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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番外·日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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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

琵琶島, 有客自遠方來。

海面吞吐著金鱗,一條半舊的大船被浪潮推動,推過兩個日頭, 兩輪月亮,一片湛藍的滔滔巨幕, 最終推上了一座熱鬧的小島。

“哐啷——”

鐵索套石柱, 下放行板, 船員有條不紊地卸貨吆喝, 一道高桿兒咻地從船舷翻下來,嘩啦一下撐開了傘。

後面緊跟著走下個人,紅裙軟鞭小羊靴, 她微微擡起頭,手罩在額前, 眼下一片陰影, 只露出半道白皙側臉。

喧囂聲裏,美得格格不入的一道景。

她只是停頓片刻, 似乎在想這日頭怎麽如此毒辣,旋即慢步走入傘下,接過傘柄,那高個兒小子蹦跳著往前躥, 速度快得那守船的狗崽子都眼紅地汪汪叫。

姑娘把傘面一壓,連同那截晃花人眼的麗色一並遮了, 慢悠悠往前走。

船看起來是客船,琵琶島只是渺渺汪洋中的一粒小芝麻點兒,不歸屬於西面的王朝大陸, 也不歸屬於東面的巨大島嶼, 但來往船商多, 碼頭一天到晚都要進出數十條大小船只。

像這樣飽經風浪的客船,碼頭的長工見了不知有多少。

但船一般,人不一般吶。

先頭下來個天仙,後邊緊跟著出現一道烏泱泱的人潮,當中有個青年生得好極了,個子拔高,就是氣場瘆人,刀一般直削天穹,一雙眼睛銳得像鷹隼,左右一巡,邁開長腿就下了船。

常來琵琶島的客商從旁邊經過,打了個哆嗦,避得遠遠的,想,許是哪個販私甲的江湖大哥,嘿!看來,近日琵琶島當真有好貨,這趟沒來錯啊!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島上最好的客棧——九曲客棧。

“砰。”

九曲客棧天字房,碼頭上先下船的姑娘端著茶盞,桌前跪下個藍衣短打的中年人。

他哭喪著臉:“小人就是個地商,在買賣裏頭是最最沒用的,上不沾真金,下不碰貨源,只能從中間夾縫裏討些辛苦錢。”

“劉大當家真是過謙了,”司絨笑笑,伸出一只手,左右搖搖,頗不讚同地說,“地商上連買家,下接賣家,要我說該是兩邊都挨、左右逢源的能人才是。”

“對!”易星湊在一旁,說,“你這種人,在我們北昭就叫掮客,叫牙婆,叫老鴇……”

“咳……”九山及時叫停,免得這小子說出些什麽沖撞主子的渾話。

劉寬簡直要嘔出一口血,他奶奶的,這趟出門不拜黑蛟龍,黴運便找上了他,好好兒地收了一套鐵鴉甲,正準備到琵琶島出手,借此大撈一筆後便能買張進藍淩島三大家的投名狀,這是無數掙紮在溫飽線的平民的白日夢,他離美夢成真就差一步。

一步之差,把他直接送到了北昭。

這事說起來是在司絨和封暄到渝州的第三日,唐羊關大營巡船來報,在黎婕當初作儲備營的島嶼附近截了條私船,船上堆滿絲綢瓷器等貴重商貨。

起初巡船長認為只是一起普通的私船案,山南沿海的巡檢司就常常遇到這樣的私船,只不過山南私船多販些糧食幹物,唐羊關這回截的倒是個膽兒肥的。

而後巡檢司將船一搜,才搜出事來。

那船上,絲綢瓷器都是遮掩,船板暗格裏,堆著赤精鋼、烏金,甚至有兩桶黑水,還從暗格最底下翻出了一身黑色的單面甲。

前者是原料,後者是成品。

無盡夏的清香沁入鼻間,司絨靠在客棧窗邊,易星提著那身輕薄的單面甲站在桌旁,九山手裏握著把匕首,在陽光下向戰甲劈斬而去。

“鏗——”

匕尖在甲面用力劃過,烈芒碰撞,幾乎要擦出火星來,可一瞬之後,九山楞在了當下。

劉寬面上還是那副喪家犬的樣兒,心中嗤諷,鐵鴉甲要這麽容易留痕,能一甲千金嗎。

“用了幾成力?”司絨平靜地問。

九山望著那光潔如新的甲面,面色凝重起來:“八成。”

他的身手在近衛營是數一數二的,尋常甲胄,那一刀下去,不說劈成兩半,起碼也會留道深痕。

司絨從靴筒裏抽出一把窄身匕首,朝他拋過去。

這匕首較之方才九山手裏那一把,寒冽更盛,匕身顏色偏淺,司絨餘光裏瞥到劉寬臉色微變,輕輕地彎了唇:“全力試試。”

易星識相地往後退了半步,手仍然高擡著,只感覺寒芒閃過,手臂微微發麻,在九山收手之後,他忙翻過戰甲來看,咧開嘴,指著那淺淺的一道痕,高興地說:“主子!主子匕首比這甲厲害多了!”

劉寬同樣驚愕,他死死盯著回到司絨手中的匕首,說:“你,你的……”

他在被巡檢司抓住時確實倒黴,照面還未打,就先被擊暈在了船裏,後來更是一路蒙著眼,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巡檢司手裏,更不知道跟前的人是阿悍爾公主,同船來的人裏頭還有個北昭太子。

因此司絨玩了個手段,把自己裝作海上游商,就是為了詐出那戰甲的來歷與去向,這對阿悍爾和北昭軍隊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甚至攸關生死。

在武器上,讓未知的人走在自己前面,這不是一件好事。

“原以為是什麽好東西,如今看來不過如此。”司絨輕飄飄地說,看向鐵鴉甲,宛如看一堆廢鐵。

“你,姑娘,不,貴人,貴人還有多少這匕首?可還有其他,其他武器?”劉寬看司絨卻像看一座金山,激動得舌頭都捋不直。

他從司絨的眼神中讀出一個消息——那把匕首只是冰山一角,她有比這更值錢的東西,如果做成這一趟生意,他就能在主島過人上人的生活!

司絨溫和地笑了笑,彎身拿匕首在他臉上輕輕拍,說:“怎麽,想通了,要與我做這樁生意?”

“您,您輕著點兒,”劉寬臉上冰涼涼,那是要命的警告,讓他心口發顫,只敢擡起下巴往上努了努,“貴人說的哪裏話,小人是只牽線搭橋的螻蟻,願為您搭座通天橋。”

通天橋。

司絨笑得更溫柔,聲音也放輕,卻旋個身,猛地擡腳踩在他背上,指著那身戰甲,居高臨下地說:“那叫什麽?”

“鐵,鐵鴉甲。”他爺爺的,劉寬被踩得頭都不敢擡,後背全濕透了,這姑娘太邪性。

“這名字我聽不慣,去告訴你的上家,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就別玩兒了,”她收回腳,讓人給劉寬松綁,旋身坐回椅子中間,砰一下將匕首拍在桌上,“姑娘帶他見世面。”

“欸,欸。”劉寬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雙手合十,躬身哈腰地往門邊走。

“急著走啊。”他的手還沒碰上門扉,司絨的聲音便從身後悠悠傳來。

“您還有吩咐?”劉寬汗毛直豎,轉過身說。

“這話怎麽說的,既然大夥兒都上了一條船,便是朋友,”司絨這會兒一副懷柔模樣,說,“既是朋友,我怕你洩露了身份,九山。”

九山拉開門,外面站著個容貌普通的中年人,看起來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樸實寡言,穿著與那碼頭的長工差不離。

“他能保你性命。”司絨說。

劉寬心裏暗罵,卻不敢拒絕,這是直白的威脅與看管,賠笑道:“還是貴人想得周到。”

腳步聲消失在內廊盡頭。

屏風後走出個人。

封暄手指頭滑過那道淺淺的痕跡,隨手拎起桌上的一柄普通匕首,擡手一劃,看著沒用幾分力,卻在鐵鴉甲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跡。

一深一淺兩道並排。

“厲害啊。”司絨緩緩合掌。

“四軍當中沒有一件戰甲能與之匹敵。”封暄拉出圈椅,坐了下來,眼沈沈地盯著鐵鴉甲。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意外,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司絨伸出一只手指,推著他的嘴角,“皇宮裏的禦用之物都有可能流落到民間,何況赤精鋼這些原料,開采冶煉都要經過無數人的手,指縫裏流點出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她的手指頭被封暄咬住,輕微地癢。

“哈赤戰場綿延數千裏,阿悍爾黑騎戰甲和彎刀都摻了戰死之人的裝備至今只收回八成,剩餘的部分被些兩條腿的賊鼠偷了,也屬正常,再者——這世上不止阿悍爾產出這些東西。”

世人還在專註於金銀銅鐵,但阿悍爾早跨上了第二階,赤精鋼、烏金、青石、黑水,阿悍爾豪富,根源在於這些礦物的壟|斷。

普通匕首劃不破鐵鴉甲,緣由便是鐵鴉甲摻了赤精鋼。

別人看不出來,司絨打小與這些器物打交道,一眼便知。不過鐵鴉甲的赤精鋼純度有限,她靴筒中那柄匕首是純赤精鋼打造,自然能在鐵鴉甲上留痕。

至於封暄,那純純是腕力壓制。

“你看過句桑的戰甲嗎?”司絨忽然想起件事。

“哈赤見過,”封暄點頭,他對那身簇新的戰甲印象深刻,“也是赤精鋼?”

“是,”司絨說,“阿悍爾上下,只此一件,那一件,能買一座城。”

司絨和封暄許久之前曾談過礦物冶煉的合作,阿悍爾有原料,提純冶煉鍛造上都是短柄,久而久之造成的浪費讓人痛心跳腳,她以銅錢銀錠鑄印一技,和封暄交換了提純冶煉一技。

這算起來是國之重密,白得,任何一方都會不安,等值交換才能長久。

在這之後的三個月來,司絨當然想過改動戰甲,但多番嘗試都不合意,甚至連甲身圖紙都無法敲定,一改再改,可以看出是項耗時費力的精細活兒。

此事的可怕之處在於,北昭和阿悍爾還在嘗試階段,可世上已經有人將鐵鴉甲造了出來,有一件鐵鴉甲,便可能有比鐵鴉甲更堅硬輕薄的戰甲,亦可能有削鐵如泥的長刀利劍,或是更可怕的戰式武器。

試想一下,若它們出現在阿悍爾與北昭的敵對方呢?

這事兒必得弄個明白。

窗外白鳥振翅而過,拍下一枝碎光,斑駁地落在窗口。

兩人額頭磕在一起,交頸接了個互相安撫的吻。

劉寬求財心切,辦事速度相當快,耀日爬過半面樹頂,斜斜往西時,九山那邊遞來了消息。

片刻後,司絨帶著易星和九江從客棧後門出,頭也沒回地遙遙擺了擺手,封暄斜倚在窗沿,手裏握著一朵花瓣。

琵琶島是一座看起來十分普通的小島,人頭攢動,多是來往船商,大小與哈赤草原差不多,騎著馬半日能繞島一圈。

劉寬牽線的買主定的地兒在內河。

“怪謹慎的。”晚鴉歸巢時,司絨到了內河邊,看著河面上花花綠綠的船舫。

“貴人,貴人!這裏。”劉寬在當中一條不起眼的小舟上招手。

司絨挑眉,掏出銅板與渡口小丫頭買了一籃花,交給易星提著,一行三人踏上了搖晃的小舟。

天邊橫臥橘色長雲,小舟分波劃水,往那河流盡處而去。

與此同時,內河另一邊,幾道人影詭譎移動,一山羊胡男子酒意朦朧地找著自家船,“嗡”地一下,頸間劇痛,人便歪倒下來,被穩穩扶住,後面邁出個身段挺拔高大的男人,一晃便上了船。

四周無人察覺異樣。

小舟從喧囂裏駛向靜謐。

河面漆黑幽深,天色沈下來,兩岸橫枝張牙舞爪,碧葉遮擋了天穹,月色被隔絕在綠蔭之上,耳畔連蟲鳴也不聞。

足足駛了兩刻鐘才到地方,不過是從一葉小舟換到了另一條游船上罷了。

船上守備森嚴,一共兩層,光甲板上可見的守衛便有二十來個。

但船艙裏頭艷燈紅紗浮於暧昧,隱隱瀉出樂聲,細聽都是些淫詞艷曲。

“別是條花船。”司絨玩笑似的說。

“貴人喜歡?船上也有小官兒,幹凈的,一會兒就叫來伺候貴人。”劉寬一門心思想上藍淩島,所以他從來不小看女子,那島上叱咤風雲的一半兒都是女人。

島上前十年姓黎,後十年姓龍。都是女子。

點小官兒這事,太正常了。

聽說龍家那位,就養了個容貌頂頂好的。

易星額頭滴下冷汗,想,你要死了。

“行啊,要兩個。”司絨揚起眉,入鄉隨俗麽。

陸續有小船靠來,黑夜裏微風流轉。

兩個。

銜尾登船的男人輕輕一聲哼,喜歡兩個,行,給你兩個。

有劉寬的引薦,司絨直接上了二層船艙。

艙門大開,裏頭挺寬敞,四周置著小幾,沒有笙歌艷舞,只錯落著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

“喲,貴客來了。”當中首座的男人當即起身。

這也是個掮客,司絨打眼便瞧了出來。

買主不會如此殷勤,手裏攥著銀錢的人也不必要殷勤,指縫裏漏出一星半點,就會有人搶著替他們周旋。

掮客叫老葉,大名叫什麽,沒人知道,是常年輾轉在藍淩島和琵琶島的老手了,聽聞能與燼三爺說上話,但不一定是燼三爺的人,藍淩島上,倒戈是常態,忠誠才稀罕。

從司絨在門邊出現的一剎,老葉的目光便移不開了,心道好俊的姑娘!

司絨換了身紅色馬裝,窄身束腰,薄肩長腿,確實當得起“俊”字,俊逸風流,嫵媚瀟灑,有游商羈客的範兒。

“姑娘不像來這地兒的人。”老葉親引司絨往次席落座。

“試探我呢。”司絨笑瞇瞇的,話直得不得了。

“我們做這生意,自然要謹慎些。”老葉說道,他識人無數,在刀尖兒上舔血的人,反應快得很。

“謹慎能保命茍活,可謹慎吞不下好東西。”司絨搖搖頭,笑裏帶點兒遺憾,像是可惜這次找的買家不夠膽大,起身就要走。

一旁坐著的紫衣女子朝老葉頷首。

“姑娘!”老葉把司絨攔在了門口,“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家中行四。”司絨取了個諧音,扯了個小謊。

“四姑娘,何必急著走呢,謹慎不是壞事,人嘛,總要活著才能做更大的事,你說是不是?”

這意思是他們能吃得下好東西,也能保證司絨安全。

司絨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說:“有道理。”

衣衫隱蔽處,九江伸出兩指。

二。

第二席的人,那個紫衫女子才是今日買主。

老葉留住了司絨,朝裏恭敬地伸手,兩人正要往裏走,忽然外邊左右木梯傳來些許腳步聲。

右邊的嘈雜些,不多時,劉寬領著四個男人上來了,臉上笑得比京裏任何一家青樓的老鴇都燦爛。

“……”

劉寬還挺會辦事兒,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彪悍的俊秀的文雅的浪蕩的,給司絨把口味湊了個齊全。

“熱鬧。”

左邊木梯傳來道聲音,司絨僵著脖子轉頭,對上一雙冷冽的眼睛,引客小廝還在招呼著,但那人靠在了船舷,在夜風中看著司絨說。

“不急,姑娘喜歡哪個?先挑。”

作者有話說:

太子:挑一個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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