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秋天，言小瑤已經滿了十四歲，言家本宅那邊收了不少賀禮，對外只宣稱二小姐有恙在身，去舊宅休養了。言家的各路親朋也不好多問，在言府坐了半天就各自回去了，誰人沒去舊宅看。

雲致知道言小瑤的生辰就在秋天，可不知具體日子，若不是夫子們合著一屋子下人給言小瑤做了一桌慶生宴，雲致都快忘記這件要事。

席間言小瑤比往日開心一些，但是也不算特別，當初在言府，雲致聽下人說起過，二小姐似乎並不愛過生辰，也不愛過年夜。雲致看著言小瑤笑著的樣子，往嘴裏餵了一口宮保兔丁，味道確實不錯。

這場生辰宴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快，整個宴席就持續了一個時辰，連焰火也沒有燃放一個。冷清著，熱鬧又寂寞。

飯後，言小瑤想散散步，在舊宅晃蕩一圈，夫子是沒閑情逸致陪著了，想叫幾個下人跟上，可一桌的東西要收拾，於是只叫了兩個小廝跟著言小瑤，順便拖上了雲致。

今夜的月亮比往日亮一點兒，言小瑤低頭看著燭火和月光交錯下映出的影子笑了：“你還是不想和我並著走。”雲致在她身後，也低了頭看。他就離她一步之遙，在她的身側舉著一提燈籠。前面的她緩緩而行，全沒了往日蹦蹦跳跳的樣子。

“就算能與小姐共學，雲致畢竟還是言府的下人，不敢逾矩。”雲致輕聲答。

“可這裏不是言府，就當，”言小瑤頓了頓，“就當朋友……當成同門之前的閑談，不好麽？”言小瑤轉身問。

雲致慌忙把頭低了低，算是默許。

下人停在離他們二十步之遙的地方靜立，言小瑤坐在游廊的陶亭裏，看著左邊月色下的白梅出神。雲致立在一旁，也就這麽靜靜地站著，偶爾有風穿堂而過，燈籠的燭焰會晃動一下，言小瑤側臉上的光陰就會變化一點。

雲致還是打破了這份可貴的沈默，問出了一個藏在心裏很久的話，為何言府，會有兩處宅院呢？

言小瑤撐起身來，看著白梅說到：“言府只有一個，那邊是搬去的，這裏才是所謂的言府最初的樣子。當年千……當年，大夫人還在，這裏很熱鬧，人比言府更多，因為這裏也算塊寶地，而且，算是很多人的念想，就一直留著了。”

“那，小姐您的生辰，為何沒人來這宅院看望祝賀呢？”雲致問得一針見血。

言小瑤終於轉過身子來坐正，不屑地笑了笑：“因為他們害怕，”言小瑤盯著雲致，“大夫人可能纏上他們。”

“那當年的大火……”

“當初的事情我無可奉告，”言小瑤擺了擺手，“那時候太小也不記得了。”

雲致看了看表現地風清雲淡的言小瑤，她分明是在隱瞞。

“如果二小姐想弄明白當初的事情，可以找言銘大少爺——”

大哥？言小瑤搖頭：“大哥更不可能知道，那時候他還沒在言家。”

“那這麽說，言銘少爺……”雲致有些驚訝。

“三弟沒跟你說？”言小瑤站起身來，“我們雖叫他大哥，可他並非我爹的骨肉，是娶了二夫人之後才給大哥改了言姓。”言小瑤拿過雲致手上的燈籠，“算了我乏了，先回房去了。”

拿燈籠的時候，言小瑤突然叫了一聲，死死扣住雲致的肩膀，讓他別動。

片刻之後，雲致輕輕喊了一聲二小姐，言小瑤才放開他。

雲致低頭，剛好撞上言小瑤眨眼：“你這小子，眼睛裏好像真有蒼穹星晨似得。”最後幾個字雲致聽得有點模糊。

不過，言小瑤說，好看死了？

年末也的確看似熱鬧，實則平淡。入了春的第二日，言小瑤帶著雲致去市集上溜達，順便看看有沒有哪家再挖出寶貝啥的，於是連著去了幾家古董鋪，言小瑤義正言辭地說要帶雲致見識見識，不由分說，拖著就走，雲致也沒絲毫無奈，夫子不由佩服起來，想當年自己死活都不願意千巧把自己帶上當擋箭牌的。

不過這次出來收獲也不小，雲致算是開了個大眼界，言小瑤也看到了少見的雙璃耳杯和鬥彩葡萄盞。正興致勃勃地跟老板談討歷史沈澱之時，雲致突然拉著言小瑤就往外跑，跟正要進店的幾個人擦肩而過。

等喘了喘氣，言小瑤反應過來，渾身顫栗著，拱手拜了拜雲致：“多謝！不然，我可要死在這裏了！”說完一直躲在墻頭立了一會兒，言小瑤心裏還是不能平靜。剛剛進店的那些人，是言家的人。

當日言小瑤受家法時，雲致記住了在場所有人的臉，所以在偏頭的那一刻，下意識地就想讓言小瑤避開他們。當然這個原因言小瑤並不知道，並且雲致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就在兩人準備離開的時候，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這不是曲公子嗎？啊，曲夫人也在啊，失敬失敬。正巧說到二位呢。”老板嫁笑成了一朵花，指了指她身旁站著的中年老子，“這位，可是秋原言家，言五常言老爺，大家互相認識一下吧。”

老板娘走到他們的中間，想當牽線人，可眼前曲夫人的臉色變得煞白，嘴唇也一直發抖，直到看著曲公子恭恭敬敬，曲身叫了老爺，曲夫人死死盯著自己的鞋面，吐出了一個字後，老板娘才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孽。可這時候言小瑤已經被言五常帶走，雲致也跟在一旁。

老板娘這下哭爹告娘也不可能挽回這個小姑娘了。想到這裏，老板娘自己埋怨著自己，哭得悲悲慽慽。都怪自己多事，怪自己眼拙，怎麽就沒認出來了，這麽出色的姑娘可是千巧唯一的孩子啊。

想到這裏，老板娘趕緊回到店裏，去樓上裏了一包袱東西，擦幹了眼淚，直奔言家。

天知道這兩個時辰言小瑤是怎麽熬過來的，不對，這不叫熬，因為言小瑤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回到言家是怎樣的後果。她唯一覺得不忍心的，便是把雲致跟夫子牽扯了進來。

雲致沒有被允許回言家，言五常叫他留在這裏繼續跟夫子好好學習，每個字說得輕巧，可咬得很重，聽得言小瑤難受地不行。路途顛簸輾轉，終於到了言家，還是到了言家。

言五常什麽也沒多說，徑直就往裏院走。下人們看這面色和後面一身普通婦人打扮的二小姐，大概也猜到了什麽，都不敢說話，心裏也都是一顫一顫地。

言小瑤還沒等言五常開口，就已經跪在了外院開始磕頭。往日她大都是假裝疼痛，這樣言五常會撫她起來，揉揉她的頭笑。可這次，如果磕頭就能解決，那麽她言小瑤就是磕一百下也不會喊痛。

一聲一聲，震得下人們都惶惶不安了起來，在第十四聲之後，地面上出現了斑駁的血跡，而言五常也在這時從裏院出來，手裏拿著短鞭，一個字也沒說，走下了步梯去對著言小瑤就開始抽。

不知道是什麽聲音，是衣服撕裂，還是骨肉碎裂？那地上的紅點究竟是紅梅的殘瓣，還是從鞭上甩下的血？沒人敢問。直到鞭打的聲音太打，把言莞吵醒，言莞才懶洋洋地起身，踱步到外院。

言莞才睡醒，先是怔了一下，又趕緊揉了揉眼，發現地上跪著已經不能直起身子的二姐，言莞瞬間哇地一聲就哭了。可是她的二姐，她一直喜歡的二姐，如今只能沖她抱歉一笑，血跡遍布全身。

言莞一直哭，不敢上前一步，直到言五常打累了才停了下來，把已經變形斑駁的獸皮鞭往旁邊一扔，從懷裏一把抓出一塊如水般純凈剔透的東西來，用力摔碎在言小瑤面前。有兩個下人數了鞭數，揉了揉眼，互相確認了一下，一共八八六十四鞭。

言小瑤看清碎在自己眼前的東西之後，終於失聲痛哭了起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撕心裂肺，疼痛難忍。

那是一塊水沫玉。

言小瑤只在爹爹的書房裏見過。

那是千巧墓牌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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