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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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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逐溪這段日子挺忙的。

在安縣,臨過年,跟著父母四處走親戚是常態。

走親戚不是提著東西上門,再把東西放下就行了的。

但凡是懂事的主人家,都曉得要留客吃飯,再有熱情的,從午飯留到晚飯。

客人也一般是要留下的,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一群人湊在一起,男女老少,常常是從國家大事開口,不管說的是什麽,總是說出番指點江山的氣魄來,“國家今年……”;聊著聊著,最後也總是說的家長裏短。畢竟除了這些,也沒什麽能聊到一起去的。

從南方打工回來,又一副衣錦還鄉模樣的許家老大兩口子,風頭正盛,完完全全是話題的中心。

許逐溪手裏拿著兩個橘子,縮在炕的最裏頭,一點一點撕著橘子絲,塞進嘴裏。

“誒喲,你快來看看你麗嫂子生的這胖小子,瞧著就聰明的很,以後一定跟他二伯一樣,都能考到首都去念書。”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招呼著自家的新進門的兒媳婦,一邊伸手逗著許進才,“你以後就生個像小虎這樣的胖小子給我,那我每天都能樂醒。是不是啊?——小虎,來給老姑笑一個——”

許家老二是整個安縣都有名的。

誇哪個孩子像許家老二,已經是這個小縣城的人們能想出來的最高的誇讚的。

“媽——”新媳婦不好意思地鬧了個紅臉,拉了拉婆婆的袖子,但也是興致勃勃地湊上去看。

許進才被一群女人們圍在當中央,眼睛轉的滴溜溜,懷裏抱著他的虎頭枕,傻乎乎地笑著。

聰明嗎?怎麽看出來的?

許逐溪恨恨地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腦地塞進嘴裏,塞得鼓鼓囊囊的。

許進才,名字多難聽啊!

像是個老爺爺那一輩才叫的名字。

還是許逐溪好聽,她在心裏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自我肯定地點頭。

但是他有小名。

許逐溪想,小虎。

還是爸爸媽媽親自起的。

“誒喲,都把咱們家溪溪忘啦?”當中靠右坐著的那個嬸子,忽然提高了聲調,“我家那笨小子回來可說了,溪溪在學校,那是常考第一名,回回學校都發——那個獎狀發下來。”

許逐溪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被提到,先是一楞,忙把橘子咽下去,不易察覺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隱秘而又期望地朝另一頭的母親望過去,夾雜著些欣喜和羞澀。

媽媽會說什麽話來誇她呢?

嬸子這邊還說著:“溪溪啊,今年放假是不是又考第一了?老師給你發那個獎狀了沒有?回頭來姨家裏,把你那獎狀拿上,讓他們都看看。”

“嗯嗯。”許逐溪胡亂地點頭。

吳麗很平淡地掃了女兒一眼,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

“咱們縣裏的第一麽,你們都別誇她了,上個小學考個第一有什麽。咱們縣裏的第一,縣裏學校什麽情況你們又都不是不曉得。這個第一也不曉得是怎麽考的——等回頭能在外頭上學——”

“……是了是了。”牽起這個話頭的嬸嬸楞了好一會兒。

大過年的,誰也不想在別人家做客起爭執。‘

坐著的幾個也都沒有想到,吳麗說話說的這麽難聽,一連掃了幾個人的面子。就算是自家裏自謙,那坐著的這許多,都有娃在縣裏上學,又算什麽。

就這麽冷了一瞬,話頭就還是熱熱鬧鬧地轉回到了許進才身上。

吳麗把兒子高高地舉起:“我特地起的這個小名,算命的說了,起什麽樣的小名,娃以後長大就能像什麽。小虎——你看就一只小老虎一樣,手腳那有勁的很。晚上蹬被子,一把就把被子蹬開了。”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是真切而幸福的。

許逐溪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像是淋了雨水的落湯雞,縮回角落裏去了,貼著墻壁坐好,低下頭不自覺地去扣旁邊窗簾垂下來的流蘇結。

有的孩子考了第一也是奚落。

有的孩子蹬了被子就全是誇獎。

是了,許逐溪想起,許進才的名字再不好聽,也是爸爸媽媽抱著他連找了幾個算命先生,又花了錢,才終於給起好的名字。

許逐溪聽著再好聽,也只是過世的奶奶以前在派出所上戶口的時候,在櫃臺上拿了張報紙,隨便指了兩個字,就這麽登記的戶口名字。

許進才。

多好的寓意。

語文老師說,一個人的名字,就是父母對他的期望。

進才。

逐溪。

所以,她本來就是不被期望出生的。

許逐溪把手穿過窗簾的縫隙,摸到窗戶上。

冬天,不管下沒下雪,窗子上總是結著一層冰,只是薄厚的區別。

冰冷的窗子將她的手指凍得顫抖,許逐溪的手掌貼在窗戶上,等著冰化成水,順著她的手指縫隙流進手心,又潤濕了貼身的毛秋衣。

她難堪地笑了一會兒,比哭還難看。

但是好在沒人在意。

還是有人不願意放過這個話頭,道:“是了,麗麗這麽說,我們都沒去過大城市的,哪裏曉得外面到底是什麽光景。你們兩口子那麽厲害,把小子送到了那個什麽——叫什麽——”

吳麗被捧得飄飄然,補充道:“育兒園。”

“哦哦哦——育兒園——”那人恍然大悟一拍手,“那你倆今年回來,是不是打算把溪溪也接過去。總不好一個娃在大城市見世面,另一個娃扔在咱們這鄉溝溝裏頭。你把娃接過去,到時候,你不就曉得娃娃在大城市那能考多少名了?”

“誒喲——”

瞧著吳麗楞在了當場,趕忙有人出來打圓場。

“這兩口子這不是還沒安頓好麽,等安頓好了以後,那肯定遲早要把溪溪接過去的麽,是吧麗麗?”

有心要給吳麗臺階下。

吳麗跟著點頭,“是了是了。”

趕巧這個時候飯食坐好了,主人家掀開簾子端著一個銅盆進來,招呼著趕緊把桌子騰幹凈,墊了個木支架,免得銅盆放在木桌上,把木桌直接燒焦了。幾個坐在炕邊的婦女們下地幫著幹活,把幹凈的帶著水珠的碗筷籃擱到一邊,招呼著裏外所有人快過來吃飯。

等著太陽快要落山了,許家一家老少五個人動身告辭,跟著別的一同做客的人在街口分開,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許爺爺和大兒子走在最前頭,兩個人說些父子之間的話。

吳麗兩手抱著兒子,不時騰出一只手來動動毛毯,把許進才的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免得受風生病。

許逐溪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旁邊,出門的時候,下意識地想要伸手牽著母親的手,抓在空裏摸了個空,她佯裝著摸了下母親的褲子縫,把手縮回袖子裏去了。

吳麗低頭掃了一眼女兒,不冷不淡的,“穿著我買回來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嗎?”

“嗯。”

許逐溪力圖讓母親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這樣就能多獲得些母親的喜愛。所以她先把這樣的渴求,寄托在對這件母親帶回來的羽絨服上。

“呵——“吳麗重重地冷笑了一聲,”果然就是愛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著想讓誰看了?見著我買的新衣服,以前的舊衣服就不愛穿了?養下的什麽毛病?!”

吳麗臉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諷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裏說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這種蔑視的鄙夷的目光,對準的仿佛是自己的什麽仇敵。

許逐溪被說的措手不及,無端地從心底升騰起一種羞恥,好像她就是像母親說的那樣的,虛榮的、嫌貧愛富的,可是她又沒有想清楚自己哪裏做錯了。

她的臉漲得通紅,睫毛飛快地扇動著,隱沒掉了那一點點水光。

孩子對父母的愛通常是無條件的。

但父母對孩子的愛,又似乎是有條件的。

許逐溪在被窩裏偷偷抹過很多次眼淚。

有父母在的時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時候。

每次在被窩裏回味母親的話,她就會偷偷地難過一次。

也賭氣一樣的發誓,媽媽更愛弟弟,那我就不要愛媽媽了。

可是第二天醒來,她仍舊渴望地註視著母親的背影,希望能夠得到多一點的憐愛和關註。

對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來陪她過年,哪怕是就那麽幾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這兩個角色,對小孩有種虛無又難以徹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們,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生起無限的渴望與憧憬。

偶爾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凈的時候,吳麗抱著兒子坐在炕上,拿出一疊許逐溪沒有見過的硬質卡片,上面寫著漢字,是育兒園發下來要教著孩子認字的。

許進才五歲了,卻還抱著奶瓶不撒手,跟著母親一個字一個字念。

念好了,吳麗就笑瞇瞇地摸摸兒子的頭,誇他真棒,再從帶回來的包裏面打開一包餅幹,捏出一條,說是獎勵。

許逐溪從沒有過這樣的親子時光。

她兩三歲的時候,就一個人留在了安縣,跟爺爺住在一起。

許爺爺認得字不多,會念的字讀出來還帶著鄉音。

許逐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拼音,語文老師一個字一個字地糾正她,她紅著臉恨不得把頭埋進書本裏。

其實安縣的孩子們大多不會說普通話,每個孩子念課文都帶著當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師上課又總喜歡找個同學站起來當例子。

長得乖巧可愛幹幹凈凈的許逐溪就成了“偏愛”的選擇。

許逐溪望著這樣的親密的畫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著凳子,慢慢地靠近一點,見沒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點,直到慢慢地挪到炕邊。

吳麗扭頭看了她一眼,沒吱聲。

許逐溪像是得到了什麽允許一樣,壓抑著心裏的激動,手腳並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塊小小的位置。

“饅頭——”

許進才卻閉緊嘴巴,怎麽都不願意跟著媽媽念出來。

吳麗繼續重覆:“饅——頭——”

許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媽媽和弟弟身上來回打轉。

在吳麗重覆第五次的時候,她終於按耐不住地開口,“這個念饅頭。”

“小虎,這個念——”

“許逐溪!”

吳麗在家裏,從來都是直接喊女兒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著你了是不?你弟弟幾歲了?你幾歲了?咋啦?顯得你可厲害了是吧?什麽就你認得了?!你什麽都會了是吧?!——”

許逐溪心裏的那點希冀的火苗,一下子就熄滅的幹幹凈凈了。

“……我沒有,我就是教小虎念——”

“地上那麽臟看不見?!下去拖地!”

“嗯。”

許逐溪慢吞吞地爬下去,把用稻草捆起來的掃帚拿出來,從最裏面開始掃。

忽聽得吳麗從炕上下來了,正在穿鞋。

她幾步走到許逐溪跟前,伸手擰住許逐溪的耳朵,提著她從房裏走到院子裏,又進了旁邊的另一間屋子,把門狠狠踹了一腳,踢得關上。

咚——

重重一聲,就像許逐溪現在的心跳。

她面色凝重,就像是冬日要落雪的烏雲,背後藏著層層陰霾。

她歇斯底裏地朝著女兒吼道:“我跟你說了什麽?不長記性是吧?腦子裏一點都不長記性是吧?!你姑姑前兩天來家裏,跟個賠錢貨一樣,看你笑得叫個什麽?咋了平時給你吃了幾頓飯,你就不知道誰是生你的了?!”

吳麗還覺得不夠解氣,兩只手同時狠狠地擰著許逐溪的耳朵,擰的耳朵通紅,鋒利的指甲劃破了細嫩的耳朵的皮膚。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每回回來都跟你說,你以前你奶奶你爺爺你姑姑是怎麽對我的?嗯?你不曉得?還是你根本就沒在心裏記住?!”

她像個瘋子一樣,高高地揚起手,狠狠地甩了女兒一個巴掌,扇得自己的女兒兩頰高高地腫起來,她像是才得了痛快。

“你看你爺爺現在一天帶著你,你就覺得對你有多好了?我當年生你的時候,曉得你是個女娃,你爺爺和你奶奶兩個人轉身就走,連看你都沒看過一下。你姑姑呢?一個嫁出去的姑娘家了,天天跑回娘家來竄門子。你小時候你不曉得,你爺爺買回來一袋桃酥,那是就怕你看著要吃,全留著給你姑姑家那個小子。你有一次看見了鬧著要吃了,你爺爺還哄你說是老鼠藥,你都不記得了?!”

吳麗的話語像潮水一樣傾瀉而出,一個字一個字地蹦進許逐溪的耳朵裏。

她一個字不停,魔怔了似的,“你爺爺和你奶奶,當年修房子,兩個人背著我什麽都不跟我說就算了。房子給你姑姑修了,還要壞我的名聲,天天到外面跟別人說,說我怎麽怎麽欺負他們兩個了?——你了,沒良心的一個小畜生!”

吳麗猛地站起身,擡腿,狠狠踹了幾腳,直把許逐溪逼到一個角落裏,又不解氣地踢了幾下,才像是覺得心裏的惡氣出完了。拉開門,頭也沒回的出去了。

寒風席卷著鐵門。

又是咚——的一聲。

許逐溪蜷縮在角落裏,頭埋進膝蓋,聽著院子裏的腳步聲消失了,她才敢小聲地開始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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