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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三月小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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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把信送出去, 與阿爹報今夜突變。

落雪霏霏,風起處,來自阿蒙山的寒冷裹挾血氣,腳下的積雪猶如滾動的白浪。

司絨策馬巡了一圈, 最後回到原點, 眺望城墻的缺口。那道被敵方攻破, 又化為阿悍爾士氣出口的城墻殘缺,如今正穿梭著阿悍爾和北昭戰士的高漲的戰意。

天明之後,那些滾落的石礫、粗糙的棱角暴露在光線下,就將成為下一場守城戰的隱患。司絨感到頭疼。

此前她把話放得狠, 但封暄提出的附加好處, 其實正是她迫切需要的。

阿悍爾弓騎兵擅打一往無前的平野戰,而論起守城戰, 比不過城池遍布的北昭,論起修築城墻的門門道道, 自然也是北昭工匠更精通。

城墻一事需要盡快敲定,即便不能一夜之間恢覆原狀,也要擬個章程,時間緊迫, 連戰鼓也在急促地敲打她。

司絨在風雪裏望向主帳,那昏黃的光線被雪和塵籠得黯淡發灰。

要回去嗎?

封暄已經料到司絨會回來。

司絨按不下這股氣,阿悍爾公主可以。

桌上擺著簡單的肉糜粥, 在這冰天雪地的前線竟然還有一小把綠蔬, 飯菜旁放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這些東西看似簡單,但都不是阿悍爾的軍營裏能吃到的東西, 是北上的青雲軍呈進來的太子專供。

而太子本人, 坐在一旁就著熱奶掰行軍餅, 桌下趴著一只耳朵往後塌,一動不敢動的白色細犬。

司絨一進來,白靈立即“嚶”一聲求救。

她打了個響指,白靈咻地站起身,而後眼珠子一轉,頭頂上壓下來一道不友善的目光,它可憐兮兮地坐回去,前腳往前伸,緩緩地趴了下去。

“嚶。”

小可憐。

司絨把大氅解下來,太子還氣著呢,倒地的架子無人扶,她彎腰給立了起來,大氅掛上去,拍了兩下雪,挺自然地說:“先前說的城墻……”

“我修。”沒等她說完,封暄就接上話。

上道。司絨掏出帕子把一手的水擦幹。

封暄把行軍餅塞完了,又撕鹿肉幹吃,再喝口熱奶,這些幹巴巴的東西在胃裏被浸泡開,飽腹感很強。

他不挑,指了下桌上的飯菜:“吃完談事。”

司絨也配合,但吃飯是個問題,那粥香濃綿軟,經由喉道滑落卻像咽下帶刺的湯。

她喝了兩口便擱下勺子,捧著碗硬灌了半碗,又揀了點鮮蔬吃,最後擰著眉頭把藥喝了。

這整個過程連半盞茶的時間都不要,封暄越看,眉毛皺越緊,但他沒說什麽,把這事兒記下了。

“睡一會兒。”封暄指一旁的小榻。

“天明要拔營?”司絨慢慢往那兒挪,她問的是青雲軍,戰事天明前就該結束了。

“青雲軍留在這裏,你把五萬援軍調往哈赤,四營總要留人,這一萬步兵給你調配,他們留在這裏比你們的騎兵好用。”封暄到銅盆旁洗了手,扯下帕子擦幹。

趁著封暄起身,司絨唇間微動,發出聲“噗呲”,隨後一指帳簾。

白靈迅速叼起掉在地上的油紙包,弓著背,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封暄擦完手,司絨已經踢了靴子,縮在榻上,眼尾勾著點兒冷笑:“見招拆招,殿下反應快啊。”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司絨怎麽往哈赤草原放軍隊,封暄就怎麽往阿悍爾放軍隊。

司絨往哈赤放五萬兵馬,加上原有駐兵,滿打滿算七萬人,戰時要聯合對敵,戰後她就算耍賴,也要為阿悍爾爭取通往海域的雨東河河道。

封暄同樣往阿悍爾放一萬步兵,不要看人少,和數量壓根沒關系,這一萬人把住的是阿悍爾的邊境防禦線,這是要害。

可以預想到,如果戰後阿悍爾駐兵不撤,那麽這一萬步兵也不會撤,局面僵持在這裏,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屆時只能各退一步,雙雙退兵。這對北昭來說不虧什麽,對阿悍爾來說,唾手可得的河道就沒了。

封暄把帕子丟進盆裏,在水聲中說:“不及你。”

河道能徐徐圖之,城墻是當務之急。

司絨不能想這事兒,再想下去,對封暄的偏見和情仇會壓過理智,讓她做出錯誤的決斷。

她拿小毯子把自己裹住了,主動轉回讓她不愉快的那段對話:“你想要什麽?”

封暄站到榻邊,司絨往旁挪了點兒,他旋即坐下來,說:“兩個條件。一,哈赤這場是可預見的硬仗,需要有一個能統帥兩軍的人。”

“可以,”司絨點了頭,而後從貼身的小兜裏取出鷹牌,“哈赤是你的場,由你統帥兩軍最合適。”

在大局上,司絨不會猶豫,阿悍爾弓騎兵可以任他調配,這與他們的忠誠不矛盾,封暄只有調配權,沒有歸屬權。

“不是我,”然而封暄把她手掌合起,“這個人,該是句桑。”

掌心裏的疤痕貼著司絨的手背,難耐的灼熱受到柔軟的撫慰,然後從心底攀起更不可細說的癢,他包裹著司絨的手不放,說:“唐羊關還有戰事,我不能長久待在這裏。”

司絨微微楞,他握著她的手,就是在霸占她的視線,要她看他。

瘦削的頜線、眉眼盛著的風雪都在拉近的距離裏那麽清晰,燭火把封暄過於強勢淩厲的眉眼弱化了,變得和善可親,像灑了一把毛毛雨,柔軟地侵襲司絨。

她低下頭,他洗凈的手像玉骨,修長且勻稱,手背浮起恰到好處的青筋,她把手收回來,就看到他掌心裏若隱若現一道粉紅色的長疤痕。

疤是哪兒來的?

封暄要兼顧兩方戰場,哪怕如今唐羊關水師重兵以待,做足準備,也不代表萬無一失,他確實不能長久地待在這裏。

但他此刻是在做什麽?示弱嗎?

司絨不認為他會真正示弱。她說過的,封暄的每一步“退”,都是為了更好地“進”,這是一個擅長舉一反三的對手,他學會了“柔克”這一招,這原本是司絨對付他的招數,他運用純熟,進步神速,想用這招把司絨帶回他的領地。

太危險了。

司絨想到這兒就不肯再看他,錯開視線:“哥哥回來之前,還是要殿下費心。”

清醒一點。

這都是你玩過的招數,不要落進自己設過的陷阱裏,那太窩囊了。

“客氣。”封暄沒什麽表情,掌心有一團虛無的火。

他覺得可惜,也再一次證明了示弱對她無效,這不是他該走的路子。

對封暄來說,心可以軟,手段必須硬。

“第二個條件?”司絨把鷹牌放回小兜裏,問他。

“睡覺。”

“?”司絨看他褪靴子,忍住了把人踹下榻的沖動,“你不要得寸進尺。”

“還有兩個時辰就要天亮,別指望我去睡地上,你睡不睡?”封暄只解了外袍,躺下來時腳懸在小榻外,顯得有點局促,補了句,“不脫你衣裳。”

封暄要做什麽呢?

再簡單不過了,我愛你,想要你回來,你至今……沒有說過愛我。

司絨狐疑地看他,最終裹緊了毯子躺到裏側,他們有過在小榻上睡出火的經歷,她知道不能與他共用一塊毯子,否則就是給他入侵的機會。

她原本麗嘉面朝裏,躺下後又轉回來,看到他在用匕首挑燈芯,說:“修築城墻時,我想在城墻上加設放置城防床械的地方,另外,阿悍爾工匠要跟著,你不會拒絕吧?”

“過河拆橋不要那麽急,公主,太明顯了。”封暄輕笑,他躺下來的時候有罕見的放松。

“就是怕你看不出來。”司絨得到確切答覆就滿意了,應得有點兒懶。

“可以,聽你的。”封暄不在小事上計較,對他來說,這都無所謂。

“別碰到我。”司絨最後警告一句,轉了過去。

兩人擠在小榻裏,封暄也轉過身,這張榻太委屈他的身高,讓他需要把腿屈起來,否則擱不下他的腿,可這樣一來,膝蓋便碰到司絨,司絨又往裏縮了一寸,把自己蜷成蝦米。

封暄張開手比了比,他可以像包餃子一樣把她裹起來。

真裹起來就好了。

戰場進入收尾清掃階段,九山指揮下屬丈量溝壕寬度,木恒沿著城墻扒拉遍了屍體,沒有找到黑武,終於笑起來,罵著罵著又抹了兩把淚。

碾碎冰雪的聲音、馬蹄嘚嘚的聲音、風龍刮嘯的聲音傳入帳篷裏就被鈍化,但聲音無處不在,司絨把腦袋蒙在毯子裏,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得並不安穩。

所以也並不知道身後的人偷偷地越了界,環住了她的腰身,然後把那毯子往下拉,露出她的鼻子,也看到了她緊皺的眉頭。

吃飯是問題,睡覺也是個問題,怪不得瘦這麽多。

他把她輕翻了個身,攏入懷裏,手掌貼著她後背,鼻梁貼著她的發頂,嗅著那絲絲縷縷漾出的清香。

他握著司絨的一縷發,偷了兩個時辰的安寧,偷了幾個吻。

而司絨挨著滾燙的胸膛,夢見了三月的小陽春。

戰地沒有小陽春,山嶺間的冰雪地裏,句桑終於等來他的援兵,盡管沒有想到,是友方,而不是己方援兵。

幾個主事人湊在一起,雪地當中插著火折子,被他們的身影圍得嚴嚴實實,半點兒風都游不進來。

陳譯蓄著胡子,看起來不修邊幅,他先簡單說了幾句青雲軍支援四營的事,便在地上劃了道線:“這是王子方才經過的路線,依您看,對方總人數約有多少?”

句桑略想了想,給出一個保守估計:“十五萬以上,步兵為主,他們沒多少馬,行得慢,輜重頗多。”

沒有騎兵,就要依賴更多的大型攻戰床械。

“麻煩,”陳譯往後看,“我只帶了五百人。”

“幹他們,怕個蛋!”黑武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他傷口疼,蹲不住。

句桑看黑武一眼,這一眼很平靜,同時帶著讓人低頭的威嚴:“說話太糙了。”

黑武仿佛被捋順了毛,沒再造次,但他還是看陳譯不順眼,在心裏喊他虬髯大盜。

“王子,我可以繼續沿著這條山路往深處走,對方人多,一日的糧草消耗就不是小數目,輜重床械也需要後備填充,因此他們需要一處地方放置糧草輜重,我們人數有限,只能劍走偏鋒。”陳譯很敬佩這位草原王子,他的語氣裏多是商量的味道。

陳譯說的是“我”,句桑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別的意思,示意陳譯繼續說。

“另外,”陳譯頓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深入敵營這事交由綏雲軍,還請您即刻啟程回哈赤,坐鎮中軍。”

句桑的打算是,若來的是阿悍爾輕騎,他就要帶隊深入,但陳譯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句桑沒有立即點頭,反而說了句:“太子殿下到阿悍爾的時機挑得好,倒是我怠慢了。”

這話陳譯怎麽答,總不能說不怠慢,正中殿下下懷吧,他裝傻,含糊地應:“軍情多變,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把這五百人留給你,你還需要什麽?”句桑不再糾結於上個話題,似乎就是隨口一說。

陳譯搖頭,竟然拒絕了:“不必,我有這五百人就行。”

兩邊人又談了些瑣事,陳譯在阿悍爾當“蒙嘉”的時候把這一帶地形都摸透了,給句桑指了條安全的路,這裏畢竟是敵境,不能確保敵方不會改變戰術,對四營進行二次猛攻。

句桑禮貌道謝,而後扯著黑武站了起來。

陳譯把火折子抽出來,蓋滅。

頭頂的樹影頓時倒蓋,四圍呈現一種微光消散的朦朧顆粒感。

陳譯握火折子的手突然一緊,脊背寸寸僵硬,他有種在黑暗裏被凝視的感覺,這視線沒有任何惡意,否則他的刀早抽出來了。

但他仍然在這種靜默的凝視裏被逼出了汗,須臾,他聽到黑暗裏傳來道聲音。

“我妹妹給了你什麽?”

“你給了陳譯什麽?”

天已經蒙蒙亮,穹頂像一塊沒打磨透的琉璃,冷霧從地平線浮起,十幾匹馬從四營出發,在漸漸亮起來的天色裏,把阿蒙山拋在身後。

“你怎麽知道?”司絨在風裏反問。

太子是個高明的偷香賊,他沒有讓司絨察覺夜裏的越界,在天明時把毯子還給了她,讓小公主覺得還是在自己的安全領域裏,因此早上換來了公主的和顏悅色。

“九山報給我,我策馬出城墻後,你召陳譯進了帳篷。”

“此時說不明白,等戰事起你就知道了。”

在他們疾馳的時候,哈赤草原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一線黑潮。

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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