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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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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街的一路上,晏少昰都試圖給她講清楚,漕司是通過什麽路數給蓬萊縣侯送的錢。

“像鹽、茶兩物,早年是民制、官收、官運、官銷,茶從南到北、鹽自東向西,都是官家運過去賣。然鹽茶各地流轉,利稅卻總是到不了國庫,戶部反覆核算各地鹽茶生意,算來算去,才知鹽茶之利盡歸了州縣。”

“鹽、茶,再加上一個漕糧,官運官銷,路上花耗不可估量。尤其是糧,北方九邊重鎮吃的軍餉一年比一年重,運糧一路全是征的徭役,經行處處民怨。”

“到我祖父時,國庫見底,官家遂折利與商人,讓各地願意做運銷生意的商會報上名號,朝廷選用其中有信譽的大商會,編造成綱冊,綱冊上留了名的許你做運銷生意,把南邊的糧米運到邊關來,綱商就能拿引子從各地榷貨務購得鹽,去往官家指定的地方銷鹽,自行定價,所過之處不再交稅——鹽茶綱、馬綱、米餉綱,皆是此理,買入綱冊的可以經營百年。”

“其中鹽綱是最省心的,只需在每一省多設幾個鹽綱商,互相比著價,鹽商便不敢欺客。”

“天津鹽坨多,煮鹽戶也多,一座長蘆鹽場供得起整個京畿。當年編造鹽綱冊時,把長蘆鹽場一分為二,一片地賣三百萬兩。”

“彼時,漕司上書奏請我父皇,增發綱冊,把長蘆鹽場一分為三,個中自然寫了無數理由。到次年二月,鹽綱冊上就多了蓬萊縣侯這一家——你說巧不巧?”

唐荼荼:“……”

這不是巧不巧的問題,是她能不能聽懂的問題。

唐荼荼又捋了兩遍,湊湊巴巴才理解。

“意思是,咱們國土面積太大,九邊重鎮防線拉得太長,國庫養兵太吃力,所以需要大量的現錢和資源。政府鼓勵各地豪商搞長途運糧隊,為了籠絡他們,便把鹽、茶的專賣權賣給了豪商,除了綱商,別人不許經營?搞起了壟斷?”

雖然有些詞古今異義,但大致是能聽懂的,晏少昰目露讚許:“說得不錯,就是如此。”

唐荼荼原地轉圈踱著步,絞盡腦汁琢磨。

“然而當年,天津兩個鹽場的招標,蓬萊縣侯因為自家沒錢,原本是哪個也拍不到的。遠在天津的漕司席大人,幫他運作了一番,讓縣侯拍下了天津鹽綱的標?於是縣侯就能從天津買鹽,拉到山東來賣?他倆勾結起來搞鬼?”

晏少昰忖度:“勾結……倒說不上是勾結,鹽綱冊是過了明面的,從省府到內閣層層審度,在九姓裏頭特特挑中了蓬萊縣侯。”

“長蘆的鹽坨地,私鹽販和鹽梟成災,與其讓本地人攪合,不如把運銷一事交給外地人來——縣侯早早卸了甲,這些年窮得連家兵都養不起,做這鹽商也算是合宜。”

販鹽,裏邊的油水可就多了。漕司遞了這麽大個買賣作人情,怪不得兩家交情鐵。

思路繞完這一大圈,唐荼荼腦子都木了。

她沒學過中國經濟史,甚至對“市場經濟”也沒啥體悟,因為還沒長到學市場的年紀,全球資源匱乏得就只剩個國土資源了,一重重的能源危機、糧食危機,把柴米油鹽都逼成了戰略物資,成了定時定點定額發放的珍稀品。

而古代這些厲害的經濟學家,已經能把國策到各省資源規劃方略串成一個環,牢牢實實地把官、商、民捆在一塊。

唐荼荼原地又轉了十好幾個圈,等把這綱運法消化透了,不免憂國憂民起來。

“這樣,會不會有什麽隱患啊?一個商綱壟斷經營百年,就算二十年生一個孩子,百年都夠人家五世同堂了。當年的豪商百年之後變成了巨富,錢多得能鋪平馬路,不會造你家的反?”

晏少昰看著這傻姑娘,呵笑了一聲。

“懂事的,遇事會帶頭捐錢,朝廷賜一塊仁商匾,再保他家族二十年榮華。不懂事的,敢私自囤兵招攬幕僚的,殺他也多的是由頭。”

“噢,這樣啊……”唐荼荼摳著手掌心,猶猶豫豫問:“那多富算豪商啊?”

她眼珠子一動,心裏邊想的什麽,晏少昰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大笑起來。

“放寬心吧,你外祖和你娘都比你聰明得多,做了二十年雜貨生意紮穩腳根,這兩年才慢慢販起綢,商綱你家還買不起。”

唐荼荼發愁地想,那是二哥不知道她娘攢了多少錢,她是幫娘親算過賬目的,雖然沒算過總資產,但流通帳和存項的比例是死的,從年底的流水就能窺得一二。

天津買一大塊鹽地三百萬兩,她娘……她娘大約能買倆。

揣著一肚子愁走過兩條巷子,到巷口時,眼前街道驟然開闊,唐荼荼便把那點愁拋到一邊去。

二哥說娘聰明,這話說得很對,華瓊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識,搞大型長途貨運公司那麽累的事,還得天天被官衙盯著、催著,哪裏有雜貨生意做來輕省?

這幾日天天清晨飄雨,晌午放晴,太陽一出來,水城的街市便尤其熱鬧。

小販愛在沿湖一線擺攤,這個湖因為與北面的入海口是連通的,叫南小海,像個敞口的水囊,口小肚深,海水灌進來,把魚留下了,沿湖有好幾個租賃魚竿與撈網的攤位,生意很紅火。

唐荼荼手心癢癢,眼睛亮晶晶地轉過去,“二哥你想不想”幾個字剛蹦出來,叁鷹已經掏銀子跑上前了,很快挑了幾把結實的撈網。

“姑娘用撈網,長把的好用!店家跟我說了,滿湖這麽嘩啦嘩啦撈魚的時候,魚全往深處躲,拿魚竿是釣不上來的,撈網才好使。”

唐荼荼歡歡喜喜接過來,跟他道了謝。

叁鷹這兩天殷勤得過分,因為心裏邊打鼓。他昨日看見姑娘為了救人差使殿下下了水,一著急,口無遮攔說了兩句胡話。姑娘當時沒發火,但回過勁之後,難免要記他一筆。

得趕緊討姑娘歡心,好叫她把這事兒忘幹凈。

湖上泛舟的多是一大家子人,有的是夫妻帶著幾個孩子,有的是叔伯妯娌帶著老人游湖。雇船工是要花錢的,不願意掏這份錢的便只租船,一大家子你劃一槳、我劃一槳的,楞是把小舟劃成了碰碰船。

兩個影衛揮著槳,優哉游哉地從碰碰船中過,總能尋著空隙恰恰好地劃過去。

“撈魚可好玩了,灑一把蜆肉下去,要緊緊盯著水面的漣漪,一看見有魚浮起來,要眼疾手快趕緊撈。越是小魚越機警,碰到網紗會立刻反身游走,這時候再撈不起來就遲了。”

叁鷹眉飛色舞的,拿著個撈網現場教學,唐荼荼有樣學樣,頭一網抄下去就見了兩條魚,銀光粼粼地在網裏撲騰,唐荼荼高興壞了。

這一指長的魚連塞牙縫都嫌不夠,叁鷹卻特給面子:“姑娘神了,這倆條夠晚上熬盅湯了!”

大概是這頭彩騙走了唐荼荼的運氣,之後抄了十來下,再怎麽下網都見不著魚了。

叁鷹卯足了勁給她助威:“姑娘那兒!那兒!”

“姑娘別網水草啊,把網纏住了。”

“哎唷好大一條!這得有兩斤吧,哎哎,跳出去了!”

就連她撈著兩只水蚊子,這巧嘴巴都能想出誇詞:“姑娘真聰明,學什麽都快,這架勢越像個行家了。”

唐荼荼經不住誇,她有點人來瘋,叫叁鷹這麽攛掇著,網是越揮越帶勁。叁鷹眼力好,加上她動作迅疾,撈網入水時響動很大,更是空網多,見魚少,漸漸的魚都不往她這頭游了。

晏少昰沒有這樣巧的嘴,也沒有這樣風趣幽默的語調,中間插了幾句話,唐荼荼連聽都沒顧上聽,興高采烈地抓著網在水裏劃拉。

“咳——”

主子腔調古怪地咳了一聲,叁鷹轉回臉去,就見殿下以“你差不多點行了”的眼神涼颼颼瞧著他。

叁鷹忙把馬紮端過去:“姑娘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木柄的抄網不輕巧,唐荼荼出了一身汗,湖風和和柔柔的,島上的水鳥輕快地唱著小調。

晏少昰放下網,搬了個馬紮挪到她身側。

剛才幾個影衛叫喚著“姑娘撈這兒”“姑娘厲害”,唐荼荼都沒留意到二哥網了多少魚,眼下探過去一看,木桶裏都快裝滿了,滿桶銀光閃閃的,還都是手掌長的大魚。

她那點小魚苗,完全不夠看了。

但沒有影衛誇他,也沒人拍他的馬屁,好像大家都覺得殿下做什麽都出類拔萃才正常,任何事都該是這樣。

唐荼荼忍不住想誇誇他:“二哥真厲害,做什麽都有模有樣的。能打勝仗,還會讀書,百事百科似的,密切關註全國各地大事,還能游刃有餘地出來旅個游,吃吃美食釣釣魚,您這才是會生活的人啊。”

誇得亂七八糟的,晏少昰露了點笑:“看書寡趣,讀報心焦,有什麽樂趣可言。”

至於離京旅游,是為私心,陪她釣魚也一樣。要是他自己坐在這裏,看山不是山,是戶部將登州今年的魚課稅增了一成,首倡漁民回陸上種田,還不知會墾哪座山;看水不是水,是山東船廠歲造船五百只,囤壓的戰船大約堆滿了塢頭……

滿腹考量和算計。

能排空腦子、什麽都不想的,跟她坐在這兒游游湖,網網魚,是極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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