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李家進了門檻，跨了火盆，李家把大門一閉，外人是想看也看不成。

“人接回來了？”李夫人交集問道。

四方通點點頭，摘了頭上的冠帽，攔了攔這位正要沖到後面去瞧新娘子的夫人：“誒，這小姑娘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梨花帶雨、哭爹喊娘的，夫人你現在去了只會更糟，要是她突然想回去了，我一個閑人倒是沒什麽要緊，可你們的用心豈不是都白費了，再說了，這姑娘真倔起來，到時候你還能攔得住她？”

李夫人聽四方通這番話說得極為有理，也就慢慢安靜下來，開始等，外面照樣敲鑼打鼓，嗩吶不停，來拜訪的人一律不見。

直到周圍的人家都升起了炊煙，屋子裏的新娘子才取了蓋頭，步履款款地從房間裏走出來。四方通正蹲在座椅上吃著花生，一下子從座椅上跳起來：“還，還以為你會哭得臉都腫起來呢，哈，哈哈哈哈。”四方通開始結結巴巴，後面笑聲越來越大。

言小瑤也跟著笑了幾聲，向他作揖：“不管怎樣，多謝了。”

四方通看著往大門而去的言小瑤，連忙叫住：“誒，你這小姑娘怎麽性子那麽急，人夫人剛才出門了，等她回來吃個晚膳再走了。”四方通趕緊跑到言小瑤的前面伸手攔住她：“再說了，你剛進這李家的門，一路上又吹又唱的，現在出去豈不是讓人家看笑話，放心吧，路給你想好了，吃過飯之後咱們從西門偷偷溜出去。”

“我想現在就走。”言小瑤面無表情。

“那也得等……”四方通還沒說完，言小瑤就折返往西門去，幾個李家的下人想攔一攔時，言小瑤開口：“李家的恩情，我言小瑤感激不盡，只是收了我這個麻煩，對李家不是什麽好事，待夫人回來，就說你們該做的都做了，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代我問候一聲。”

聽完這話，幾個下人也還是不敢輕易放這位才過門的“新娘子”離開。四方通撓了撓頭，仰天長嘆一聲，走到言小瑤面前：“嘖，你果然倔得很。行，你想出去那就走吧。”四方通把右手搭在言小瑤肩上，沖下人們一笑：“就是這樣，夫人回來問起，你們就說我倆情投意合，願今後比翼雙飛，於是私奔去了。”說完這話，四方通拉著言小就跑了起來，手下的幾個兄弟也趕緊跟著出了西門，仿佛一眨眼就消失地無影無蹤，剩下李家的下人在院子裏追也不是，等也不是。

跑了一段路，算是看不到李家了，四方通發現言小瑤跑不動了，於是撒開了手慢慢走著：“怎麽樣，我四方通今天夠君子吧，夠有風度吧？”四方通一邊喘氣，一邊偏頭看身後的言小瑤。

言小瑤好像都顧不上說話，走得很辛苦，朝四方通伸出了大拇指，點著頭。

“餵，你們，”四方通轉身仰頭對他的四個兄弟說道，“瞧把這小姑娘給累得，你們就背背人家不行嗎？”

幾個壯漢面面相覷，一個饒了繞手指，難為情地說：“小四方你也知道，這，我們幾個都還沒成家呢，現在背一個小姑娘，這於情於理都不合呀，況，況且，這小姑娘不也還沒嫁人呢嘛……”

“呸！”四方通嫌棄地側臉，“婆婆媽媽跟個女人似的！”四方通看著臉色泛白的言小瑤，走到她前面蹲下，“上來。他們不背，這輩子也別想娶媳婦兒了！”

言小瑤看著眼前蹲下的少年，一下子有點晃神：“不，我……”

“哎呀行了，叫你上來就上來！”四方通使了個眼神，手下的兄弟兩三下就把言小瑤十分熟練地安放在了四方通的背上，四方通看著幾個弟兄的笑臉，突然淚目。

你們就是不想背！還給我扯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前半個時辰都是四方通在背著言小瑤走上坡路，後半個時辰都在走下坡路，到了的時候四方通放下言小瑤直接橫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幾個兄弟起哄說小四方你還是能逞英雄，我服你是個男人。

言小瑤笑著謝過。

在途中，言小瑤也終於弄清楚了這件事的起因，還以為四方通是因為朋友之誼，沒想到是三弟用了當初得手的銅幣才請四方通辦了這件事，碰巧那李家的夫人就是在店鋪裏挖出寶貝的老板娘，得知此事後也助了一臂之力。

“不過，你那些看起來斯文有禮的說辭是誰教的？”言小瑤蹲在四方通的面前問。

四方通喘了喘氣，伸了一下手：“哦，那就是，你說的斯文有禮的人。”

言小瑤，順著四方通所指的方向望去，暮色下，一平如鏡的湖邊，一艘烏篷船，一只竹蒿，一個頎長的身影逆著光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那人拱手作揖，恭敬有利，低身喚了一句：二小姐好，我來接你了。

言小瑤眼裏這才泛著淚光：“別叫什麽二小姐了，我就只是叫言小瑤的女子罷了。”

雲致擡頭：“在雲致看來，二小姐依舊是二小姐。”

“不過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不回去舊宅？”言小瑤問。

四方通躺在地上替雲致答：“人雲致兄弟要是想回那什麽宅子的，還用得著給我指點，教我說話？我看他早就不想待在你言家了，這倒是給了他一次好機會。嗯，好機會啊！”四方通說著說著，言辭鋒利起來，最後冷冷笑了一聲。

言小瑤聽這話，明顯是雲致要離開了：“不行！那四妹怎麽辦！？”說完發現剛剛的語氣太過激烈，於是弱了弱，“你，找到你家了？”

雲致點點頭：“不過，現在我回不去了。”要回去，還得要一塊木佩，可是那佩飾從自己恢覆神志之後就再沒見過，找完了那片林子卻都沒有發現，估計是被撿走了。

“那正好！你跟我四妹在一塊兒，家不也就有——”

“二小姐，”雲致打斷言小瑤的話，“我說過，對四小姐好，是因為我把她當妹妹。”

“可你明知道我四妹對你……你這樣，未免有些不懂報答了。”言小瑤有些氣。這幾年，言莞心心念念地想嫁給雲致，為此也曾深夜垂淚，茶飯不思，情深至此，他雲致怎麽就能把這份心思當成普普通通的兄妹之情。

“言家對雲致有大恩，雲致自然不會忘記。可二小姐若把這件事提出來，讓雲致作為報答，還恕雲致不能答應。”雲致語調沒有一絲波瀾，沈著冷靜。

四方通在地上撐起身來，勾了勾嘴角吹了一哨：“姻緣莫強求，你們言家的那個小小姐要是真嫁給這個鐵石心，恐怕也不會好過喲。”四方通說著還搖了搖頭，癟了一下嘴。擡眼卻看見言小瑤側臉的淚痕，“不是吧！我，我亂說的，幸福幸福，你們家那個小小姐就算不嫁給這個鐵石心，也會好好過活的，哎呀，姑奶奶你別哭了！”四方通趕緊起身，摸了半天沒找到一塊手帕，於是扯起衣袖來給言小瑤擦眼淚。

四方通湊近的時候，言小瑤一直在念：“我不是言家的女兒了。我不是言家的女兒了。”原來不是在意自己剛才的話啊，四方通這時候覺得自己還真的搞不懂這些女兒家的想法，一會兒一個樣，難琢磨得很。

言小瑤抽泣了一聲，突然握住四方通的手，把四方通嚇了一跳：“言家，言家的方向是哪邊？”

四方通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環顧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東南方向。

這一天，言小瑤從及笄，除籍，嫁娶到所謂的私奔，最後停在秋原的邊江上，朝著東南方重重跪地，向言家磕頭，也向千巧磕頭，三跪三拜，極盡禮數，最後一跪趴下之後開始放聲大哭。沒有人上前扶她，哭聲或許是感觸到了周圍的幾人，那幾個壯漢也神情憂傷，四方通裝作不在意地摸了摸鼻子，轉身看了看已經上岸而立的雲致，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在地上蜷縮著的言小瑤，四方通識人無數，硬是沒從他神情裏讀到什麽。

不過雲致卻想了很多，從初識到現在，一點一點，他都記得。

他雲致沒敬仰過什麽女子，言小瑤是他唯一願意去放在高處仰望的，她敢作敢當，有膽識有氣魄，從來也沒畏懼過強權富貴，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幻想著未來能依附男子而活著，睿智中藏著單純，堅韌中藏著脆弱。他唯一佩服的，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人。

這一夜，良東停了大半個月的雪開始下了起來，開始稀稀疏疏，像是綿綿的小雨，之後慢慢大了起來，直到最後地上積了雪，覆蓋掉了所有的足跡，江邊的烏篷船也已經駛去了遠方，江面平靜，似未有人來，落雪紛紛，似未有人去，天地寂靜，似未有人哭。

而秋原已經沒了言家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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