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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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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席少爺虛弱得像是舉不動筷,身後光是侍膳的婢女就站了兩個,廊下還有幾個長隨等著召喚。

他那侍女每樣菜只取一勺的分量,果珍蓮藕一勺,金菊海參一勺,玉帶蝦仁一勺……湯稍微多盛了點,可那碗小得跟孩子拳頭似的,正常飯量的不來個三碗不夠喝,席少爺也只淺淺嘗了半碗。

玻璃身板,小鳥胃。

唐荼荼看著挺有意思,嚼著桃仁,聽他們那桌說話。

席少爺船上那一暈,暈得驚天動地,吐完穢物吐黃水吐血絲,動靜嚇人,家裏奴仆嚷嚷的,叫滿船人以為他發了急病,要不行了。

今兒不光不敢勸酒,連油鹽重的菜都不敢讓他碰。

這種關懷裏處處透著對他這個病秧子的憐憫,席天鈺笑得微微發苦。

“我雖生在海邊,卻很少坐船,自小就暈船。家裏倒也有偏方應對,隨身掛個香囊,帶上解眩的藥茶,待暈起來了,喝兩杯茶,聞聞香囊,忍一忍也能過去——不巧當日上船時天色已晚,吹了股頭風,誰知夜裏竟吐得那樣厲害。”

可拉他的倒吧,半夜他那通房咿呀叫喚了一宿。

公孫景逸哼了聲:“你那管家呢?今兒怎麽沒見?當日那狗奴才好大的威風,指著我鼻子罵必須停船,不停船誰也別想走,回頭還要往你爹那兒告狀,說是要我好看。”

席世琛忙道不敢:“那糊塗蟲怎能是管家?一個不識人的奴才罷了,我已責罰過他,公孫弟弟要是不解氣,只管把他丟海裏餵魚去。”

話說到這兒,這茬算是揭了過去。

杜仲算不算救命恩人還兩說,席天鈺對他幾乎是殷勤的,嘗著什麽菜味道好,總要側頭吩咐一句“給小杜神醫盛點這個”,“給小杜神醫盛點那個”。

“當日我吐得神魂不清,眼前一片虛黑,昏沈中,只覺有人在我手背上紮了幾針。睜眼一看,直當是看見了一位蓮花仙人,眉若青黛,臉如蓮瓣,滿屋的光暈全攏著他。”

席天鈺說著話,含笑望了杜仲一眼。

“我驚惶難安,以為自己大限將至,這蓮仙是來接我上天的。卻見這蓮仙伏在我床邊細問病情,我吐得舌頭發木,哪能說出個長圓?小杜神醫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問,直到我自己說出話來。”

蓮花仙,這哪是形容爺們的?滿桌的人哈哈笑起來,左右歪著頭打量杜仲,越看越品出幾分蓮花仙的味道。

杜仲的回答就顯得冷淡多了:“我得分辨席公子是毒熱熾盛、上犯心腦,還是外邪犯胃,痰濁上擾。你神智清不清明,能不能作聲,用的藥大有不同。”

席天鈺露了慚愧:“都說久病成半醫,我吃了這麽些年的藥,竟一點不懂醫。好在手裏還有兩個俗金爛銀,小杜神醫在哪間醫館坐堂?回頭我必奉上重金,給你粉刷門面,朱匾上就題‘懸壺濟世’四個金字,如此才堪配你的門面。”

席家的兩個侍女不知怎麽,看杜仲的眼神漸漸帶了鉤子,一眼又一眼地絞著他的肉,敵意不輕。

杜仲叫她倆盯得芒刺在背,偏頭去瞧,又沒瞧出什麽來。

“這道雀舌蝦仁也不錯,難為八月天,主家還能存著這樣好的雀舌——給小杜神醫取些嘗嘗。”

綠衣侍女圓潤的鼻頭皺了皺,聽話去盛了。

席四公子,長相是非常規整的桃花面,細看有點男生女相的韻味,他腦門小,眉頭淡,顴骨薄,斜斜兩刃勾出漂亮的眼型。軍屯子們一夏天曬得一身黃黑皮,獨席四公子白白凈凈,滿臉沒一個疤一個痘。

他不吭聲坐在那兒時,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可這人一張嘴,從頭到腳就倆字。

——無趣。

坐得端端正正,說話慢聲細語,笑起來不露上齒,嘴角翹幾分弧度都像是拿尺子量的,保管每個笑一模一樣。坐席上不沾酒,不說笑,不胡鬧。

今日的宴廚十來個,每上一道菜唱一道菜名,做這道菜的廚子要候在桌邊,等著貴人褒獎或批評。席四少爺不論看見誰都含著笑,給每個廚子道一句“受累了”,叫廚子聽得受寵若驚。

上頭每一樣單拎出來都是好品格,但全湊到一個人身上,怎麽看都假迷三道的。再加上他這副仙姿佚貌,渾然一個供臺上擺著的白瓷俑,菩薩呼地一口氣給他吹活了,吹了三分仙氣,忘了把活人氣兒給他吹進去。

大家意興闌珊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他兩聲,並不稀得捧一個十七八的小郎中。

滿桌冷冷清清的,大夥一閑,視線都往席家那倆盛菜的侍女身上掃。

侍女盛菜是不會撅著屁股彎腰去盛的,那不美觀,於是滿桌就看見她倆挪著蓮步走過來走過去。

剛開始沒人留意,大戶人家,能帶出門的丫鬟都是得臉的,面盤白凈,身段窈窕,一眼睄過去,跟別的侍女沒什麽兩樣。

可很快的,一群軍屯子眼神變了,聞到了那股異香。

這味兒熟,往鼻尖一走,就有人分辨出來這是雲夢帳中香,取巫山雲雨之意,土話叫得沒那麽雅,叫鬧春,點上一爐能燃半宿。一流的名妓甚至用這香來熏衣,兌上水日日服食,為了什麽自不必提。

都是男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再細眼瞧,普通丫鬟體格騷不成這樣,說是侍膳侍膳,綠衣的那丫鬟胳膊手偷偷往席四背上勾,另一個粉衣裳的不甘示弱,借著彎腰換碗之際,酥胸在她家公子手臂上碰了碰,一沾即離,咬住唇竊笑著看旁邊那個。

一群公子哥愕然看著。

半天,冒出幾聲憋不住的噴笑。妓子,通房,什麽玩意兒也往蓬萊宴上領,席四是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席四公子眉頭蹙了蹙,似想訓斥,又舍不下臉面,端著語氣道:“退下吧,給小杜神醫上兩道清淡的菜來,他似是吃不慣大魚大肉。”

話題岔得挺自然,但內裏已經透了狼狽。

上兩道菜,大約是支走她倆的意思,奈何廊下守著的長隨耳朵尖,聽到少爺吩咐,幾步躥下了樓。

粉衣的婢女走得慢了一步,猶豫片刻,又行媚賣俏地走回了桌前,眼睛溜溜地轉,瞅瞅這兒,看看那兒,不是正經宅門教出來的規矩。

同桌的都樂得看笑話,瑞公子瑞方肚肚腸腸繞了個彎,笑吟吟問:“我瞧這妹妹面熟,興許在哪兒見過,到嘴邊了又想不起來。嘶,站這好半天了,妹妹還沒吃晌飯吧?席四爺不懂憐香惜玉,妹妹不如坐我這兒。”

脂粉堆裏腌入味的商家子,自有風流倜儻的聲調,幾句話說得那婢女心花怒放,好像膽子突然大了點,含羞帶怯,歪著腦袋瞧她家公子。

席天鈺聲音僵板:“你坐罷。”

堂倌忙揮手讓人加座,給她加了張跟客人們一樣的闊背椅。

“多謝瑞少爺擡愛,我就想坐我家公子身邊。”

那婢女俏生生一笑,唇勾人,眼兒媚,扭著腰身坐下了,纖腰細腿,落座自成妖嬈姿勢。

腰不是腰,是無骨的柳,腿不是腿,是勾魂的鎖子纏。

每年的花神節票選花魁,有一條評選標準,叫“美人坐朱臺”,評的就是名妓的坐姿勾不勾人。不論多平平凡凡一張椅子,她們坐上去,一下子就會讓人想到粉紗紅被象牙床,雨偏雲半,好個春宵。

據說是大同那邊訓婆姨的法子,妓女都要練坐甕,坐水甕。甕沿才多寬?連兩指都沒有,要想在上邊坐住了,坐穩了,腰臀腿都得練出訣竅來。

那味兒不知道怎麽形容,反正跟好人家的姑娘坐下不是一個樣,打眼一瞧就知道。

公孫景逸左瞪了右瞪,沒瞪住一個。桌上幾個少爺成心想叫席四出醜,對這妓子熱絡十分:“妹妹這花兒一樣的年紀,你家公子怎麽連吃喝都虧待你?快吃點墊墊肚子。”

同桌的哪有善茬?嘴上“妹妹、妹妹”叫得甜,旁座的給她倒了一杯秋露白,絮叨著有的沒的,很快圖窮匕見。

“妹妹這樣貌美,該是名滿天津的人物,可惜以前無緣得見,妹妹過府前花名為何?”

花名?席上的女孩們都露了迷惑。

唐荼荼暗暗罵了聲:一群念過書的,嘴這麽欠。她是進過妓院的,跟娘一起去的,自然知道花名說的是什麽。

唐荼荼坐不住了,腳底搓蹭了一下,咬牙想站起來,把這群渾犢子的嘴拿漿糊糊了。

那侍女像是半醉了,倚在她家公子胸口笑得花枝亂顫,巴掌大的小臉瑩瑩發光:“我原叫巧鈴鐺,公子不喜歡,賜名‘幼微’,我不喜歡這個,我還是喜歡巧鈴鐺……唔!”

話沒說完,她狠狠一哆嗦,疼得唇瓣發抖,臉上血色飛快褪去,驚惶地看了她家少爺一眼。

幾桌公子哥哄然笑開。

“巧鈴鐺!江南瘦馬巧鈴鐺!怪不得看著眼熟,你在相思苑賣頭宵那天,我們都在樓上坐著,哈哈哈!”

“當日你面紗罩著臉,隔紗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可惜那天手頭緊,六百兩銀子扔下去沒見個水花兒,我幾個幹喝了兩罐茶,冒一肚子火,連臉都沒見著。隔兩日再去,聽說你叫人四萬兩銀子買走了,又陰差陽錯沒見上啊。”

“今日得見妹妹真容,這六百兩的虧算是找回來了!”

“四萬兩白銀抱美人回窩,席四叔好福氣!”

“剛才離了席的那一位花名又是什麽啊?”

巧鈴鐺在這哄然的笑聲中,酒意醒了個幹凈,意識到自己抖出了什麽,哆嗦得更厲害,緊緊貼著她家公子胸口不敢作聲了。

席天鈺臉上已沒有一絲笑,垂眸看著懷裏的女人,神情陰冷得能擰出水來。

唐荼荼再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椅子腿拖出刺耳的一聲。

眾人的視線望過來時,她飛快拿袖子往骨碟裏一蘸,那碟裏有蝦殼魚刺稠醬湯汁,盛著一灘食餘殘渣。

唐荼荼就這麽舉起一條油呼啦擦的袖子,“我弄臟了衣裳,幼微姑娘知道在哪盥洗更衣嗎?勞煩帶我去一趟。”

她聲音清脆,滿閣人都停了笑停了話。

席天鈺循著聲慢慢轉過臉。

被他盯上的那一眼,唐荼荼心口劇烈地跳了一跳。

這位不知道是氣大發了,還是酒意上頭,這一扭頭,內眥兩個眼角竟是紅瘆瘆的,細碎的血點漫過了半個眼白,顯得他一張臉竟有詭相。

席天鈺一彎眉眼,多年的病氣罩著他,發火、惱怒也沒給他平添氣力,他想把巧鈴鐺推離胸口,沒推動,只得擡手拍拍懷裏人,喚她站起來。

“更衣的地方在樓上,幼微,你隨這位姑娘去吧。”

那雙眼睛似怕嚇到她,闔了半簾,照樣是溫柔口吻:“樓高,慢些走路。”

唐荼荼抓著人邁出閣的時候,斷了的那口氣才續上。

生氣了不紅臉,卻紅眼睛,不知是什麽病……

女客盥洗、小憩的地方在六層,每層都有人指路,唐荼荼走在巧鈴鐺前邊,上樓梯時回頭看了看她,噙著淚,癟著臉,手帕捂著半張臉在後邊哭。

唐荼荼張了張嘴,又沒話說,半天,聽到身後郁悶地籲了聲氣,知道這鈴鐺姑娘是緩過來了。

客房裏備著當季的衣裳,袖口內側繡著擷繡居幾個小字,全是新衣。唐荼荼挑了身合身的換上,看巧鈴鐺還在水盆邊洗手,丟了魂似的,呆呆站在那兒。

唐荼荼沒話找話:“要解酒湯嗎?”

“不要,我又沒醉。”巧鈴鐺回頭瞅她一眼:“多謝姑娘方才給我解圍了。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您還是趕緊回席上罷,挑個金龜婿才是大事,我一人在這坐坐就行了。”

這話說的。

唐荼荼聽得想笑,搖搖頭說:“我不挑金龜婿。”

她看這鈴鐺年紀不大,便傳授起自己那點社交經:“宴席上人多,免不了有幾個壞心眼的。有些話,要拿捏著分寸說,有些話不能說,實在嘴欠的,你別理他,就沖他笑一笑,什麽也不用說,埋頭吃飯就行了。”

水盆架子漆得銀亮亮的,巧鈴鐺沒把這東西當回事,手撐著盆底拍打了兩下水,拍得水花四濺,咕噥著:“那不是啞巴麽,公子最煩一聲不吭的啞巴了。”

唐荼荼揉揉腦殼。

巧鈴鐺像是好不容易揀著了能說話的人,甩甩手上的水珠,挨著唐荼荼坐下了,絮叨個不停。

“那小杜郎中長得像女孩似的,就這一頓飯,公子誇了他四句,四句!又要賞他銀子,又要請他過府,還說那小郎中長得像蓮花仙,公子都沒那樣誇過我!方才我說錯話,公子還狠狠擰了我一下……”

“還有眉雋,那狐媚子好壞,上菜的時候專門踩我鞋沿,就想叫我出醜。”

“我不爭不搶還能怎麽呢……公子身邊的侍女一茬一茬地換,我才過府四個月,院裏的熟面孔就只剩眉雋一個了,惹公子不高興的都不見了,也不知送到了哪兒。”

“他們都說公子最疼我,去哪兒也帶上我,可他也不說納了我,明明院裏一個姨娘都沒有。等過一兩年,正房太太進了門,更難。”

聽得頭大,唐荼荼忍不住:“你年紀還小,為什麽非要……”

巧鈴鐺忽的擡起頭,笑出一排貝齒:“姑娘以為我多大?”

唐荼荼:“十七八?”

“其實我二十了。”巧鈴鐺狡黠地眨眨眼:“嬤嬤買我買得遲,又學了兩年琴棋書畫,能彈曲子了才敢露相,江南那邊的富商養女人都喜歡十六七的,要把年齡往小了說。可長至二十,骨相硬了,再不出閣就要變老姑娘,嬤嬤舍不得把我賣給糟老頭子,便送我來了天津。”

“我們相思苑呀,開遍天南地北,閣裏出息的姑娘想去哪裏去哪裏。北邊的姐姐們都是大臉盤大骨架,少爺們不喜歡那樣的。我這樣的,來了這邊努努勁能當花魁。”

言語中那得意勁。

唐荼荼覺得自己真是閑出屁了。

她憋出句:“各人是各人路,姑娘珍重吧……在府裏,抽空要多多讀書,多打點幾個心善的仆役,攢下錢了別亂花,去錢莊存起來。”

她又憋出句:“將來要是失寵了,日子不好過了,就尋個機會離開吧。我看那位席公子不像刻薄人,你手裏存著錢,出了府也不怕沒活路。”

巧鈴鐺急了:“呸呸呸,你這人,怎麽還咒人呀?”

唐荼荼拔腿走了。

一開門,看見門邊站著個年輕人,個子挺高,穿著綢面衣裳。唐荼荼一楞。

巧鈴鐺探頭瞧了一眼,她剛哭過,不便見人,拿扇子擋著臉:“席春,你來幹什麽?”

席春恭謹地欠了欠腰,儀態很好,只是聲音含糊得像短了截舌頭,唐荼荼要費勁分辨才能聽懂他的話。

“少爺知道鈴鐺姑娘受了委屈,特特吩咐奴才,帶姑娘上街買身衣裳,買套頭面。”

剛才還啪嗒啪嗒掉眼淚的巧鈴鐺,立馬被衣裳首飾哄高興了,風一樣邁過了門檻,歡歡喜喜朝著樓下走。

樓梯折曲盤環,唐荼荼站在臺階上往下望,看見那姑娘脖子後頭的鞭痕還沒消印。

她想,錢權買人心,真是一點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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