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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卷草紋 意延綿,一生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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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 京市過午的陽光已見盛夏燥烈,從舞團大樓的檐陰下走出,灼日將人烘烤, 鐘彌加快步子往停車場走去。

剛剛聯排結束,回化妝間, 手機裏躺著一通章女士的未接來電,浸滿卸妝水的棉片敷上一側眼皮, 她拿另一側的視線瞄回撥過去的手機。

幾聲嘟響後, 屏幕上顯示由零開始跳升的通話時間,鐘彌戴著藍牙耳機,說自己剛剛在排練,才看到手機。

“有什麽事嗎媽媽?”

棉片卸下一片濃彩,她換一張新的, 往另一邊眼皮上蓋。

兩秒安靜, 章女士柔和的聲線從電話裏傳來:“你外公來京市了,年紀大了,可能也是太久沒出過遠門, 人剛到, 準備去酒店, 心臟病突然犯了。”

卸妝水倒多了,手下按力一重, 液體滲進眼縫, 辣得整個腦顱內神經緊吊,鐘彌忍痛睜開眼, 忙問:“外公現在怎麽樣了?”

“沒大礙了, 就是人還沒醒。”

媽媽的聲線不急不緩, 仿佛在跟鐘彌說不用擔心。

外公心臟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 之前在州市也有送醫搶救的情況,這種病除了註意飲食,最重要的就是平時靜養,多多保重身體。

鐘彌實在不明白。

“好端端的怎麽非要往京市跑?現在天氣又熱起來了。”

很不適宜出門。

更別提來京市,這麽舟車勞頓。

章女士微微提氣卻沒說話,鐘彌隱隱聽到些模糊的對話聲,猜想可能是此刻旁邊有人,不方便說話,便改問了其他情況:“就你和外公兩個人來京市了嗎?”

話出口,鐘彌就開始難受,外公忽然發病,媽媽一個人該多手忙腳亂,想問怎麽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卻也有預感,大概是有什麽不提前告訴她的原因。

章女士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溫聲安撫:“蒲伯和你淑敏姨,還有淑敏姨的兒子都一起過來了,開家裏那輛七座車,你外公平時吃的藥,什麽都帶齊了,外公剛有癥狀我們就來醫院了,現在情況算好。有人來看望,你外公還沒醒,就,都在這兒等著,你過來吧,你到這兒媽媽下去接你。”

鐘彌眸中閃過一絲荒謬,笑不成笑:“有人來看望?”

這才多久?連鐘彌都是剛剛才接到媽媽的通知。

章女士簡單解釋,提了一個人,外公以前的門生。

鐘彌知道這個人。

外公只教過沈弗崢一年字,而這個人才是真正意義上沈弗崢的書法老師,與沈家來往密切,現任書協主席,人很樸素隨和,風雨不改,年年都會去州市看望外公。

今天就近送醫才知道,他太太是這醫院的副院長。

“彌彌,事情都是瞞不住的。”

章女士這話像一句提醒,鐘彌立時了然,外公是知道自己和沈弗崢的事了。

“媽媽……”

“見面再說吧,”章女士問她是不是自己開車過來,叮囑她,“慢點開車,不著急,沒什麽可著急的。”

剛才跟媽媽通話時,有其他電話切入的提示音,是沈弗崢打過來的。

沈家已經有人去了醫院,沈弗崢不可能不知道。

他本來是準備跟鐘彌說外公的情況,得知她知情,已經開車在路上,便說:“不用擔心,我問過外公的情況了,還算好,你自己開車要慢一點。”

鐘彌心裏一暖:“你怎麽跟我媽似的。”

“我跟阿姨都一樣擔心你,像不是很正常嗎。”

鐘彌心說,是你跟我媽一樣都拿我當小孩兒吧。

沈弗崢說他人在城郊,趕去醫院估計很遲,叫鐘彌有事隨時跟他聯系。

鐘彌到了醫院,見到章女士。

外公血壓高,每年入夏到秋天,最容易心臟不舒服。

按說章女士不應該同意外公來京,即使外公說出的理由是鐘彌來京讀書四年,入學到畢業,他從沒有來見證過一次,如今他的外孫女在京市最好的舞團跳舞,再不去瞧瞧,以後身體更差,只怕會更沒有機會了。

“蒲伯悄悄告訴我,前幾天沈家的小姑姑來了一趟,跟你外公說了,你跟那位沈四公子在一起,沈家那邊的態度不太好,可能……外公是擔心你吧。”

章女士聲調低低,聽鐘彌自責地說外公肯定是擔心我了,又長長一嘆說,“也可能是,他自己心裏有遺憾。”

鐘彌看向媽媽。

章女士亦與她對視著目光:“一直都沒告訴你,其實我說要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你外公也是不同意的,不是你淑敏姨以前跟你開玩笑說的,嫌你爸爸沒文化,你外公是擔心我在用自己的婚姻氣他。”

“為什麽會這樣擔心?”

“因為你外公當年離京,我雖然沒說什麽,心裏是怪他的……多少,舍不得吧,青梅竹馬的玩伴,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明明也有機會留下來,他不肯要,所以我們所有人都要跟著他回到州市,去面對以後完全未知的生活。”

鐘彌懂了,外公雖然也沒說什麽,但他也知道女兒在怨他。

所以這麽多年,祖孫三代在飯桌上,總是靠鐘彌一個人將兩頭熱鬧起來,父女倆很少單獨相處,說話也不多。

章女士忽然盈淚,掉落面頰,又很快地低頭抹去,她怕鐘彌擔心,隨即彎起一個淡淡笑容。

“對你外公,我很懊悔一件事。”

跟鐘彌父親結婚時,章載年曾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嫁給這樣的人,以後的日子可能會過得有些辛苦。

章清姝跟他說,我想好了,我知道我要嫁給什麽樣的男人,我很滿意。

章載年勸她不要賭氣。

她便說自己沒有,想得很清楚,說他沒讀過書,所以不懂那些一塵不染的大仁大義,也不會冠冕堂皇地趨附權勢,他滿心滿眼地愛我,他讓我覺得我很重要。

冠冕堂皇的是青梅竹馬,一塵不染的又是誰呢?

這話刺痛了沈默的章載年。

即使女兒的婚後生活順遂,年紀大了,每每思及,他也很難忘記作為父親曾經的失職。

這不可解,他不可能穿越時光去替女兒爭取或許會截然不同的未來,因一切都已是定局。

如今,他想去彌補遺憾。

雖然早就釋懷,也說過無數次自己從不後悔,章清姝卻知道,那或許也是父親的心結,他有心出力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人生,但鐘彌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作為外公,他想將外孫女的路鋪得平一些。

這一生,旁人的盛讚如聳峙高臺,將他架得很高,甚至剝奪了一些他作為人的私欲,溢美之詞何嘗不是受困之枷?

背負一生的東西,到晚年,肯放下來,不做清風霽月的章載年,單純去當一個彌補缺憾的父親,當一個憂心忡忡的外公,或許也是一種圓滿。

所以章清姝沒多問,便答應同他一起回京市來看看鐘彌。

聽完媽媽的話,鐘彌急糊塗了,一時繞不過來彎,不明白既然沈禾之說現在沈家的態度不好,為什麽她會著急找上外公,說什麽心疼她跟沈弗崢不是良配這種話。

到底是故人,章清姝對沈禾之的脾性有幾分了解,淺淺一笑說:“可能是所謂沈家的態度不好,並不是什麽阻力,你那個男朋友有本事不聽她的話,甚至不聽沈家的意見,她著急了,希望你外公可以出面阻止你們在一起吧。”

外公為什麽會出面阻止呢?

齊大非偶,一世清高的章載年,不許自己的外孫女因攀高枝而受到輕視,寧願斷情,也要守住顏面。

沈禾之敲的是這個算盤。

可惜,外公不僅沒有勸阻,反而為外孫女回了京。

鐘彌頓覺心內滋味覆雜,外公將她看得比什麽都重。

她隨著媽媽上樓,問外公現在的情況:“醫生有沒有說什麽時候才能醒?”

“沒說,還要看情況,多休息也好,你外公很久沒出門,或許也是累到了,等你外公醒了,千萬不要在他面前說自責的話,知道了嗎?”

鐘彌點點頭。

她明白,她如果自責,外公也不會好受。

“那外公這趟過來是打算做什麽?是要見什麽人嗎?”

母女倆出了電梯,遙遙見到病房外站了幾個衣著體面的人,鐘彌認出蔣騅的父親,蔣聞正一臉心焦同穿白大褂的醫生在說話。

章女士斂了斂眸,對鐘彌說:“不重要了,反正現在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要見了。”

章女士問她陣子在京市過得好不好。

鐘彌捏捏她的手:“你不會真信了別人的話,覺得你的女兒在京市含辱忍垢吧?”

她聽蔣聞派來的人說過鐘彌在京市的情況,沈家這邊的壓力沈弗崢都是一個人在處理,他把鐘彌保護得很好,沒有人去影響她的生活。

得知沈禾之來州市,她更確定了,如果情況真的不好,已經能影響鐘彌,沈禾之不會舍近求遠來州市煽風點火。

但看不到鐘彌,章女士也無法完全放下心。

她明白感情裏的事,冷暖自知,旁人看起來的愛護有加,有時候不一定是全貌,有些心酸委屈藏在細節裏,無可與人說。

她擔心自己的女兒偷偷難過。

章女士不說自己的擔心,只摸摸女兒的頭發,淡笑著:“那倒沒有,你啊,一早被你外公慣壞了,吃不了苦,只是你那男朋友的小姑姑實在是……”

鐘彌也叫她別擔心:“我不管她的。”

不止是沈禾之一個。

那次跟沈弗崢從南市回來,鐘彌就想通一件事,像蔣小姐那樣人人滿意的婚姻有什麽意義?

人人滿意是因為處處遷就。

所以蔣小姐活得像個傀儡,還要不斷自己洗腦自己,才能繼續忍下去。

“我不會輕易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花時間去感受那些惡意中傷,別人隨便說一句難聽話,我就立馬去委屈、去憤怒,那我也太好欺負了吧,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總不能別人一說我,我就停下來哭一會兒,那我會走得很慢很累。”

那樣,就不能和沈弗崢並肩了。

緊緊牽著她的手的沈弗崢,慢慢地,也會覺得很累。

最後他們都會在這樣的感情裏疲倦。

那些有意見的,難道在意的真是她家世不夠好嗎?出身平平的女孩子那麽多,怎麽不見他們挨個去指點,他們在意的是這樣的她,居然可以站在沈弗崢身邊。

“媽媽,我不是受害者,我是贏家。”

章女士目光裏漸漸有濕潤的欣慰,看了眼前的鐘彌一會兒,粲然一笑說:“上次你回家,你外公說你瞧著像長大了,我還沒看出來,現在看,是真的長大了,看來你那個男朋友不止對你好,也教了你不少道理。”

這話不是沈弗崢教的,但確實是鐘彌在他身上學到的。

他本碩讀哲學,回國從商這十來年,怎麽可能處處是坦途順境,沈家內系旁支一大幫人,哪一個是好應付的?縱然有他爺爺的青眼,這些人對從零開始的沈四公子難道沒有苛難指點?

蔣騅現在才走到哪兒,還是有沈弗崢幫扶才不至於焦頭爛額,如此,他還是會把情緒帶到生活裏,多多少少影響了他和小魚。

鐘彌才懂,沈弗崢為什麽會是情緒少見的人,或許那些情緒也曾有過,但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那些不適宜的東西早就摒棄掉了。

他甚至不會去糾結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時候這黑心資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該父慈子孝時,演好自己的角色,齒輪該轉時就轉一下,很簡單輕省,他也不再多求。

這樣的人,心裏居然還有一點溫熱愛意,簡直像個奇跡。

天黑時,沈弗崢過來了。

五月的天氣,醫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褲,從電梯那兒徑直朝鐘彌走來。

“外公醒了嗎?”

鐘彌說剛醒。

沈弗崢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場還有不少沈家的人,連沈禾之都拎包到場,見沈弗崢來了,也說起話。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崢輕輕點頭示意了一下。

鐘彌低聲說:“你爺爺剛剛來了,在裏面。”

醫生說需要靜養,病房裏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來,外公也叫鐘彌和章女士去外面等,兩個老人單獨說話。

鐘彌又說:“你爺爺是跟著你小姑姑一起來的。”

沈弗崢“嗯”了一聲,知道這件事。

蔣聞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崢的書法老師交情匪淺。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經納悶文化/部和書法協會舉辦的百年藝展,鐘彌外公的名字怎麽排得比孫家旁家那幾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這人已經封筆離京,其中依舊有撇不開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傳出來,蔣聞第一時間趕來醫院,而沈禾之則是第一時間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來醫院時,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後,旁人再虛情假意到了都會問一句老先生現在怎麽樣,唯她不敢說話。

現在兩個闊別二三十年沒見面的老人在病房裏,說什麽,不知道。

病房外頭這一幫沈家人,心慌意亂,如坐針氈,真憂心的有蔣聞,其餘不憂心的也裝作一副惶惶關切的樣子,畢竟沈老爺子已經親自到了。

而與章載年有著血緣的鐘彌和章女士只是平靜等候。

一向情緒寡淡的沈弗崢,瞧著反而和她們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舞團裏聯排到下午,鐘彌今天沒顧得上吃中飯,這會兒肚子輕輕叫了兩聲,只有近旁的人聽到了。

章女士轉頭,視線自然地在沈弗崢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鐘彌,勸著說:“外公已經醒了,你們倆去附近吃個飯再來吧,就這麽等也不知等到什麽時候。”

鐘彌本來不願意,外公醒了,她剛剛只在門口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跟外公說上話。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會兒餓著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擔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飯了。”

鐘彌這才答應。

沈弗崢說:“那您也要吃飯,需要點什麽,我安排人送來。”

章女士沖他微笑:“我隨便吃點就好了,不用太麻煩,你們去吃吧。”

進了電梯,密閉的空間本該叫人悶窒,鐘彌看著電梯的金屬門,模糊不清,映著自己和沈弗崢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環來一只手,頭頂上方傳來聲音。

“可以不用那麽撐著了。”

鐘彌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轉過身子,將臉埋到他肩下。

沈弗崢收回手臂,掌心輕輕地一下下撫著鐘彌單薄的背,哄著:“外公沒事了,其他事,也不會有,我在呢。”

剛剛身邊有媽媽,對面有沈禾之,鐘彌看見外公病容,一瞬間濕了眼睛又強行忍回去,她怕媽媽要分心來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態。

以為自己裝得很好,沒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說的話很多,這一刻卻淤堵在喉,連呼吸都苦澀,鐘彌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

電梯很快到層,有人在門口等。

鐘彌被沈弗崢牽出去,到無人處,他停下來,知道鐘彌剛剛想說話但被電梯到層的聲音打斷,輕聲問她:“在這兒說,還是去車上?”

醫院是一個與生老病死緊緊相連的地方,哪怕深夜,燈火通明處依舊見病人和醫護人員進出來往,沒有人的眉頭是舒展的。

憑一點路燈餘輝,鐘彌看向沈弗崢。

他也皺眉,為她皺眉。

鐘彌攔腰將他抱住,側臉低著,貼他胸前:“沒什麽想說的,外公沒事就好了。”

沈弗崢摸著她後頸的頭發。

他目光放遠,看著大廳玻璃外急匆匆駛來的一輛救護車,這種時候,應和一句“沒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車的病人半個身子鮮血淋漓,情況比預想還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沖去。

片刻沈默後,沈弗崢出了聲。

“跟我也不能說實話嗎?就算是無理取鬧也沒關系,現在這裏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麽懂事。”

她仿佛不能說話,只能以沈默維持堅不可摧的狀態,稍有響動,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洩的出口。

“我覺得,我也沒做錯什麽,但是讓外公這樣擔心,還讓他犯病進了醫院,我看到他躺在那裏,我好難受,我不知道要怪誰,可是我真的好生氣,如果今天外公因為來京市有什麽閃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沒有哭,淚花在眼眶裏寧死不屈地打轉,那神態比落淚還叫人心疼。

沈弗崢放低聲音問她,為什麽會不知道怎麽辦?

眼淚一落,鐘彌快速去抹,沒抹掉,將水跡分成兩道,視線一明,好像也立時沒了顧忌,咬牙切齒的模樣,兇狠裏又見幾分稚氣可愛:“因為殺人犯法!”

沈弗崢手指擦她眼下淚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淺淺一抹弧,註視鐘彌的眼睛被燈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裏的影。

連聲音也似酒醇。

“還說不知道怪誰?這不是怪得挺準的?”

鐘彌沒忍住,破涕為笑。

也習慣了,反正在這個人面前,她無論怎麽裝最後都會被看透,也根本裝不下去。

“我當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會來京市,也不會住院。”

說完,鐘彌也露出很講理的苦惱表情,“可是,她也沒有無中生有,頂多,頂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實,孫小姐說的什麽肯讓我養在外面,也的確是她說的話,只是你小姑姑沒有告訴外公,你當時就拒絕了,盡撿那些難聽的跟我外公講,惹我外公擔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麽,好像真吵起來,我也不占理。”

“真這麽生氣嗎?”

“嗯!”鐘彌肯定又賭氣地點頭。

沈弗崢問她:“那你想怎麽辦?”

鐘彌目光先是游弋,最後眼皮一擡,望住沈弗崢,拖拽著聲音問:“你剛剛說無理取鬧也沒關系,是真的嗎?”

沈弗崢眉角稍動,淡淡的:“你說。”

“我剛剛在走廊看著你小姑姑,腦子裏其實想了很多。”

“想什麽?”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說的那些話,她不是說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擔心我高攀不起,會受委屈嗎?那我要跟你結婚,不止結婚,我還要她來當證婚人,讓她來見證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擔心’。”

鐘彌說完就一副解氣的樣子。

沈弗崢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來當證婚人?”

“不行嗎?”鐘彌故意這樣說。

整個沈家,反對動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們不過只是戀愛,沈家還只是態度不明,她就已經坐立難安到要親自去州市找章家人來反對,可以說在棒打鴛鴦這件事上,她已經出了全力。

這樣的人,你讓她來證婚,說那些花好月圓,白頭偕老的話?

鐘彌雖然氣急了才這麽想,但也知道這很離譜。

沈弗崢思忖片刻,緩緩道:“是有點無理取鬧——”

鐘彌正要解釋自己只是隨便說說,卻聽他接著話說。

“但也不是不可以。”

“啊?”

鐘彌呆住,嘴巴合不上,“這……也可以嗎?”

這對沈禾之來說,不是比死了還難受?

“你願意嫁給我,我自然要給你一個你滿意的婚禮,你希望誰來證婚,我就去請。”

鐘彌也不知道話題是怎麽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結婚上,只是她還清醒,也知道現實:“你小姑姑她,不會願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結婚,你管她願不願意呢。”

鐘彌一時沒聽懂。

沈弗崢捧起她的臉,拇指撫著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淚潤濕的一小片皮膚。

他真的很見不得她掉眼淚。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緒在他的感官裏是數倍放大的,看她開心是,看她難過也是。

他聲音輕輕低低的。

“你只需要管你願不願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後告訴我,至於其他人,他們願不願意能左右什麽?只要你願意,那些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明面上不都要笑著來鼓掌道賀,說新婚快樂。”

至於沈禾之來證婚,不需要給她願意來的理由,只要有她不得不來的條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麽難的事。

聽懂意思,鐘彌久久張口無言,好似被驚住。

沈弗崢按住鐘彌的肩膀,忽然說,彌彌,很抱歉。

眼皮一跳,鐘彌回神了,又好似跌進新的懵懂境地裏。

她表情動了下:“幹嘛道歉?”

“一般人結婚,雙方親友應該都會真心送上祝福吧?這點我很難為你做到,可能我們結婚之後,這種情況也很難改變。”

他把話說得誠懇。

鐘彌也知道所言屬實。

她沒有因此不開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於無邊汪洋攀上一只孤舟,這只舟是她的全部,這只舟視她亦然。

至於四周那些可能永遠不會消失的浪濤聲,只要有這舟在,她都不會害怕了。

“我不需要那些人的真心,”鐘彌手掌按上他胸口,“我只要這顆。”

她腳一踮,手臂擁住他。

聲音格外認真動聽。

“沈弗崢,我願意嫁給你。”

這一抱突如其來,話更是,沈弗崢手臂懸空,頓了兩秒,才慢慢收攏,摟住掛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嘴角不由輕輕彎起,不知道要不要提醒鐘彌,她這臺詞有點快了,他還沒問她願不願意。

不過只要她願意,其他都不要緊。

緊接著,鐘彌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得先祭五臟廟,再去拜月老。

醫院門口都是些快餐店,兩人沿街走,找了一家面館,在靠窗位入座。

餐上得很快,熱氣騰騰。

沈弗崢忽然問她:“你剛剛說願意嫁給我,不是只為了讓我小姑姑來證婚吧?”

米白色的手工面條浸了紅油,被兩根筷子挑到嘴邊,鐘彌動作一滯,面條滑回湯碗裏,筷子尖空空蕩蕩。

她眨了眨眼:“當然不是啊,你怎麽會這麽想?”

“只是問問。”

鐘彌說:“我怎麽可能是因為她,我當然是因為你。”

沈弗崢也挑起面,略略帶點笑:“因為我什麽?”

鐘彌想了想,筷子頭幹脆杵進湯碗裏,細數著:“當然是因為你玉樹臨風,腰纏萬貫,滿腹經綸,高情遠致,德才兼備——”

鐘彌一口氣吊著,卡詞了。

沈弗崢眸淡如水,毫不認為誇張,反而出言鼓勵:“你再說幾個,我很久沒被人這麽誇過了。”

好半天,鐘彌憋出一個。

“老謀深算……老謀深算,有沒有什麽好聽一點的近義詞?”

上次這麽費勁想詞,還是高中寫八百字作文的時候。

沈弗崢笑了一下,沒再為難她,擡擡下頜。

“吃面吧。”

鐘彌怕他不信,又補一句:“我現在是真心實意想嫁給你的!”

他說嗯,應得很敷衍。

快吃完時,沈弗崢手機響起,他看一眼屏幕,起身對鐘彌說:“我去接個電話,你多等我一會兒。”

“哦。”

當時沒在意,後來真等了很久人都沒回來,鐘彌托腮,起了疑。

他走之前說,多等我一會兒。

還沒接通電話呢,怎麽就知道這個電話一定會打很久?

吃完的面碗已經收走了,鐘彌坐在窗邊等,目光一掠,忽然在馬路對面遠遠地看見沈弗崢,他出塵地站在等綠燈的人群裏,卻與其他人一樣,面帶焦急地等著數字跳減。

鐘彌看著,更納悶了。

不是去接電話嗎?怎麽接到馬路對面去了?

等他從路對面過來,鐘彌才知道,他剛剛出去那麽久,不是接電話,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

是他自己按了電話聲音,起身說要出去接電話。

實際上,他跑遍了附近幾條街。

天公不作美,也是情理之中,醫院附近想找一家金光燦燦的珠寶店,實在是不切實際。

跑遠了,沈弗崢也只在一家超市和火燒店中間,尋到一家銀器換新修補的鋪子,沒正經招牌,店又小又舊,店主是個戴助聽器的老伯。

有人站在鋪子前說話,他需要把戴助聽器的那側耳朵靠過去,重新問一句,你要什麽?

沈弗崢說:“有戒指賣嗎?”

老伯手上活計一停,說有,隨即又覺得買賣成不了,繼續低頭敲銀條,叮響清脆裏混著老邁聲音:“都是舊款式啦,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不喜歡,好幾年沒賣出去一個了。”

“我想看看。”

清脆的響又停了,老伯瞇眼朝新新舊舊貼了好幾層膠帶才穩住架構的玻璃櫃臺外看,是個穿白襯衫,高大英俊的男人。

人瞧著穩重,但氣息不穩,像是從哪兒一路疾跑過來的。

他當然也不會知道眼前這個衣著光鮮的男人,剛剛在夜色人潮裏尋了好幾條街,找珠寶店無果,最後無意瞥見鋪子門口用木板支著的銀器兩個字,才跑過來,停下腳步。

如果今天沈弗崢進的是珠寶店,他會很幹脆地說,把你們店裏最貴的鉆戒拿給我,然後結賬走人。

可老伯在櫃子裏翻出一只扁扁的櫸木匣子,一打開,絨布上面,用紅繩系著做固定,大概十幾個銀戒指,花紋古樸到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感。

老伯問他:“你要哪個?”

他一下就不知道怎麽選了。

老伯見他不語,當又是一個不喜歡這種老戒指的年輕人,正要合木匣,只聽那個年輕人問他。

“我要是結婚,選哪個合適?”

老伯重新打量他,神情換了,好心說:“銀戒指太便宜了,小姑娘不會喜歡的,你去挑挑別的吧。”

他很認真地看那些戒指,也很認真地說:“我那個小姑娘,她不會介意的。”

於是,沈弗崢帶回來一枚。

不算空手而歸。

“剛剛吃面的時候,你說你是真心實意想嫁給我,我總覺得,起碼得有個戒指,才能回你一句,我也是真心實意想娶你。”

他將戒指拿出來,給鐘彌戴上。

古樸的銀戒指圈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老伯說這個戒指好。

卷草紋,意延綿,一生美滿。

作者有話說:

還剩一章正文完結,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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