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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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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束發

“只是洩憤嗎?”沈岳哂笑,毫不客氣的拆穿了他:“你若是那樣沖動魯莽的人,怎會活到今天呢。”

徐湛將目光移向別處。

“我知道你此行杭州的目的,收集罪證彈劾本官;我還知道,師命難違,你意欲陽奉陰違。尊師下獄只是你借題發揮的名目,實則是想牽出小閣老身邊其他的人,為本官引開火力。”沈岳道:“我這樣說可能交淺言深了,但一定是實情,對吧。”

徐湛有些詫異的看著他,也不得不承認沈岳是個洞察人心的行家。

“下官只是想盡一個大祁官員應盡的責任。”徐湛十分認真的說。

“你的保全之意,我心領了。”沈岳悵然道:“欠債都是要還的,只是正義的債,還起來更加委屈罷了。你也無須對師命有所抵觸,我沈岳既能了卻身前事,就不懼身後罵名滾滾而來。”沈岳接著道。

徐湛心道:你不怕我怕呀!你是東南一柱、抗倭首功,遲早有人為你正名,是我能比的嗎?可沈岳的話著實令他心中一慟。

“陛下召我回京述職,這三箱賬冊由我帶入京城,直接送進宮中,如何處置,聽憑聖裁。你的所作所為必然會上達天聽,我身為浙直總督必須對此事有所交代,所以你不必擔心這些賬冊旁落他人之手。”沈岳又道:“我不怕對你說句實話,浙江官場貪墨橫行,織造衙門尤甚,你把他們的老底都翻出來了,個個紅了眼要跟你拼命,許多賬目牽扯宮裏,是不能示人的,陛下也未必認同你的做法,極有可能將你革職,就看你這個狀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了。”

“狀元三年一個,說重也不重。”徐湛自嘲一句,接著道:“我不懼怕失去功名,只是家師那邊……”

“郭知縣的案子已經上報都察院,有你父親在,必不會讓他受到冤屈,我會命人將他解送進京,同我一路走,很安全。”

徐湛朝著沈岳深深一揖:“謝部堂保全。”

兩日後,郭渺跟著沈岳的衛隊,順利啟程進京。

又十日,聖諭下達,說他幹擾浙江抗倭大計,命他停職待勘。徐湛這才在總督府衛兵的護送下返回韞州,繼續教他的私塾。

這日學堂放假,他帶著林旭宏打馬沿山路登頂,俯瞰韞州盛景,遠處層巒疊嶂、連綿不斷,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

徐湛借機教導林旭宏,人這一輩子就像腳下的路,有曲折也有坦途,所有的際遇都是一時的,只有當你走出很遠的路、登上很高的山,才能將那些束縛你的枷鎖甩在腳下。

他們來到徐露心的墳前祭掃,今天是徐湛二十歲的生辰,也是母親徐露心的忌日。湛湛如朝露,外祖父為他取名徐湛用以紀念母親,他卻無法做到清澈明鏡不染纖塵。

回去的路上,林旭宏突然問:“先生您說,人們最珍惜的是什麽?”

徐湛回望遠處孤墳,心下淒涼,隨口就對他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林旭宏順著徐湛的目光看去,搖了搖頭道:“應該是當下擁有的。”

徐湛吃驚不小,林旭宏小小年紀,卻著實給他上了一課。

“三哥。”林旭宏忽然壯著膽子這樣叫他。

徐湛隨口應著,倒像是習以為常一般。

“你是不是要回京了?”林旭宏問道。

徐湛笑著打趣道:“不是正如你所願嗎?再也沒人把你吊起來打了。”

林旭宏惱羞成怒,嫻熟的一揮馬鞭,迅速從他身邊掠過,讓跟他在後面吃灰。其實先生是極少打他的,即便背不出文章也是高舉輕落,嚇唬居多。想到先生快要離開,林旭宏難免有些失落。

徐湛寬慰他道:“想見我有什麽難,但凡中個秀才,你祖父必定八百裏加急把你送到我手上來。”

送林旭宏回了家,徐湛也回到學堂後宅,年幼的南兒腳步蹣跚,端了一碗壽面,歪歪斜斜,費力朝他走來。

徐湛忙是蹲下身接了過來,正想發作下人怎能讓這麽小的孩子端碗,便見南兒紅撲撲的小臉笑靨飛綻,稚嫩的聲音對他說:“爹爹吃面!”

徐湛笑了,一手將南兒攬在懷裏,一種初為人父時都不曾體會的欣慰和喜悅湧上心頭。

見他脖子上戴了只做工精細的金鎖片,徐湛問:“這是什麽呀?”

“爺爺給金鎖。”南兒一句話至多只能說五個字。

徐湛舉頭問走到院子裏的妻子:“父親著人捎來了金鎖?”

妙心笑而不語,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步伐從容拾級而下,來到他的面前。

徐湛錯愕的站起身來,怔怔的道:“爹,您怎麽來了?”

南兒也棄他而去,張開小手撲向爺爺,祖孫血脈真是天性。

林知望抱起孫兒含笑哄逗,話音卻是冷的:“我再不來,你要讓那幫人生吞活剝了。”

徐湛心虛的低下頭。

“妙心,帶南兒去別處玩。”林知望將孫子交給兒媳,只帶了徐湛進屋。

徐湛待父親坐定,便一撩衣襟跪下,規規矩矩的叩頭行禮。

林知望端詳他半晌,才對何朗道:“去尋件趁手的東西來。”

“是。”這種事何朗應的快著呢。

“爹……”徐湛局促的喊了一聲,並未得到回應。

何朗四下看看,見門後杵著根細長的藤條,那是徐湛用來教訓林旭宏的,已經很久沒開過光了,滿是灰塵,只見何朗用衣袖抹了一遍,雙手捧了過來。

林知望接過藤條在手中抖抖,來到他身後踱了幾步,冷不丁一鞭子甩了上來。

徐湛疼的險些跳了起來,這藤條格外勁道,也不知林旭宏那個小倔驢子是如何死扛著不認錯的。

“褲子褪了。”林知望一聲吩咐。

“爹!”徐湛急惱的不行:“您有什麽訓教,孩兒恭領便是!”

林知望冷笑道:“再大點聲,把你兒子喊來。”

徐湛一下子洩了氣,含屈帶辱的松解褲帶,褪下半截褲子,餘光看見何朗自覺轉向墻壁。

林知望擡腳勾過一方杌子將他按在上面,掀了袍襟就打,打一鞭罵一句:“混賬東西!目無尊長,陽奉陰違,自作主張!傷敵一萬自損八千,你有沒有腦子!”

一鞭一道白痕,血液迅速聚攏,紅腫斑駁,疼的徹頭徹尾。

他知道父親惱他不計後果的拼命,可那本賬冊的存在,卻萬萬不能讓他和郭莘以外的第三個人知道。

“爹……講點道理好嗎?若是許閣老采納了我的話,這會兒馮家父子都已經回老家種地了,偏要節外生枝,牽連無關的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趁著父親停手之際,徐湛直起腰揉著身後委屈道。

“許閣老自有他的考量,都像你一樣只管掀了竈臺,不考慮如何收場,朝廷還不亂了套!少年登科易生狂妄,說的就是你!”林知望罵著,又將他按在杌子上抽了兩鞭,然後看著手中的藤鞭納罕的說:“這是什麽東西,還挺順手。”

說著將它遞給了何朗:“帶回京城去。”

徐湛疼的扶著腰倒吸冷氣,皺著眉咕噥道:“不值錢的東西,帶它做什麽……”

“還回老家種地?我怎麽瞧著回老家種地的人是你呢!”林知望手指戳在他腦門上,十分刻薄的說。

“我可不一樣,我是教書的。”徐湛一邊辯解,一邊悄悄整好了衣褲。

林知望並未生氣,而是白了他一眼,話裏有話的說:“你有這個心態倒也不是壞事。”言罷,他命何朗從一副朱漆卷筒中取出聖旨來給他看。

原來父親是奉旨南下,兩道上諭,一是命其落實王樹嶺、陳昉、紀純剛等七位涉案官員的犯罪事實;二是革去徐湛巡按之職,暫停翰林院編修之職,回都察院聽參——另附有都察院傳訊的行文。

被革職停職還要被禦史盤詰,好家夥,這是出師未捷,要走在馮家父子前頭的節奏啊。

林知望又是一陣沈默,半晌,才淡淡的問他:“怕嗎?”

徐湛搖頭道:“不怕!”

“好兒子。”林知望輕聲稱讚,陰沈的臉上這才稍稍有了笑意,卻不叫他起來。

“何朗。”只聽父親一聲吩咐,何朗端了盆清水擱在那杌子上,又轉身出去,捧著個托盤進來。

父親凈了手,將他的發髻打散,用梳子沾水慢慢梳開。徐湛一頭霧水,回頭去瞄父親的臉色,看是不是氣急敗壞,要將他的腦袋擰下來。

“別動。”林知望神情嚴肅道,兩手熟練的在他頭頂重新盤了個發髻,插上發簪,套上網巾,抽繩在腦後打了個結,再綁好幅巾。

只聽父親長舒一口氣道:“成丁了。”

徐湛恍然大悟,二十歲生辰是重要日子,大爺爺要為他操辦冠禮,被他婉言推辭了,其一是因為母親忌日,他從不過生辰,至多吃一碗壽面;其二是十多歲上就束發易服,早已不再穿戴小孩子的裝束了,請一群人來圍觀他堂堂狀元梳頭發換衣裳,還真丟不起那個人。

此時此刻,父親竟是在給自己束發加冠。

徐湛鼻翼有些發酸,沒說話,只是朝著父親的方向拜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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