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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壤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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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壤客上了岸來,雙腿一軟跪伏於地。面具已於掙紮中不知所蹤,失去遮掩的面孔觸目驚心地展露在人前。猙獰的傷疤盤踞在他左側臉上,被牽連下垂的眼睛空洞無神地看著已無氣息的安桑月。

姬羽不忍再看,正要起身,卻聽黃壤客道:“那東西奔逃之時,從她身體中穿過,震得她神魂離體……”

他又扯出一個笑來:“這也不打緊,有人推算出了這場劫難,早傳了我一個破解之法。”

安桑月身體漸冷,已無法救治,他又有什麽手段能夠讓她起死回生?

姬羽皺眉看他顫巍巍從懷中摸出一樣竹筷長短的小劍,除去外鞘,現出薄冰一樣的鋒刃。

黃壤客握著小劍,垂直在安桑月心房之上,那只手竟抖個不住。他似是想刺下,卻沒有足夠勇氣。

姬羽冷眼旁觀,心中疑惑:“黃兄這是在做什麽?”

“此物可聚離魂,是死中求生的靈物。”黃壤客道:“只不過——它許你一線生機,卻也要一樣東西作為報償。”

姬羽不禁追問:“是何報償?”

黃壤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安桑月,苦笑道:“它要的只是人心執念。它固然可救人於生死邊緣,但轉醒後,愛執也好、恨執也罷,都會因它煙消雲散。所以又喚作——恨消愛弭。”

姬羽沈聲道:“你那般猶豫,是因為即便魏夫人可以覆生,卻終會忘了你……但你又怎知,她願意這樣生存於世?”

黃壤客楞了楞,但很快又堅定道:“既有法子救她,我又怎能不去一試。更何況,她若忘了那些不堪過往,忘了安有春這個人,卻是件幸事……”

他口中絮絮,卻像在說服自己,終是合上雙目,奮力將恨消愛弭刺入安桑月胸口。

銳利的鋒刃切入骨肉竟沒有一絲聲響,好似薄冰融化在春水之中。安桑月身體猛地一顫,微張的雙目緩緩閉合,隨胸口漸漸有了起伏。

黃壤客嘴角牽起,似在微笑,眼中卻是無邊的荒寂。

姬家世代巫醫,行事奇險。但生無鬼眼,即便對家族承襲的幽冥秘辛,姬羽也是心存疑慮。今日眼見這樣的奇事,姬羽心中卻是大震。

“黃兄好像深知池中異物的根底?”

黃壤客站起身,沈吟道:“這裏便是黃帝誅殺蚩尤,分裂其身之地,所以名“解”,而蚩尤的頭顱更是被葬在這裏。歲月無盡,那頭顱已朽爛化泥,若不是鎮壓其上的寶鏡機緣巧合被人帶離,這股戾氣本沒有重現人世的機會。”

他打量著姬羽神情:“如今戾氣盡數吸附到古鏡之中,這處池水總算恢覆如常。”

姬羽笑了笑:“黃兄原來早就知道姬羽底細,就連我身上帶著面鏡子也清楚得很,邀我同行怕也是計劃好的。只是這些事情,黃兄又是從何得知?”

黃壤客的眼睛愈加幽深,緩緩道:“我本已註定是亂石間的一堆枯骨,但有人卻為我重塑身形,再聚神魂。安有春已死,如今站在這裏的只是活死人黃壤客。前塵俱消,無處可去,也只有那人肯收留我,我便拜入了他門下。公子行蹤,正是家師告知。”

姬羽道:“卻不知尊師名諱?”

黃壤客垂目道:“孤照山夏無且。”

雖然心中隱隱有所預料,但從他口中得以證實,卻讓姬羽愈加疑惑。夏無且本是古鏡之主,自己此番前來孤照山,是想探知鏡中真相。那鏡中人究竟是誰,可是母親封隱娘?若是她,又怎會映在鏡中?她當年又是為了什麽盜鏡下山?

可此時,他更想知道的是,為何他一舉一動都好似全在夏無且掌握之中。

黃壤客看他若有所思,又道:“無論如何都是黃某欺瞞在先,姬公子理應怪罪。”

姬羽從紛亂頭緒中掙出,笑道:“是我一心想見識黃兄招魂之法,怎能怪罪他人?況且你並無害我之心,姬羽又何必斤斤計較,自尋煩惱。”

黃壤客眼睛瞬間一亮,指向一處:“那黃某可否觍顏再求公子一事,救這人一救?”

姬羽偏過頭,就看見魏不待伏臥於地。

剛剛安桑月被卷入池中,魏不待大喝一聲,翻身從軟榻上滾落。他掙紮著向前爬行,幾乎耗盡了力氣。他低著頭,旁人看不到他神情,此時聞言,卻將臉孔緩緩揚起,恨聲道:“你心中恨不得我死狀淒涼,此時又何必惺惺作態!”

黃壤客臉上仍是沒有一絲悲喜,淡淡道:“雖然你害我跌落深崖,但畢竟還曾伸手來救。只因你良心未泯,我心中便也還存有往日的一份相交之情。”

魏不待兇惡的表情再難支撐,他頹然地伏□,拱起的肩胛不斷顫動。看似垂頭悶笑,卻又間或有破碎的嗚咽傳出。

黃壤客閉上眼,話鋒一轉,問姬羽道:“公子定是知道他身中何毒——”

姬羽長嘆一聲,道:“昨夜那青禾曾提起,魏不待喜食鷓鴣。而鷓鴣卻常以烏頭、半夏等毒草為食。魏夫人定是以這些藥草餵養鷓鴣,然後入廚烹制。年深日久,這才促成了魏不待如今病勢。”

黃壤客道:“可有法解?”

姬羽點了點頭。他一面收鏡入囊,一面努力回憶在家中讀過的祛毒的良方。突然,他身體仿佛瞬間僵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手中古鏡。

鏡中女子已然消失不見,只是映出他驚惶詫異的神情。

——

臨沼城的世家大族多居住在城北,而最繁華的街市卻落在城南。

黃壤客在人群中緩步穿行,臉上還是那個冰冷無溫的面具。但若有人大膽細看他眼睛,便會從中窺見與鬼氣森森的他極不相稱的暖意。

他於一家酒樓前停下腳步,匾額上題的是正是釣鰲樓三個字。

上了二樓,他徑自來到東首第一間雅閣前,想也不想便推門而入。

靠窗座位上的人正懷抱著樂娘噥噥低語。

他這樣無聲無息地闖了進來,那樂娘自是吃了一驚,慌手慌腳扯好了衣裙,連帶著桌上的琵琶也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樂娘急匆匆奔了出去,卻也不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黃壤客對驚起一對鴛鴦毫無愧意,走到桌邊撿了張椅子坐下,更從容地自斟了一杯酒水。

那人被擾了好事卻不惱怒,只是以手支頤,挑著眼皮泛紅的雙眼看著他將那杯酒慢慢喝下。然後才拖長聲音道:“你卻是故意的麽,怎麽掐算得那樣準確?”

黃壤客仿佛此時才發覺屋內還有另外一人,拱了拱手道:“秦師兄說笑。”

那人咧嘴笑了笑,滿面□泛濫開來,不是秦早又是哪個?

秦早湊近了一些問道:“此番下山,可是‘恨消愛弭’?”

黃壤客垂眼道:“這四個字,即便是師傅他老人家也未做到。他要我恨消愛弭,也只不過是要我打開心結,從此潛心修道。”

秦早眼中帶笑,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我卻不明白,當日你為何決心投身步天門?在我看來,重入輪回總好過做一個活死人。”

黃壤客突然噤聲,良久方道:“輪回無盡,一旦錯過,幾時才能重聚。若是修得長生,卻可以伴母親和桑月終老。”

秦早笑得全沒心肝,搖頭晃腦道:“暗中默默觀望,也算陪伴?這樣的打算卻也只有你做得出,果然無趣得很……”

他目光轉向窗外,突然問道:“姬家的小子怎樣了?”

黃壤客又將杯子斟滿:“戾氣盡數被吸入古鏡,只待五面鏡子聚齊,師傅便可如願再見熒惑守心之象,靜待兵亂再起。……姬公子他有些失魂落魄,但卻仍是用心醫治魏不待。”

秦早嗤笑一聲:“他便是如此才會惹得許多麻煩上身……與他一處倒是輕松自在,只是不可長久了……”

從窗口看下去,人們熙來攘往,看似漫無目的,但心中定有方向。

秦早懶懶靠在窗邊,笑容淺淡得有些落寞了。

——

石虎坐在槐樹下,碎金般的光斑只落得他一身。

他打了個哈欠,勉力睜大眼睛盯著城門處。

胡大嫂逗引著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說話:“那姬公子是要北行的,你守在這裏又怎能見到他?這樣枯等不如替嬸娘我提幾桶水來,我便盛一碗冷淘與你吃!”

石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怪不得都說什麽頭發長得長,見識便沒了。那公子答應離開臨沼時,會再來這裏。他給自己買了幾只花炮,自己也放出豪言,要為他捉來紅尾的夜鶯鳥。

他扭頭看看放在身旁竹籠中的灰褐毛羽的垂頭喪氣的鳥兒,心道:這樣意氣的承諾,姬大哥必會守信前來。

胡大嫂又問道:“安夫人可是大好了?”

石虎猛力拍了幾下籠子,驚得那夜鶯一連串鳴叫起來。“那日在這裏遇見的戴面具的怪人前幾日送了幾包藥來,夫人喝了後精神一日好過一日,現在也認得出娘、桑月姐和我了。”

胡大嫂停了手中活計,試探道:“聽說桑月那丫頭回來後大病了一場,醒來後竟什麽都不記得了,可是——碰傷了頭?”

石虎瞪著眼氣鼓鼓地想,什麽都不記得才怪,自己去年拔了她院子池塘中荷花的事她記得好不清楚。家裏如今三個女人,絮聒得他一個頭兩個大。更聯合起來管束,讓他束手束腳不得自由。

“關於有春哥的事,她忘了個幹凈,慢慢講給她聽,她竟像在聽別人的事一樣。還有,她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嫁入魏家了。不過娘說,這樣倒是好些。”石虎終是想不明白,為何每次他提起安有春,他娘的眼刀便冷颼颼飛來

“她這次回來只是更兇了些……”他此時困意全無,正扯著嗓子說得熱鬧,忽地被人拎住了耳朵。

石虎哎呦一聲,看清了來人,渾身一個激靈。趁那人松懈。他就地一滾,拎起鳥籠就要奪路而逃,卻被一把抓住了後襟。

他要笑不笑地回過頭喚道:“桑月姐——”

安桑月冷笑道:“給你裁好了紙,大字卻只寫了三個,卻偷偷跑出來捉鳥……”

有些事情與這些女人說不清楚,石虎腦筋轉的飛快,只想尋一個不會挨罵受罰的借口。

安桑月卻突然湊近,皺著眉道:“額角怎麽青了一塊……”又執起他的手,“手上也刮破了,可是從樹上跌下了?”

她一面說,一面扯出一塊手帕。

正想給石虎擦去手上的塵土和血跡,她忽然停了手。

她不記得自己何時繡了這樣一塊手帕,帕角上只有孤伶伶一枝梨花。看著熟悉,但若是執意探究它的來歷,胸口便湧起陣陣鈍痛,直至喘不過氣。即便如此,她卻時時將它帶在身邊。

她不動聲色將手帕攥入手心,卻用衣袖去給石虎擦拭,口中仍是不依不饒:“看你下次還敢爬得那樣高……”

作者有話要說:熒惑守心是天象,被視為大兇之兆,就是火星在心宿二附近轉悠。因為心宿二象征帝王,所以這種天象被解釋為帝王亡故之災。(以上是圖窮匕見現學現賣的鬼扯)同學們,看到沒,申屠競造反的形勢一片大好:他馬上就會有百姓們人心惶惶的輿論支持,而且已經有了一條瘸腿的五爪龍,接下來就是為他創造一些物質基礎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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