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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赴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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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旭寧情緒懨懨,倘若王顯再聰明一點,或是趙通事辯解三兩句話,如今懸在倭船桅桿上的就是他了——趙通事卻沒有那樣做。

一夜未眠。

次日,太陽依舊高高升起,慘白慘白的掛在天邊,催要糧草的各路將帥依舊踏破門檻,倭寇騷擾沿海村鎮更甚,百姓苦不堪言,眾將紛紛揣測,倭寇即將登陸發起猛攻。

盡管如此,林旭寧還是抽身帶徐湛在杭州城裏逛了逛,怕他回韞州來不及準備,就地買了些考試用品。此時已是七月上旬,大批考生湧入杭州城,客棧坐地起價,筆墨紙硯價格飛漲,滿街都是身穿直裰頭帶方巾的秀才,他們大聲討論著微言大義和應試技巧,連討價還價都離不開“之乎者也”。

徐湛側目打量二哥,在外歷練兩年,經歷過風浪與戰火的洗禮,讀書人的氣息逐漸淡化,身姿也有了些軍人般的英挺。

“怎麽了?”林旭寧問。

徐湛笑了笑:“沒事。”

一路上,徐湛仍勸二哥回鄉考試,畢竟十年寒窗,該對自己,也該對父母師長有個交代,林旭寧卻不以為然。兩人話不投機的,未過晌午便回了總督衙門。

庭院裏圍了些衙屬,見到林旭寧兄弟紛紛見禮,對他們道:“趙通事家裏死了人,大夥正商量一同去看看呢。”

林旭寧一楞,他大抵想象的到,趙通事夫婦感情深厚,一時想不開走了極端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心中後悔,口口聲聲為趙通事感到痛惜,卻連他的妻兒都沒能顧及到:“部堂知道了嗎?”

“知道了,茶杯摔了兩盞。”

林旭寧微微嘆氣,招呼徐湛說:“走吧,一起去看看。”

趙通事家的小院子已被縣衙圍起來,左鄰右舍只得站在門外向內探望,徐湛隨眾人到達時,仵作正在院子裏驗屍。

“讓一讓,是巡撫衙門的人。”有人說。

他們才得以進入。

地上兩具屍體,中年仆婦抱著個男孩子站在院子中間,渾身顫抖。

“他叫什麽名字?”徐湛問。

“寶兒。”仆婦回答。

“趙通事的夫人掐死了幼子,與長子上吊自盡了。”縣丞向他們解釋道:“婦道人家心腸軟力氣小,這小兒暈車過去半晌,被家中仆婦發現,一頓捶胸拍背救活過來。”

仆婦經此巨變,顯已到了承受極限,臉色刷的一白,昏厥倒地,孩子滾落一旁。有人唏噓,有人喊郎中進來為他診治,小院裏更亂了。

徐湛忙將摔在腳邊的寶兒撈起,懷裏拍哄。見他只有一兩歲大小,臉上都是泥土,頭發軟軟的貼在頭皮,不知是哭累了還是嚇傻了,安靜的出奇。

“朝廷的封誥應已下達縣裏,許氏如今是吏部在冊的六品安人,他們母子和趙大人的衣冠,縣裏當按規制予以厚葬。”林旭寧對縣丞說。

縣丞一一應下。

“可憐這孩子……”林旭寧勾起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小小的孩子扭過頭去,抱住徐湛的脖子。

“趙通事一家曾是逃難到本縣的,沒聽說族裏還有什麽人,孩子太小,只能先送到慈幼局去。”縣丞說。

“我帶他回總督衙門,如何處置,還須請示部堂。”林旭寧想,若能得一兩個同僚願意收養,也總比扔在慈幼局裏吃不飽餓不死的強。

縣衙樂得如此,便由他們將寶兒抱走。

這之後,徐湛再未勸過一句。

林旭寧找到妥帖的官船送徐湛回鄉考試,碼頭上叮囑他:“東南一帶鬧倭亂,揭榜後不要延誤立刻回京,長輩問起我來,就實話實說,別自作聰明替我掩飾。”

徐湛不以為意的笑:“二哥多慮了,父親和五叔的手再長,也伸不到省裏去,沈部堂是當朝首牧,日理萬機,無暇理這些小事,秋闈落榜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誰會想到你沒去考試?”

“你是老毛病又犯了。”林旭寧拉他去一邊,低聲說:“你不要覺得何朗好說話,林家上下,他只忠於大伯一人,只要大伯問了,他就不會有半句假話。所以在這個家裏,哪些謊能說,哪些謊說不得,要掂量清楚,免得白吃虧,明白嗎?”

徐湛一本正經的作揖:“二哥說的對,小弟受教了!”

“德行!”林旭寧笑嗔,攆他快些上船。

官船四平八穩的航行在運河上,何朗吸取了教訓,對徐湛寸步不離,徐湛讀書,他就坐在旁邊閉目運氣。

徐湛放下書本,笑道:“何大哥,剛剛二哥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何朗:“……”

徐湛接著道:“你聽覺嗅覺如此敏銳,是怎麽修煉的,教教我可好?”

何朗:“……”

常青出去打水,艙房裏只有他們兩人,徐湛晃到他的身邊坐了,刷的掏出一疊銀票,在何朗耳邊晃來晃去:“我也不白學,我知道何大哥近來花錢的地方多,一千兩作為修束,可還滿意?”

何朗慢條斯理的說:“我講原則的,休想再拿錢收買我。”

“不要這樣拒人千裏嘛……”徐湛將銀票扔在床鋪上,上手扒他的眼皮:“你睜開眼睛看看,再考慮考慮。”

何朗被他摳的兩眼生疼,捂著眼睛躲開老遠,一臉的生無可戀。

徐湛道:“坐下,我給你算筆賬。”

“我在外面私定終身惹父親生氣,目前還是戴罪之身;二哥離家兩年不歸,還違背五叔的意願給沈岳做幕僚,也是戴罪之身。所以咱們在杭州遇險的事,我二哥棄考的事,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

“二哥在浙江一待就是兩年,我敢擔保,這兩年他連孔夫子像都沒見過,秋闈這樣的考試,他就是去了,也未準考得過,既然都是考不過,落榜和棄考有什麽區別?”

“再說父親派你跟我來韞州,說白了,就是約束和監視我的,去杭州雖是我的主意,可你也沒有阻攔啊,所以你也脫不了幹系,既然我們全身而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說出來讓他擔驚受怕呢?我這份孝心,你能體會嗎?”

何朗:“……”

不能!

九天七夜的考試對於徐湛來說,是挑戰身體極限的嘗試。

考生考試的號舍是獨立的,答卷吃喝甚至睡覺,都要躋身在陰暗狹窄的空間裏:修繕完善的將將能夠擋風遮雨、轉得過身、直的起腰而已;若趕上偷工減料的,連風雨都沒個遮擋,雨水打濕了試卷,等於主動放棄考試,真真苦不堪言,卻是每個讀書人躋身仕途的必經之路。

墻面上歪歪扭扭鑿了些打油詩,接頭續尾,很是有趣:

張:苦讀幾十載,只為功名來。

李:百擔書文盡,老來一青衫。

劉:胸中無點墨,腦中全空白。

趙:今科取不中,不如赴黃泉。

這麽多的前輩在此歷劫,徐湛扳手一算——宛如謫仙的父親經歷過,獨攬朝綱的馮氏父子也經歷過,心裏頓時平衡了許多。

轉念又想,倘若父親知道自己拿他與馮氏父子相提並論,找平衡感,怕不是要抽死他。

鄉試不同於之前的縣府院試 ,經義、算數、律法、策論、詩賦無一不考,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題,能真正體現一個人的才學。多數頭次參加鄉試的考生難以接受這樣廣泛的考試範圍,更有甚者看到考卷直接崩潰,形成心理陰影,此生再與科舉無緣。

對於徐湛來說,這樣的考題倒比多數人有優勢。他可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死磕四書五經的讀書人,他在先生和父親的引導下博覽群書,更在兩年前獲得官身,辦過幾件棘手的差事,因此他雖年輕,論真知灼見,卻也不落人後。

九天七夜,每三天一次換場,待交卷走出考場,徐湛的身體已經嚴重透支。陽光刺的他睜不開眼,倚在門口等柱子上緩了許久。十年寒窗,能走到秋闈這一步的,多不是什麽身強體壯的猛男,這幾日,每每看見因暑熱或體力不支暈厥被擡出考場的考生,心裏都在感激父親毫不留情的“限時特訓”,讓他合理規劃考試時間,保證足夠的睡眠,否則以他的體格,能不能活著走出考場都是未知。

腳下無根般搖搖晃晃找到何朗和常青,卻見他們身後停了兩輛馬車,都掛有“林”字燈籠,一輛是林家別業的,一輛是老宅的。

徐湛差點摔倒,到底推辭不過,被人家堵在考場門口。

何朗常青一邊一個扶住他:“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監號裏關了九天,能好才怪。”徐湛說。

何朗卻跟他較起真來:“別說不吉利的話,什麽監號,那叫考棚。”

是了,讀書人等待考試結果時比誰都講迷信,例如東西落地不能說落地,要說及地。

“湛兒。”馬車上走下一個年近半百的人,徐湛一楞,強忍發軟的雙腿上前扶他。

“三叔公,您怎麽來了?”徐湛體力不濟,堪堪站穩腳跟,規規矩矩的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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