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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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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一個名醫,需要三十年,要治過成千上萬的病人。

培養一個醫術精湛的坐堂大夫,需要十年,有幾百病例的積攢才行。

但速成一個初級助理救護師,教會他完成插管通氣、包紮止血、骨折固定、心肺覆蘇這些技能,僅僅需要二十個小時。

“大家記住了,手邊藥材不夠的時候,綠豆、金銀花與甘草是萬用的解毒藥。綠豆熬湯灌服,減毒最快;金銀花清熱消腫;甘草不光解毒,還抗利尿,防著多溺傷腎。”

杜仲說話永遠輕悠悠的,聲音落不實。

天津城裏沒有散在街巷裏的禦醫——禦醫都被大官供起來了,進門出門都跟皇上駕臨似的。但天津城裏的名醫卻不少,別的大夫教徒弟,不打不罵就是大善人了,師父講話時是絕對不允許頂嘴的,徒弟得把師父的每個字捧得高高的才行。

到了杜仲這兒,“小杜大夫你過來看看”、“小杜大夫這邊瞧瞧”,一天一夜沒停過。

只是杜仲體力吃不消了,這孩子天天吃著素,本來就沒長出壯實身板,一宿沒睡,走兩步便暈暈沈沈的,一個趔趄差點栽地上。

“哎唷!”廖海嚇一跳,喊了聲“師父得罪了”,矮身一蹲,背起他就往休息的地方跑。

這人力車實在簡陋得不像話,杜仲被顛得七葷八素,擡頭沖著天,呼出了一口疲憊的氣。

他身邊跟著的都是縣學生,這些青年人聒噪又熱絡,圍著他,這個驚叫“師父怎麽了”,那個嚷嚷“師父怎麽頭暈了”,“師父沒事吧”,“快去給師父盛碗熱湯”。

一只又一只的手伸過來,給他把脈、按太陽穴,也幫他捏手臂松弛肩膀,熱乎乎的手爐塞到他懷裏。

杜仲輕輕閉上眼,藏住眼角一點濕意,把懷裏的手爐往心口揣了揣。

好暖……

娘娘像前立著兩座日月石塑,漢白玉的臺基有一人高,明晃晃的。

疍民裏邊有見識廣的,說這漢白玉跟皇上腳下的臺階是同一種石料。小孩們全瘋了,一個一個排著隊爬上臺基,全身繃得直挺挺的裝皇帝樣,底下一排孩子呼啦啦下跪,喊著“皇上萬歲”。

衙役們從旁邊過來,聽著“萬歲”捏了一把冷汗,趕緊把這群不懂事的娃娃攆下來。

司值官拿著第一封案情公示書貼到玉臺上,這張新鮮的紙招來了稀稀拉拉幾十個疍民。

不識字的文盲們大眼瞪小眼,司值官清清嗓子,揚聲念:“大夥兒都過來看,上頭貼的這是案情公示書!嚴欽差與‘小賀先生’發了話,凡是受了此案牽涉的人都有知情權!”

“大夥兒知道什麽是知情權嗎?就是說,在一個案子破案過程中,大夥兒有權知道自己被安了個什麽罪名!有權查閱案件的相關證據!有權給自己辯護!”

“誰有什麽疑問,有什麽線索,就過來我這兒登記,這些消息立刻就會報給大人們!大夥兒都聽懂了沒有啊?”

沒人聽得懂的。過來湊了個熱鬧的百姓扭頭,又行屍走肉般坐回了廣場上。

也不知道是毒煙熏的,把人熏呆了,還是這些人本來就如草芥一般,活一天算一天,走路不是一步一步紮紮實實邁出去的,像是繩子吊著頂,空蕩蕩的兩條褲管裏伸出兩條細腿,脖子在前,屁股在後,就這麽腳不沾地地“游”過去。

這些鹹鬼不吼不叫的時候,那點活勁兒散去了,更不像人。

值官連著喊了三遍,這“案情公示書”也沒招來幾個人。

但很快,第二封案情公示書貼在了第一封的旁邊。

值官更賣力地喊著:“大夥兒都過來聽一聽,眼下已經搜著好幾條線索啦,嚴欽差斷定能載得動銀箱的船必定是大船,能悄默聲地把銀箱運上船,必定是在天黑時,順著一查,在庫房後頭發現了深深的車轍印吶——這說明什麽?說明這幾天有人從神堂的庫房裏運了重物出去!運到了碼頭上!”

“離了碼頭的大船總共有七艘,三條載滿了客,另外四條船不知道裝的是什麽,這幾條船都在船局掛著名,全駛向南邊去了!欽差已經派了快船去追查!”

“從來外賊必有內鬼接應,欽差把神堂裏的道士真人們都押起來了,正一個一個地召他們問話,今日便能有個結果!”

差役站在石像前吼破了喉嚨,嗓門大確實有用,底下圍著的疍民越聚越多,卻只是仰著頭呆呆看著他,沒給出什麽反應。

多年缺油少肉的日子弄迂了他們的腦子,什麽欽差、什麽船局個個是生詞,對一件事的反應比城鎮裏的百姓遲鈍許多。

可也有的是人腦子清醒,人堆裏噓聲一片:“怎麽審?鞭子鐐銬,麻紙糊臉,老虎板凳辣椒水?官老爺們除了這套還會幹什麽!不去想怎麽破案,反而去審道士?”

值官忙說:“沒有用刑!只是問話,不是拷打,‘小賀先生’說了,問話過程是公開透明的——大夥知道什麽叫公開透明嗎?就是不怕人看,隨時接受百姓監督,你們派幾個人出頭,過去看看官大人們是怎麽查案的,就知道什麽是公開透明了!”

人群靜下來。

那片叫衰的聲音漸漸變成低語,變成左顧右盼。膽子大的、不怕事的,驚奇又新鮮地舉高了胳膊,朝這“案件全程公示”的告示伸出了手。

“外邊什麽動向?”

“姑娘猜得神了!”叁鷹眉飛色舞,就沒見過他這麽高興的樣:“疍民一聽,好嘛,能親眼去看官老爺審案,全湧過去了,把詢事房圍了裏外十八圈!廣場都空了!全過去看了!”

“那就好。”唐荼荼露出一點笑。

“還有更好的呢!”叁鷹有點哭笑不得的樣子:“姑娘您爹,唐大人那不愧是禮部出來的,仁義道德四個字都讓大人學明白了——姑娘你不知道啊,光是這一下午,您爹答應了好些人,應許了要從縣衙支錢供養疍民裏頭最貧寒的人家,得了病的、歲數大的、娃娃吃不起飯的,他說全都要供,縣衙供不起,他就拿自己存了這些年的錢供,錢還不夠,就去跟皇上請旨,跟戶部上書!”

“我站旁邊聽著,我就掰著指頭算,養活這麽些人一年得好幾千兩,唐大人真是這個!”叁鷹比了個大拇哥。

“我爹說的?”唐荼荼驚了兩秒鐘,又覺得這事是她爹能幹出來的,忍不住笑說:“用不著花他的老本,我有別的主意。”

叁鷹還要再問,唐荼荼卻不肯開口了。

手頭的貧困戶安置補助計劃還沒有寫完,她不習慣在事兒沒落地之前宣揚,講出來似乎就會破運氣,萬事想要成事,在最緊要的關頭都需要那麽一口運氣,才能安安穩穩落地。

軍帳裏只剩她一個人了,唐荼荼閉著眼睛歇眼,趁這工夫研著墨。

二哥中午一口氣沒歇,又趕回了登州,盯著府衙追查供神銀去向。他拿著欽差印,所過之處說截道就能截道,說封碼頭就能封碼頭,絕不能讓這三十萬兩銀子再折道去別處。

臬臺大人留在島上主持大局,這位老大人是典型的既有官威、又有手段,把底下壓得嚴嚴實實的。

有軍令狀在前,沒人敢貽誤案子,到了第二天夜裏,一群傳令兵就坐著速度最快的艨艟回島上報信,到了山腳顧不上勒韁,急匆匆地滾下馬,沖進了軍帳。

“報——!大人大人,案子破了,失竊的三十萬兩找著了一半,在芝罘碼頭的貨棧裏找著的!嚴欽差大發神威,抓走十幾個官,還帶兵從王同知、許善世兩家的後院開始搜,帶了好幾百兵,是抄家的陣勢!”

抓了十幾個官,抄家?!

老臬臺驚得瞠了眼,他臉上且才露出怒容,大帳裏的幾排官員中就有一個噗通跪下了,狠狠呼了自己一嘴巴,幾步膝行到了桌案前,眼淚鼻涕淌了一臉,抓著臬臺的腿直磕頭。

“下官該死!下官該死,下官不該鬼迷了心竅,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臬臺驚駭地站起來退了半步:“這是做什麽?起來,起來說話!”一擡眼,竟看見帳中又跪下了一個,之後跟著跪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你、你們……”

老臬臺為官三十載,考核了三十年的吏治,見過哭的跪的磕頭的,沒見過這麽多官一齊齊跪地磕頭的陣仗。

底下一個一個官員全是考過科舉的大學問人,這關頭竟連遣詞造句都顧不上,爭著搶著倒出來的全是匪夷所思的話。

“下官該死!上個月,府衙的吳理問提了一盒秋梨酥送我那兒去了,到開盒吃的時候,我才看見底下藏著一疊銀票……下官一時失了神智,沒把那一疊銀票還回去——可吳理問只要我辦了一件事,要我把碼頭西角上的貨棧騰空,他沒跟我說是囤什麽東西啊!”

“大人,下官有罪啊!可下官沒摻和這事兒,只是聽到傳聞說坊間起了幾家私鑄作坊,鑄銀錠子的時候往裏頭填塞銅芯!下官可沒跟著摻和啊。”

“下官失察,請大人責罰!”

——盜取巨財,買通船局,把幾萬斤重的錢財藏到碼頭的破爛貨棧裏,還要私鑄八成銀……等這波銀子流去了民間,再行分贓。

從海島到船局、從神堂到碼頭、從州官到官鑄作坊,要打通多少關節才能犯下這滔天大案!

老大人氣得伸腳踹到一個:“你們怎敢!啊?一個個的都是朝廷命官!官家缺你們吃了,還是短你們穿了?平時一個一個伸手要錢,還填不飽這臟肚?你們怎敢?!”

“大人!”

“大人!!”

臬臺氣得眼前發黑,被七八只手扶到椅子上,胸中一團亂麻,想不清楚這事兒要怎麽埋、怎麽蓋,三十萬兩,那可是三十萬兩,能把登州一半的官都扯進來!

而廟島……他猛地醒過神,廟島供海神娘娘已經供了一百來年了,到底是這一年忽然起了貪欲,還是年年的供神銀都會這麽憑空消失?!

老大人一身冷汗浸透了背,眼前密密麻麻的灰點才散,一張三尺長的文稿已經被捧到了他眼前。

一個不知姓名的冷面侍衛,手捧這長卷說:“殿下口諭:事不論大小,都要立刻向百姓公示案情進展——請大人蓋官印罷。”

……蓋上官印,這就是公函,就是請罪書,擎等著皇上是下鍘刀還是擄官帽了。

帳外白光驟閃,夜幕猛地被一道驚雷劈了個貫穿。臬臺年老而不中用的心臟咯噔一下,睜眼再瞧,只覺半邊天都搖搖欲墜要塌了。

這封公函裝在盒裏呈了上來,叁鷹等著姑娘看完了罵人,也知道姑娘是這脾氣。

等了半天,沒見姑娘挪一下手指頭,要不是還在眨眼,真跟坐著睡著了一樣。

叁鷹以為她沒看明白,特地解釋:“地主老財們供神用的銀元寶,一般不用官鑄銀,都是財主們自己打模鑄造的純銀錠,底下有祈福祝禱的字樣——這些帶著字的銀子要是直接流入坊間,那一查一個準,所以貪官們想貪這筆巨財,要先把供神銀融了,鑄成別的模樣。”

“熔銀子多快啊,三十萬兩,開窯燒兩天的事。這頭熔銀,那頭澆鑄,往模子裏澆銀水的時候,底部填塊銅芯,八兩的銀子能變成十兩重,這就是八成銀——除非像華掌櫃那樣天天摸錢的,不然誰能掂出來?”

他們說起銀子都輕淡淡的,好像銀子就是銀子,上頭沒沾著人命和著血。

可靜海縣一年的戶稅不到萬兩,三十萬,那是二三十個縣城的平頭百姓一年從口糧裏省出來的錢。

她把這長卷折好,平展展放在桌上,“我以前聽說,窮人家一年二三兩銀子就夠過日子,我見過苦日子是怎麽過的,糠咽菜陳谷米揀著吃,卻沒見過一天能分贓幾萬兩的人家日子是怎麽過。”

叁鷹沒她這樣敏感纖細的神經,何況,能跟姑娘接上頻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歔口氣:“姑娘拿主意吧,主子說他不在的時候,一切都聽姑娘的。姑娘要是想公示,咱就把這張告示貼出去,姑娘要是猶豫,那也聽您的。老大人那頭已經做好了平叛的準備,就算百姓鬧起來也傷不著人,這回真傷不著人。”

唐荼荼摩挲著指肚上的繭子,在這刻板的動作裏稍微得了點心安:“貼出去,沒有百姓受了難卻還要封住他們眼耳口鼻的道理。看不懂字的,讀給他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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