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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照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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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人被扯得領口也歪到一旁,步伐卻仍是從容不亂,“他們難得見到生人,自然覺得新鮮。若是知道你是隱娘之子”,他聲音陡然低了下去,頓了頓才道,“想必更加歡喜。”

方木人走到一處停下腳步,道:“這是隱娘舊日裏住的小閣,你在這裏歇歇腳。待夜間清涼,再帶你去見師傅。”

姬羽本有許多事要詢問,此時盡皆拋在腦後,一步步向那兩層的小閣走去。

閣樓前栽種著幾株杏樹,此時已有鳥卵大的金黃杏子懸在枝頭。空氣中絲絲縷縷漂浮著些果子香氣。飛來四五只山雀落上樹枝,翅膀撲飛中,便有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

閣樓內極簡陋,底層除了一張方桌兩張木椅,便只剩臨窗擺著的一架藤床。

木梯老舊,踩在上面咯吱作響。

頂層要更小一些,也沒什麽多餘的器用擺設,唯有一床一臺。

床上掛著青色帳幔,旁邊是一個帶著大面銅鏡的梳妝臺,總算讓這裏看來像是個女子的居所了。只是梳妝臺上很是空蕩,只放有一把桃木梳和一只圓圓的木盒。打開盒蓋,是滿滿一盒胭脂,怕是主人不曾用過。

姬羽彎□,從地上拾起一只十二個角的藤球。上面的彩漆剝落大半,像是被獸爪刮劃。

那本是烏雲裳玩耍之物。方木人幹咳一聲,道:“烏雲裳同隱娘情同兄妹。隱娘盜鏡下山,師傅盛怒之下,放出了豢養的五只青面獅子追趕,烏雲裳前去阻攔,受了重傷,還被師傅逐出了孤照山……”

那時受罰的又豈止烏雲裳。他們師兄弟幾個已經攔下了封隱娘,是方木人放她離開。他從小不曾違抗過師命,這次竟觸動夏無且逆鱗,因此被關在瀑布下的水牢中一月之久。

姬羽不記得母親相貌,如今卻足履封隱娘少年時所居之地,只覺從未與母親如此親近。只是一個疑問卻在他心中盤旋,使他不得安寧:“聽父親講起,母親從不將什麽珍寶錢財看在眼中。師叔可知,母親為何要盜取夏門主的古鏡?”

方木人嘴角噙著一抹苦笑:“這件事還是師傅他老人家親口告訴你才好。”

方木人離開後,姬羽倒在床上,身體疲累之極,但心思煩亂,難以入眠。日光漸斜,有人敲門,送了晚飯進來。

素菜、蛋湯、米飯,簡單卻也可口。

母親在孤照山的日子怕也是如此,恬淡快活,一如她本性。她舍棄這樣生活,背著盜鏡之名,毅然撞入塵網之中,又是為了什麽?

已近酉時,窗外一片漆黑,散落的燈火漂浮在空曠山中,如同流螢。姬羽終於等來了方木人。他衣衫整潔,斯文俊秀,再無一分狼狽樣子。

方木人引著姬羽沿著開鑿出的山道向西南走去,突然開口叮囑:“見了太師父,乖覺一些,切莫違逆了他。哄得他開心,早日原諒隱娘是正經。”

這方木人自稱封隱娘師兄,看樣子也不是虛言,本來以為年紀相仿,如今卻平白低了他一個輩分。姬羽皺眉道:“小……小侄此行只是想多知曉些母親舊事。她故去多年,夏門主想必也不會再計較什麽舊日恩怨。”

方木人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卻未多發一言。

——

白日所見的瀑布後是一個寬闊洞穴。

飛濺起的水沫落在襟袍之上,很是清涼。但轟鳴的水聲一波波撞入耳中,卻擾得人聽不到其他聲響,

方木人停了腳步,比劃著示意姬羽向洞穴深處走去。

這洞穴開鑿得極深,走了十幾丈後,耳邊便已聽不到水聲。

洞壁上鑿出了凹槽,每隔幾步便放置著一盞油燈,將洞內照得亮若白晝。只是洞內濕氣太重,即便此時是盛夏時節,姬羽也感到寒意砭人肌膚。

前路漸漸寬闊,盡頭乃是一個寬闊石室。

室內正中是一方淺池,池水上方氤氳著水汽,好似登臨險峰,俯首看見腳下雲海翻騰。水邊放有一方矮榻,榻上又設棋盤,一人身裹白裘坐在榻上,正垂首苦思。

姬羽走近一些,那池中水汽好似鬼手,牽曳他袍角向下拉扯。姬羽拱手道:“夏門主,晚輩姬羽特來拜訪。”

半響,那人才懶懶道:“來得正好,你也來看看這盤棋。”

夏無且創立步天門,是封隱娘之師,雷夫人長兄,在姬羽想象中他即便不是皓首老人,也應是長髯長者,但那人看來不過二十□歲年紀,長眉秀目,俊雅無倫,只是即便裹著雪裘,也可看出他身形消瘦,雖然言笑晏晏,眼中卻是掩不去的冰冷寒意。

姬羽目光在棋局上一掃而過:“黑子中局已負,勢難回天。”

夏無且正是執白子,聞言大笑。

姬羽從懷中取出古鏡,雙手奉上,“古鏡是孤照山之物,今日物歸原主。”

夏無且收了笑意,伸手接過,嘆息道:“姬九病可知你此舉?”

姬羽老老實實道:“家父本意是要姬羽將古鏡溶於荊山。”

夏無且冷笑道:“若是如他所願,隱娘才真是魂魄飛散了。”

姬羽驚道:“夏門主剛剛說什麽?”

夏無且避而不答,又問道:“你上山難道僅僅為了歸還古鏡?木人說你還有事相詢,是不是——”他斜睨著姬羽,“心心念念不忘鏡中之人?”

姬羽被他窺破心思,卻陣腳不亂:“姬羽北行途中的一舉一動,夏門主怕是一清二楚,這點心思自然也逃不過夏門主法眼。”

夏無且道:“你一路行來,身邊確有孤照山之人。既是護你周全,也是防止你中途後悔,企圖折返。”

雷定郎、黃壤客……卻不知還有何人?姬羽本是試探幾句,誰知夏無且竟坦然承認。他回想途中經歷,一些看不清的事情此時也漸漸分明。

容不得姬羽細細思索,夏無且伸手抹了抹鏡面,將它調轉過來,——雙目狹長,瞳仁卻烏黑透亮,仿佛只是註視眼前之人,嘴唇略顯蒼白,下顎尤為尖細……早已消失的女子帶著幾分冷淡從鏡中看過來。

姬羽一時有些目眩,夏無且的聲音落在耳中如同重錘砸落:“鏡中人便是封隱娘。”

“怎會是母親?五歲那年,母親染病亡故,就葬在邙山南麓……我與哥哥年年都去祭掃……”姬羽終於失了從容。

“不過是姬九病掩人耳目的把戲。”夏無且一面緩聲道,一面仔細留意姬羽神情,見他像個普通青年般慌張失措,嘴角便微微挑起。

“隱娘盜走的鏡子是鎮在蚩尤頭顱上的一面,戾氣尤盛。即便是姬九病拼盡全力也只能保古鏡幾年無事。他們萬不該將鏡子放在姬家老宅,那裏陰氣過重,它不斷獲得滋養,終是突破姬九病所設禁制。”

夏無且看向空中,似是看著久遠歲月中那個自己一向縱容的女徒,語氣惱怒,但神情卻是哭笑不得的無奈,“只要認個錯就好,她卻不肯再回孤照山,寧肯舍身入鏡。失了天、地、命三魂,渾渾噩噩被封於古鏡之中。”

姬羽睜大了眼,夏無且說了許多,他頭腦中卻只有一句話在盤旋:母親被封於古鏡之中!

夏無且道:“姬九病定是用了許多姬家禁用之法保存隱娘身體,這樣才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摸樣。他沒有將實情講出,是他自己也束手無策,回天乏力。”

姬羽突然道:“太師傅可有解救家母之法?”

夏無且哼了一聲,道:“卻不再喚我夏門主了?”

姬羽懇切道:“不知出於何因,但當年母親確實將古鏡帶離孤照山。怕太師傅仍是怪罪,姬羽不敢妄稱步天門門下。但姬羽也相信母親心向師門,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太師傅念在她吃了這樣多的苦,憐憫我母子二十年難以相見,救她一救。”

夏無且沈聲道:“我明白她心中所想,以為盜走古鏡可以阻止我自毀仙途、徒增業障。但她卻不知,夏無且從不想步天登仙,只想人間兵亂再起,申屠氏皇權傾頹!”

黃帝勝蚩尤,裂解其屍,分葬五地。取首山之銅鑄造五面古鏡鎮壓其不滅怨氣。蚩尤是兇星,主兵刀,他聚齊五面古鏡,便可再現熒惑守心之象。屆時天子危難,變亂陡生,殺伐再起。

夏無且淡淡道:“我經營多年,就是等待這一刻。你踏入孤照山之時,五鏡聚齊,天象已成,我終於達成所願。”

他所說的實在駭人聽聞,但觀他神情卻再正常不過,既非玩笑,也非危言聳聽。姬羽臉上浮起一層薄汗,一時無言以對。

夏無且冷笑道:“你不相信?今日是七月十六,狄人將大舉進犯曲翔城。守將棄城而逃,狄人一鼓作氣攻陷曲翔、撫遠、廣威三城,破古平郡。而宇泰帝申屠抗也將在今日死於至親之手。”

姬羽心中陡然生出難抑的怒氣,若真是如同夏無且所講,他不豈不是做了他屠戮天下的幫兇。“血流漂杵,生靈塗炭,於門主又有何好處?不可逆天違命,這是姬家祖傳之訓。只因肆意妄為,必有果報。夏門主法眼通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夏無且淡淡道:“若是懼怕什麽果報,那便不是夏無且了。”

姬羽想向前走去,夏無且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覺得雙腳仿佛被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為何要如此?”

夏無且瞇起眼看著他,喃喃道:“說與你聽卻也無妨。申屠氏害我終身為螭,害她……青春夭亡。”

——

他與妹妹無彎生在鬼嘯淵。

鬼嘯淵龍族血統尊貴,勢力龐大,生於川河泉沼的龍族只有壽春川一支可以與之比肩。

鬼嘯淵方圓百裏,水質清冽。岸邊多怪石,風穿石中,聲如野鬼哭嘯,又常年雲鎖霧繞,因此得名鬼嘯。

夏氏因祖先助大禹治理水患,受封於此,尤其看重長幼尊卑,血統承繼。

夏無且兄妹兩個自出生起便與母親一同生活在鬼嘯淵邊緣的亂石灘。

母親瘦弱蒼老,終日神情恍惚,為一雙兒女的吃食費盡心思。鬼嘯淵有很多魚蝦肥美的水域,但卻不是這母子三人可以隨意進出之地。

他幼時不明根由,看妹妹因饑餓啼哭,便偷偷潛入深水捕魚。

捕到一只金鯉後,他心中雀躍,卻忍住不食,貪心地再入深水,終被一個同族的少年捉住了尾巴。

少年將他捆在岸邊大石上曝曬整日。他口中焦渴,皮膚緊縮,疼痛欲死,卻不肯低頭。

圍觀的人群中,母親的身影一閃而過。

夏無且胸膛起伏,隨後閉上雙眼,剛剛定然是自己眼花。

族中長老聞訊趕來,少年才將他卸下。那長老卻只責備了那少年幾句,看了他一眼便匆匆離去。

眾人散去,他蜷身躺在地上。

母親慌張地跑上前,要將他抱入水中。

夏無且突然問道:“阿娘,為什麽我頭上無角?”

母親手臂僵直,他又問道:“為何喚我雜種?”

母親看向他,眼神驚恐惶然。

——

從族人的閑言碎語中,他終於明白他們的厭棄和嫌惡出自何因。

原來他們是母親與陸上惡獸□所生。

他們頭上生不出龍角,他們不能以龍為名,他們只是鬼嘯淵的螭怪。

母親在一個雨夜消失無蹤。

夏無且冒雨尋找了一夜,天明時回到了亂石灘。

無彎的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從懷中拿出一條青魚遞給她,看她埋頭撕咬。

從今以後,他只有無彎一個親人。

夏無且仿佛一夜之間性情大變,溫順乖巧,謙遜有禮,所有桀驁不馴的棱角都在那一夜冷雨中被削平,即便有人故意挑釁生事,他也總是百般忍耐。

母舅去央求長老,他獲準與族中子弟一同修習行雲施雨、騰雲潛海、諸般變化功夫。

夏無且天資聰穎,極具悟性,又肯下十分苦功,很快便在一群少年人中展露頭角。

枯菩提山朽空真人偶到鬼嘯淵,竟從一幹少年中單單指出夏無且來收他為徒。

朽空生於天地初創之時,天庭難以約束,地府也無權管轄,正是一個無拘無束的自在仙人。其法力神通廣傳於天界幽冥、四海九州,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投在朽空門下。

夏無且興沖沖地將這個消息告訴無彎,她卻只是笑了一下。

無彎年歲漸長,出落得越發美艷,只是脾氣也更為乖戾暴躁。

她為夏無且收拾好行囊,卻與他同一天離開了鬼嘯淵。

夏無且多次下山尋找,終於在壽春川找到了她。

兩人遙相對望,無彎眼中含笑,手指輕輕撫過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

夏無且只是盯住她身旁容貌俊美的五爪龍雷鬥北,冷冷道:“好好待她,不然我一只只斬下你的腳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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