間反應,沒有興趣。

工作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飯不睡覺,現在也明白了,再轟轟烈烈的感情,最後也是歸於一日三餐,晝起夜眠。

日子永遠庸常,讓庸常不再庸常的,是陪你過日子的人。

在外人看來,他所擁有的東西太多。

可他所擁有的每一樣東西,無論他情願與否、珍惜與否,都實在來之不易,旁人看見的游刃有餘背後,是不可與人言的犧牲和妥協。

年歲漸長,涉世漸深,世故是磋磨棱角的利器,怨氣也終會化作一股屈服命理的豁然。

唯一能說的,大概還有憾。

渴望以真正的自己獲得真正的輕松。

章老先生來京後,沈秉林的態度沈家人盡皆知,起碼沒有人再敢在明面上發出異聲。

沈弗月跟鐘彌接觸不多,說到底也沒有什麽深厚感情,只是樂見自家一貫橫行霸道的小姑姑吃癟,所以在這件事搖旗吶喊得比誰都賣力。

她人不在國內,都為沈弗崢高興,說四哥總算苦盡甘來。

他當時心念過“苦盡甘來”四個字,總覺得這樣的詞落在鐘彌身上不合適。

如果將人生比作一張拼圖,每一塊落在合適的位置,他都反覆試過,直到正確,再如此重覆去拼下一塊,每一次正確的嵌入都可以稱作苦盡甘來。

唯獨最後一塊不是。

它天生就是正確的,是無需試驗比較的。

是有且僅有的唯一。

最後一塊拼圖,永遠是最輕松最圓滿的存在。

鐘彌之於他,就像最後那一塊塵埃落定的拼圖。

聽完他的話,鐘彌望著他的眼神像融化的糖粒,亮晶晶又透著盈盈甜意。

她問沈弗崢:“那我呢?我需要怎麽做?”

他本來說,你不需要做什麽。

話落,又像老師一樣給了她一些提醒:“你可能需要學會利用我,盡可能地去做你自己,任何長久的感情都不可能違背人性,人是趨利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但人趨利的方式不一定都正確,就像有些犧牲,本質上也是趨利,但你要明白,投桃報李不是一定能順利完成的置換。”

鐘彌聽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冒出一個突兀的問題:“那我利用你,不是跟你前女友沒有區別了?”

他骨相並不淩厲,面龐看起來卻始終缺溫情,尋常那種不及眼底的一抹淡笑,會讓人覺得愈發遙遠。

可他手心滾燙,摟著鐘彌的腰,姿態親昵,是毫無隔閡的狀態。

“利用就是利用,利用需要有什麽區別嗎?”

他說這話的樣子稍顯冷血冷靜。

鐘彌想起曾經和那位謝律師在咖啡座的交談,她曾經替沈弗崢難受,覺得很不齒的利用,他自己說出來反倒雲淡風輕。

她忽然不明白了,是他現在已經完全不介意前女友曾經利用他的事了?完全不放在心上?還鼓勵現女友來盡可能利用他?

沈弗崢用一番話點醒她。

“其實我從來沒有變過。二十歲的時候,我渴望留在一個烏托邦裏,家人也好,前女友也好,如果有人要破壞它,我會不顧一切去維護,毫不猶豫地遠離他們。”

他捧著鐘彌的臉,目光柔軟地望著她,輕聲細語說,“現在我有了一個新‘烏托邦’,如果有人要破壞她,我還是會不顧一切去維護,懂了嗎?”

鐘彌點點頭。

聽懂了,利用本身是一種無情緒的行為,就像用工具去挪石頭。

他作為工具的持有者,用他的工具,最後挪的石頭卻擋住他的路,這種利用當然令人不齒,但用他的工具,幫他清除石頭,這種利用對彼此都有利,沒有拘泥畏縮的必要。

他又誇她,真聰明。

鐘彌再度笑起來,笑容卻與先前不同,先前只是高興,現在多了一種與他更貼近的蘊慰。

“謝謝你當我的靠山,當我的底氣。”

他將唇輕輕抵在鐘彌額頭,吻了兩下。

“我的榮幸。”

額上溫熱,閉眼那瞬,鐘彌又在心裏添一句。

——謝謝你愛我。

是鐘彌自己說,沈太太她還是要當的。

她負責提,沈弗崢負責完成。

當晚關燈後,沒多久就想清楚一些成為沈太太的步驟,沈弗崢低著聲音,問貼在自己懷裏睡的人下次回州市大概什麽時候。

“下個月吧。”

即使知道不會受到反對,也需要正式和鐘彌一起去跟她的媽媽和外公提這件事。

沈弗崢思索著,跟她溝通屆時去州市有什麽風俗習慣需要註意,帶過去的見面禮有什麽講究,先訂婚後結婚,所有步驟都不能缺,訂婚是希望安排在哪裏。

夜很深,燈俱滅。

沈弗崢沒有困意,這樣的舒適的睡眠環境,大腦運作起來,人如加班一樣毫無懈怠,事事想到周全。

可惜,未來的沈太太不上心。

說著說著,嗯一聲啊一聲應著,最後再無應聲地睡著了。

沈弗崢也不和未來的沈太太計較,未來的沈太太年紀小,還敲得一手退堂鼓,鳴金收兵,說退就退,他領教過,沒準說結婚也就是一時興起,就跟說著玩兒似的。

他年紀大,他得趕緊當真。

在她睡著的臉蛋上輕輕捏一把,當解恨,這一下差點沒把人惹起來,哼哼唧唧很是不滿地往他懷裏鉆。

沈弗崢被她枕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隔被子掖了掖她那邊的被子,順帶拍一拍哄著。

望她好眠。

之後好幾次飯桌上,零零散散把事情聊完。

八月份鐘彌回州市參加胡葭荔婚禮,她自己先跟家裏提一提,讓長輩們有個心理準備,之後沈弗崢處理完手頭的事,再攜禮登門。

由他正式跟章女士和外公提這件事。

這才有了今晚這頓連章女士都親自下廚房的飯。

戲館離鐘彌家不遠,晚飯時間也還尚早。

剛下過一場大雨,降了溫,空氣濕潤,傍晚悠然的風裏飽浸一股青草泥土的氣息。

沒開車,鐘彌帶著沈弗崢步行往家走。

看到一點顯眼的東西,她就扭過頭跟沈弗崢介紹,當然不是什麽歷史遺跡,只是關於她少女時期成長的點點滴滴。

她想說,他也很認真在聽。

很少見的,她好幾次提到了她的父親。

在一起這麽長時間,沈弗崢很少聽到她說關於她父親的事,但也不是她不說,他就全無所知。

他知道,她父親在當地曾是個頗有名氣的京劇武生,州市大興文化旅游,前幾年還給她父親做了非常漂亮的百度介紹,展示了很多臺前幕後的影像資料。

從《長阪坡》的趙雲,演到《界牌關》的羅通,多是跨馬持刀威風凜凜的名將,卻也應了詩中言,美人名將,不見白頭。

他英年早逝。

鐘彌剛讀初中,父親就因肺病去世,按百度百科上的介紹算,剛過四十歲。

“我剛讀初中,學校總有男生要送我回家,拒絕也拒絕不掉,他們就在後面一直跟著我,有時候還會跟我說話,我爸爸知道了就每天來接我回家,我們也是走這條路。”

“後來有一天,他忽然就不來了,他住院了,家裏也沒有瞞我。

“再後來,他再也不能來接我回家了。

“有天放學,有個男生又跟在我身後,我回頭看著他,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爸爸去世那天我都沒有哭成那樣。因為他臨終前跟我說,讓我以後堅強一點,要代替他照顧好我媽媽,不要讓媽媽操心。”

她說這話時,眼瞳微濕,像鉛雲厚重落不下雨的陰天,嘴角卻略有一絲笑,似雲層裏漏出的一縷光線,透著懷念。

沈弗崢聽後,牽她的那只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他想起章載年曾在輕松的聊天裏,提及他的外孫女不大文靜,在州市讀書時就像小男孩兒一樣,脾氣烈,野得很。

但她對她的媽媽,對她的外公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甚至為了逗外公開心,故意多跟外公撒嬌,說話都夾著稚氣的聲音,甜甜糯糯的。

或許是太早就沒有了依靠,除了堅強別無可選,斂華半生的外公,與人為善的母親,讓她不得不成為這個家裏有尖刺有棱角,可以強硬對外的那個人。

轉角進一段路,小碎磚換成青石板,鐘彌自然將話題帶過,好似沒有什麽值得傷感,也無需刻意醞釀傷感,立馬說起這條路來。

“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是晚上,這條路剛修,路燈還沒裝上,往裏走車不好開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你,說就送到這裏,你堅持要送我到家,你還記得嗎?”

沈弗崢說記得。

每每再想起那一夜,都暗幸曾經的堅持,從始至終,再黑的路,他也不曾叫她一個人走過。

要不是傍晚回家路上跟鐘彌這段見物說物的閑聊,在飯桌上聽到淑敏姨說起鐘彌曾經單槍匹馬,上門問人要賬的事,沈弗崢應和的笑容,可能會更自然妥帖一些。

章女士說:“彌彌有時候性子犟,一下就認死理,氣頭上她是聽不進人說話的。”

談婚論嫁,難免談及雙方性格磨合的問題,女方家長大多都會這麽嬌寵著提一提女孩子性格不好,期望男方日後能多體諒。

沈弗月結婚前,他的大伯母曾抹著眼淚說自己的女兒一貫強勢傲氣,經常愛發火,希望未來的女婿多多理解包容。

當時沈弗月的未婚夫滿心誠意說會的。

同樣的語境落到沈弗崢身上,又在此刻,他暗裏五味雜陳,面上是溫和的笑,看向章女士說:“我盡量不讓她生氣。”

鐘彌笑嘻嘻,很是驕傲顯擺,將餐桌氣氛活絡得更好。

“怎麽樣?我找的這個對象會說話吧!他都不說讓著我,他說不讓我生氣。”

外公很捧場:“我們彌彌會找,打小眼光就好。”

章女士也面帶笑容,有松有緊地往後帶一帶話,對沈弗崢說:“她要是耍性子胡來,你也別太慣著她。”

章女士按下起身的淑敏姨,自己挨個給桌上的人盛湯,湯碗放到沈弗崢手邊時,話也新起了。

“對了,你家裏那邊是怎麽打算的?”

沈弗崢扶著湯碗,從容回答道:“主要是看彌彌什麽想法,我母親她信佛,知道阿姨也信佛,這次過來還特意叫我捎帶了一件金鑲玉的舍利塔,聊表心意,她聽說陵陽山是地藏王菩薩的道場,是有名的佛山,想拜托阿姨幫忙去求一個訂婚的吉日。”

章女士聽懂了,神色也舒展開一些。

她自己信佛,都有相熟的大師,隨手能送金鑲玉舍利塔的沈夫人,已有能給金玉器物開光的寺廟,怎麽還會需要拜托別人去求吉日。

言外之意,這是兩家商量著來的事,沈家願意給足誠意,遷就女方的意思。

章女士應下來:“好,下月初我去寺裏問一問。”

“那就麻煩阿姨了。”

章女士彎起唇:“不麻煩,只要你跟彌彌能好,怎樣都不麻煩。”

沈弗崢繼續說有關訂婚的事。

“國慶到元旦這段時間,彌彌舞團的工作都不少,考慮到彌彌的想法,她希望以後的婚禮能從簡一些,盡量只邀請雙方的重要親友,所以訂婚宴就得往隆重一點辦。

“畢竟是件喜事,總得有個正式些的場合,告知一下。

“那規格就不可能小。

“彌彌沒有操辦這些事的經驗,我們都有工作,也沒有那麽多的精力事事都親力親為,我跟彌彌商量了,她也同意,由我大伯母來幫我們操持訂婚宴。

“我大伯母剛嫁女兒不久,男方是華裔,在國外舉辦婚禮,我們家在京市也另辦過一場,我大伯母對這些婚嫁流程比較熟悉,而且她也是有女兒的人,心也細,更能為彌彌著想。

“年前看看阿姨還有沒有時間,再來京市一趟,我安排我媽和我大伯母,跟您再見一面,我們就流程儀式的事,再詳細的聊一聊。”

這一番話,已經把事情安排得周到無虞。

章女士很滿意。

外公似乎對沈弗崢那位孀居的大伯母有印象,點頭誇著:“你大伯母是個做事很穩妥的人,喪夫失子,她這些年也過得很不容易。”

沈弗崢應著話:“我爺爺也這樣說,我堂妹她嬌縱任性,跟我爺爺鬧了好幾次脾氣,我大伯母一直自愧沒有教好她,我大伯在世時,她也是個很能幹的女人,這些年倒畏著手腳,什麽事也不敢攬去做了,訂婚的事交給我大伯母,我爺爺也很滿意。”

沈弗崢剛剛說這事是跟鐘彌商量出來的,實際上,鐘彌還不太懂沈家的彎彎繞繞,更想不到叫他大伯母來操持這點。

主要也是沒來得及動腦子想,沈弗崢就已經安排好了。

聽後,她也覺得這樣好,點頭答應。

他負責安排,她負責拍板,這便算他們之間的商量了。

他大伯母樂意,他爺爺也滿意,鐘彌當時多嘴一問:“那你媽媽滿意嗎?”

這怎麽說呢,如果何瑜在沈弗崢和鐘彌的婚事上欣然又積極,這事兒也不會落到大伯母手裏。

沈弗崢不打算做硬撮合鐘彌和他媽笑顏相對的和事佬,他自己就是從勳貴人家和睦聯姻的產物,深知這種和睦充其量錦上添花,意義不大。

何瑜沒有好態度,那他就配合她的態度,事情轉交給大伯母,也是對何瑜的暗暗敲打,沒有我這方的低頭,只有因你而起的生分,你希望這樣,那就可以這樣。

何瑜自然不希望這樣。

她到底是沈弗崢的母親,她的兒子出類拔萃,以前叫她那樣順心自得,沒必要為一件他已經鐵了心去做的事,再跟他生出嫌隙,想通了,認清了,態度說改也就改了。

於是沈弗崢這趟來州市,她特意叫人送了一尊開過的光舍利塔過來。

她跟沈禾之不同,她同章家人無怨無仇,反而有幾分真心欽佩章老先生,先前叫她耿耿於懷的,一是沈老爺子態度不明,如今已然清楚。

二便是一點為人母的不甘,總想著沈弗崢應該配個門當戶對的。

她對鐘彌這個人從沒有意見,鐘彌漂亮聰明,她都見識過的,她那個親妹妹也沒少在她耳邊念叨鐘彌的好。

想開了便好了。

終歸是沈弗崢的一樁喜事,沈弗崢的父親也勸她,現在悅然接納才是最有利的,老爺子不反對,沈家沒人能反對,反對也沒有用,沒有必要再因為板上釘釘的事,再跟兒子鬧得不愉快。

那尊金鑲玉的舍利塔沒到州市之前,鐘彌就在京市見過,由何瑾送來常錫路,人還沒進門,喜鵲一樣的聲音先到,說你這未來婆婆這回是真大方了。

未來婆婆示好的禮物剛一送來,沈弗崢的大伯母也將電話打來,旁敲側擊問著,這事兒現在還用不用她來辦。

人在領導位子上坐久了,普普通通的話都能說出不普通的味道來,沈弗崢叫大伯母放心去辦,彌彌跟阿月聊過,由大伯母來操心這件事,我和彌彌才能放心。

何瑜來辦,或者讓章女士來辦,都不太好。

這種雙方不尷不尬的關系裏,必須有中間人事情才好做。

在鐘彌家這頓飯吃到天擦黑才結束。

外公要回豐寧巷休息,這事兒以往都是章女士做,因不放心女兒開車,現在這活兒被沈弗崢攬去。

他跟鐘彌是從寶緞坊步行過來的,隨後就叫老林把車子開到鐘彌家小樓門口,這會兒正好送外公回去。

老林有在豐寧巷七進七出的本事,但考慮到老人家身體不好,窄窄巷路,起起停停,這麽坐在車裏容易不舒服,便在巷子口就停下了。

沈弗崢扶著外公下車。

外公對外說封筆了,這些年自己寫寫畫畫沒停下,眼睛還好使,路燈光裏,瞧見沈弗崢這輛黑色A6的車牌。

“前幾回沒註意看,你這車牌倒是巧,是彌彌的生日。”

沈弗崢也跟著看了一眼車牌數字,揚起唇說:“那就總算對了。”

進巷子的路,路燈老舊,照明的範圍有限,老林拿手電映開一片光區,沈弗崢扶著外公,放慢步子,慢慢往家走,說著這車牌的由來。

第一次來州市看望老先生,還不是這個車牌,但走的那天下雨,分別時,鐘彌就胡謅一句,說這車牌是她生日。

外公笑笑說,是自己那個外孫女能幹出來的事。

“我就說,那我跟你有緣。”

“緣分自然是真的,那這車牌生日也不能是假的,托了我一個朋友幫忙留意,換上沒幾天,彌彌還不知道。”

“難為你記著,事事肯慣著她。”外公說著,拍了兩下沈弗崢扶自己的胳膊。

“我讀書早,又大彌彌許多歲,要是叫她不開心,太像仗著年紀在欺負她,您跟阿姨怎麽能放心把她交給我,彌彌還是小孩子,但我不小了,我清楚,我是仗著她對我那點喜歡,才勉強叫您跟阿姨接受我,本心裏,您跟阿姨都不願意她嫁到我們家這樣的環境裏來,我做不到從沈家跳出去,只能厚著臉皮跟您保證,我會對彌彌好,盡我所能地讓她快樂自由。”

“我真的非常愛她。”

這樣的話,在鐘彌面前,沈弗崢都沒有說過,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把愛和喜歡掛在嘴邊的人。

在這條只聞蟲鳴蛙叫的巷子裏,隱隱可聽其他住戶緊閉的門窗裏傳來聲音,零碎對話,碗盆磕碰、老人咳嗽,新聞聲響,好似徐徐經過一路人間至味的煙火氣。

在他厭惡過、敬仰過、感恩過的老先生面前,他摹其風骨多年,仿他的字能仿得別無二致,如今也似照鏡子一般坦然心聲。

外公也是非常愛鐘彌的人。

他能體會到最後這短短一句話裏的誠意和分量。

“我跟她媽媽很難不擔心她,你別看她瞧著有一肚子小聰明,人機靈得很,實際上彌彌這孩子性格很單純,她心裏一藏事就睡不好覺,打小就這樣,性子也擰,有麻煩事從不跟我跟她媽媽說,她很會體諒人的,我跟她媽媽能幫她的不多,只盼著她以後能快快樂樂的。”

外公心臟不好,邊走路邊說這麽長一段話,氣息有點不穩,聲音放緩了,低低說,“雖然擔心她,但我們也相信彌彌的眼光,她年紀雖然小,但在家裏我跟她媽媽一貫尊重她的意見,她願意的事,我們不反對,也希望你們在一起都開開心心。”

說完,家也就在不遠處了。

蒲伯在門口等著,看見手電劈開的亮光,映得燈後的人瞧不清,遠遠便迎上來,忙問道:“今兒高興,可沒沾酒吧?”

外公笑說:“哪還敢沾那個,彌彌怎麽可能讓。”

提到酒,倒是想到院子裏還有一壇自釀的青梅酒,是遠房親戚送來的,現在自然是不能喝了,外公便叫沈弗崢和鐘彌明天過來吃飯,把那酒開了。

已經放了一個夏天,釀到最好的時候了。

回去時,桌上的餐盤碗筷全都收拾幹凈,客廳的窗戶大開,風扇開著強力檔呼呼吹著,通風散味。

淑敏姨正在客廳動作麻利地拖地,擡眼見沈弗崢送外公回來了,手上動作也沒停,只告訴他,樓上客房收拾好了,就在彌彌隔壁那間。

“彌彌剛上樓洗澡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個澡,毛巾、洗漱用品都在衛生間準備好了。”

沈弗崢應了聲好,踩著木梯上樓,碰見章女士。

章女士想起來一件事:“剛剛在晚飯桌上,說去寺裏求吉日,我忘了問,你的出生年月我要記著。”

沈弗崢跟著章女士進了樓上的一間小廳,章女士去找本子和筆,沈弗崢目光卻定住,腳步不自覺朝高高的香案走去,盯著懸掛在案上的一張黑白照片。

章女士找來紙筆,剛要出聲,便看到這樣的情景。

她臉上柔柔綻開一個笑,在沈弗崢背後輕聲介紹著說:“這是彌彌她爸爸。”

沈弗崢知道,也從照片裏認出來了。

雖然大家都覺得鐘彌長得像她媽媽,可細觀她父親的照片,也看出一些血脈間的相似,比如眉眼間的英氣。

“我能給叔叔上香嗎?”

沈弗崢忽然提出的請求有點令人意外,但章女士也沒有拒絕,只在一旁看著沈弗崢禮數周全地做完簡單的祭拜,心中微微起了波瀾。

他在鐘彌父親的照片前,合眼敬香的樣子很虔誠。

如果鐘彌的父親知道,是這樣一個人跟他的寶貝女兒在一起,他會放心的吧?

記完他的出生年月,章女士跟淑敏姨說了同樣的話,叫他去洗澡,洗漱用品都準備好了。

“從京市坐車過來也不輕松,晚上早點休息吧。”

沈弗崢走到口,轉身說:“對了,阿姨,外公叫我們明天過去吃飯。”

章女士點點頭,微笑著:“你跟彌彌去吧,明天戲館還有事要忙,我就不過去了。”

“好。”

沈弗崢沒多說,回了客房洗澡。

待出來時,長發吹得半幹的鐘彌,穿白色的飛袖睡裙,趴在床上,手肘撐著,就床頭燈的一點光,翻一本瞧著五顏六色像繪本的書。

一聽洗手間門有響動,她腳心朝天的腳丫子停止晃動,也立刻沒了翻書的興趣,轉頭過來看他出浴。

沈弗崢頭發也草草吹成半幹,走到床前問:“你來跟我睡?我第一次來你家,不合適吧?”

她家這小樓結構,美則美矣,隔音實在很差。

鐘彌嫌他說話聲音太大,立馬緊張萬分,兩根食指都一起比到嘴唇前,壓著嗓子說。

“小聲點兒!給我媽聽到了,那就真不合適了。”

她那鬼鬼祟祟的樣子實在可愛,沈弗崢將擦頭發的毛巾擱在脖子上,彎身下去湊近她:“知道不合適你還來?”

鐘彌從床上坐起來,手裏的繪本朝他揮一揮:“給你送這個,我怕你認床,換了環境又不好睡覺,尤其是我家。”

沈弗崢從她手上接過繪本,沒急著翻開,只問:“你家怎麽了。”

趿拉上自己的拖鞋,鐘彌噠噠跑過去把窗戶推開,朝他勾勾手,叫他過來。

沈弗崢沒明白,也走了過去。

這間客房的窗戶正對後院,這個角度一覽無餘,可以看見一整片靜謐的荷塘,蓮葉經過盛夏,莖桿撐開,擁擁簇簇。

鐘彌提醒他:“不是看。”

沈弗崢收回落進夜色裏的視線:“那是什麽?”

“你聽。”

稍被提醒,沈弗崢就恍然了,周遭蛙鳴一片,像是從四面八方來的,細聽是有點聒噪。

“我家院子裏有荷塘,所以附近青蛙特別多,尤其是這個時候,待會兒關了燈你會覺得聲音更吵的,所以給你送這個繪本,我小時候睡不著,我爸爸就讀這個繪本裏的故事給我聽,現在給你了。”

“那後來你爸爸不在了,你睡不著,用的什麽方法?”

鐘彌一下被問楞住。

沒有方法了,爸爸不在以後,很多事都是她自己撐著,睡不著就睡不著,好像沒有爸爸,雖然外公媽媽都給了她很多愛,但好像自然而然她就變了。

失去了一些無理取鬧、撒嬌胡來的機會。

“人總是要懂事的。”

鐘彌聲音悶悶的,這樣跟他這樣說。

有一只夜蛾尋光飛來窗臺邊,靜靜停棲。

外面是夜,室內只亮了一盞床頭燈,他們一同站在薄弱的光影交匯處。

他看著鐘彌用手扇風,那只夜蛾受到擾動,振翅飛起,卻因再尋不到更亮的地方,在窗邊久久盤旋。

想到傍晚落日裏,她平靜說著在父親去世很久以後,再被人尾隨,意識到再也沒父親會接她回家,失控崩潰地落淚。

想到晚飯桌上提及,她幫她媽媽問耍無賴的親戚要賬,別人說的難聽話,她一句句還回去。

想到不久前在豐寧巷,外公說她其實性子單純,心裏一藏事就睡不好覺。

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渴望成為高山。

成為她可以棲息的歸處,供養她這一生的平安喜樂。

鐘彌低著頭,也沒有察覺一旁沈弗崢靜望住她、越漸深厚的目光,手指還俏皮地動著扇風,很有意思地說:“你看,這個蛾子好傻,它都不怕人的嗎?”

沈弗崢沒看夜蛾。

只說她:“你也有點傻。”

鐘彌斜斜嗔他一眼:“看過金庸小說沒有?你要是說一個人好,一個人美,這都不要緊,你要是說一個人傻,你還要愛她,那你就完了!就連黃蓉那麽聰明的人都要栽的!”

她說話間的一顰一笑都時時刻刻牽引著他的視線與情緒。

沈弗崢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來,反套住鐘彌,往自己身前一拉。

“栽就栽了。”

說完,不等鐘彌反應,便低頭將她深深吻住。

那只小小的夜蛾飛進屋子裏來,翩翩越過窗前擁吻的一雙人,棲在明亮的燈罩上。

這章真的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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