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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隔雲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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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沒看過。

這句話勒停了紀從心的腳步, 他沈默著挪回了桌子旁,這是數日前的混亂與羞恥,在結束後就從未被提起過,仿佛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遺忘了那些生澀熾熱的初次糾纏。

但高瑜此刻用這樣輕松熟稔的語氣再度提起, 他就知道, 她從來沒想放過他!

高瑜褪了外衫, 看紀從心拘謹地站在桌旁,勾了勾唇角,把軟甲解下後又穿回了外衫,腰帶一封, 地圖一攤, 說:“前方幾條岔道,河面寬度不一, 哪條最快抵達外海口?”

紀從心這幾日被高瑜練出來了,一談正事便自動地繃緊心神對待, 這仿佛也是他下意識地給自己的存在施加意義,否則……否則不真成給高將軍暖床的小白臉兒了嗎!幕僚,幕僚,他現在是幕僚!回頭還得找太子蓋個戳兒, 把這軍功給打實了,他真不是小白臉兒。

紀從心胡思亂想地,耳朵裏沒有錯過高瑜話裏的意思, 破雲軍明日是要出兵啊。

但他又奇怪:“這雨下了一日, 明早也不一定停得下來,敵軍行船要受風向水流影響, 怎會在茫茫大雨裏越洋而來?”

“挺聰明啊紀五公子, ”高瑜從兜裏翻出幾顆板栗來, 用匕首卡著裂紋一撬,在“哢噠”聲裏說,“小聰明挺好,但要率軍打仗,這二十萬人都不夠你霍霍的。”

紀從心剛扯一半嘴角,立刻僵死在了臉上:“敵軍明日真會冒雨登岸?”

“明日?”匕面卡著板栗出來,高瑜擡手遞過去給紀從心,一副瞧後生小輩的表情,“不是明日,此時此刻的暴雨就是最好的遮掩,沿岸已經打起來了。”

紀從心將信將疑地把匕首接過來,小心地撥下板栗肉,自顧自地吃了:“那……你為何還在這兒?”

“太子殿下是真沒有同你傳授個一字半句啊,紀大國手。”高瑜搖頭,這真是個只能被捧在雲端上的貴胄公子哥兒,丟進官場就得被老吏狐狼吞得骨頭都不剩。

“我們各有所長,”紀從心挺起胸膛,而後端詳著高瑜的臉,像脫俗的謫仙突然窺到了宦場詭譎的一面,表情上有稍許崩裂,“你是不是……等著李栗被打得慘一點兒,你再從天而降奪取軍功。”

高瑜這回是真笑了。

船艙外暴雨如註,濕氣似乎漫進了艙室內,和高瑜的笑聲一樣無孔不入地環繞紀從心。

紀從心呆了呆,艱難地想要挪開目光,卻發現無法移動分毫,他只好默念著:高將軍平素英氣逼人,高馬尾銀腰封,削肩直身大長腿,一對雙刀耍得赫赫生威,雙腿往人腦袋上這麽一夾一擰,擰斷的人頭可以填滿一方小池子。

但,她有酒窩啊……

單邊的啊……

我在看什麽啊……紀從心倉促地將目光收回來,說:“是我想岔了。”

他自個兒說完也察覺不對,太子殿下那性子,怎可能將一軍主將的位置交給為了軍功延誤軍情之人。

船艙裏笑聲停了,高瑜面上笑意卻沒斷,垂眸撬著第二顆板栗仁兒:“指路吧,紀五公子。”

紀從心指著地圖上一條相對筆直卻窄小許多的河道,說:“最快到達入海口的是這條河道,但水流湍急河道狹窄,若雨不停,船只難行,若雨停了明早山谷中勢必起霧,屆時船只更難行,危險得很。”

“若是明早起霧,你有把握從陸路返回桓州嗎?”高瑜突然問道。

“……能,我們還要轉道桓州?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日。”紀從心想問問高將軍行軍布陣如何安排,卻轉頭被顆飽滿的板栗仁兒堵住了嘴。

高瑜把第三顆沒撬過的板栗往他身上一拋:“不是我們,是你。”

暴雨沖刷屋脊,庭院裏落了一地殘葉。

屋裏的銅壺咕嘟咕嘟冒熱氣兒,標註“帥”字的棋子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哢”地落在了棋盤上,將黑棋排列肅殺的氣勢攪亂。

“第十六盤,太子殿下,欺人太甚了吧。”司絨和封暄下了十六盤棋,她也輸了十六盤,且封暄沒有一回手下留情,次次都如風卷殘雲般吃得她的棋子半顆不剩。

封暄抵著湯碗,挪過去給她:“湯要涼了,先喝湯,喝完想到新招了再來。”

說完清空棋盤,左右手自個跟自個下了起來。

這是在軍中流行的棋盤,以兩軍對壘為基礎,模擬兩軍對戰,只要戰術多變,下起來非常有意思。

但也可以非常折磨。

司絨把能用上的戰術都用了一遍,一盤比一盤輸得慘,一盤比一盤輸得快,她捏著瓷勺,喝了一口煨得香濃的補湯,在淡薄的氤氳中看封暄執子的手。

他落子極快,動作間幾乎看不到因為思考而產生的滯澀感,司絨知道,他是在模擬此時此刻屏州嶺的軍情。

司絨曾經感到奇怪,在這段停滯期中,封暄為何不對前線將領作出調整,甚至連被打得頭昏腦脹,導致隨軍幕僚們的告狀信一封接一封往營地飛的李栗都沒有撤下。

因為黎婕根本沒有回撤補給,而是漂在茫茫無垠的海域上,觀察天時,伺機而動。

若是在偽裝出來的停滯期裏更換了將領,或是放松了警惕,此時此刻屏州嶺都已經第四次淪陷了。

“右手要贏了。”司絨半碗湯下去,客觀地說。

行吧,他宰起自己的左手,下手也沒有多溫情,司絨平衡了,接著喝湯。

瓷勺是旭州產的,細膩柔白,釉面光潔,阿悍爾小公主把它捏手裏,手指微動之間,光影裏晃出來的白皙比瓷還漂亮,那只手能捏著瓷勺,也能挑落太子殿下的玉帶。

司絨在目不轉睛地看封暄落子,封暄在落子間隙裏捕捉她喝湯的樣子,笑笑,緊接著把左手殺得片甲不留。

“殺高興了麽?”司絨喝完湯,把碗擱在一旁小幾。

“殺高興了。”封暄盯著她唇邊一點兒清透的湯,拇指間的墨玉扳指無聲地轉了起來。

司絨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一頓,舌尖快速地往唇角一卷,把那點兒湯卷入了口中,借此驅散那令人耳熱的註視,才說。

“你把黎婕所有能用的戰術都推了一遍,她本尊已經抵達東海域了?”

封暄手裏的扳指一停,繪著司絨花的那一側卡在指節上,雙眼光膜裏流動著某種隱晦的興趣。

不疾不徐地停頓兩息,才說:“我從翼城離開時,是一個轉折點。在那之前,敵軍攻勢兇猛,然而打發粗糙,除開渝州重兵屯守,相當於唐羊關的中心營地,他們攻不進來,其餘大小沿海城池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侵襲與掠奪。”

封暄指的是司絨給他傳信,獨自率軍推入阿蒙山那日。

司絨想了想,說:“哈赤一戰的敵軍打法也是如此,粗糙兇悍,走的全是野路子,這符合藍淩島的特點,他們都並非……並非是像青雲軍或阿悍爾雙騎這樣訓練有素的正規軍,而是遵循某種狼群規則的彪悍私兵。”

司絨說話時,封暄的目光仍然有意無意地往她唇邊落,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定住心神,從他的話中順著時間往上推,剝離出一個重點:“那時屏州嶺剛剛受到第一次攻陸戰。”

“不錯,”封暄點頭,“那一戰不同。”

“嘶……”司絨想到件事兒,“李栗!李將軍即便再性急再易受激,也不可能被些野路子激得三戰三敗,讓敵方三次攻上屏州嶺,是黎婕坐鎮指揮。”

“屏州嶺三戰,綏雲軍遭受的壓力前所未有,他們不但要面對兇悍的敵軍,還要面對極其快速精準的變陣,三敗是情理之中。”封暄淡聲說。

軍務中沒有情理之中四字,哪怕封暄心中當真是這麽想的,李栗也要為這三敗承擔相應後果。

那麽封暄仍然給黎婕留一個她能輕易擊敗的對手……

司絨倒吸一口涼氣——封暄早就算好了。

連李栗的敗也被他算在了局勢當中,他不僅僅是個善於排兵布陣的統帥,還是個善於利用將領的性情制定戰術的統帥。

封暄要的是全殲。

李栗急躁,所以將他放在屏州嶺,就是最好的誘敵之計;

高瑜果敢,借由新舊地圖的差別,避開敵方視線,在敵方傾巢而出時,來一記神兵天降似的奇襲。

雙軍匯合迎敵,再剿不滅敵方都是對北昭水師的侮辱。

“高坐雲端,隔雲落子。”司絨想起了二人初初打交道那會兒,她在二皇子的倒臺案中對封暄的評價。

阿悍爾小公主問題太多了,沒有將正事想明白就不願意停下思考。

隔雲落子的太子殿下在棋局間挑開了她心裏的麻線團,把人往懷裏一撈,拇指指腹摩挲著她沾過湯的唇角。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的地方。

疊上的舌溫熱,掃過唇角時還嘗得到濃湯的味道,太子殿下不但要嘗味兒,還要循著這味道侵入她口舌間。

小幾礙事,太子殿下把它踹開了。

棋盤哐當傾倒,棋子落了一地。

司絨在翻身時,從傾下的發絲間看到了一枚赤紅的“帥”字,它沿著地毯的纏枝花一路滾動,從稀稀落落的棋子中滾到了長榻下方。

她不知道心裏的異樣感從哪兒來,很快便被卷入了兇猛的情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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