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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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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三,大捷,斬敵三萬餘,誅敵方兩員大將,生擒皇孫失烈門。】

……我軍死傷兩萬七,火彈耗盡,前鋒營死絕。

【清理戰俘時抓了幾個老兵,一老兵稱他們蒙古人打仗幾十年,從來攻無不克,從沒吃過這樣大的傷亡。司將軍聞言大喜,將這老兵奉為座上賓,可惜沒能從他口中套出將營所在。】

怎麽可能套得出話呢?

晏少昰想:他親自領兵屠盡了最後一支木合裏怯薛軍,那是一群為北元開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功勳兵,半數是鬢發蒼白的老兵,多年戰火淬得他們成了一柄柄毒刀。大戰時顧不上招降,怕橫生枝節,也不敢捉他們入關進戰俘營,盡數就地阬殺了。

死仇在前,落單的俘兵願意吭聲氣兒,都算是好修養了。

他信裏寫三分,藏七分,寫來寫去又覺不該。她一個姑娘,聽戰事做什麽。

後半紙便落回溫情。

【小滿至,時當減衣,這時節正合適出海,海邊的漁民也會有夏忙會,前年我曾見識過一回,熱鬧得很。

書不盡言,重逢再聚。】

身後燈籠亮堂,頭頂是靜謐的月光。廿一隔著三步遠候在邊上,只覺殿下披著單衣、伏在膝頭寫信的樣子,看得人心裏發軟。

姑娘的來信已經攢了一匣子了,全沒拆,殿下這頭可算是開始寫信了。

“殿下,今夜可要送出信去?”

晏少昰想了想:“不必。亡歿的將士多,報喪的諭告和小兵的家書都忙著上路,便不要占用軍驛了。等戰事了了,再一並給她罷。”

廿一聽得虎目一酸。

堂堂殿下,竟要顧忌“占用軍驛”這點小事,唯恐私事誤了公。廿一一聽就知道殿下那心結還沒解開,怕是要在心裏梗很多年了。

前軍還在沖鋒,既要克制元中軍,又要沖克烈部的防線,一時半會兒攻不下來。沒有了火炮的戰場是安靜的,再大的廝殺,五裏之外便什麽都聽不到了。

醜時,晏少昰等來了昨天最後一封軍報,看過軍情才敢睡下。他沾枕沒多久,天未明時,又一隊傳令兵策馬狂奔跑回了營,帶回一封紅封戰報。

“殿下!有要事!”

廿一在門口傳話,這素來沈穩踏實的侍衛頭子,也沒能抑制住聲音裏的狂喜。

“昨夜,克烈部王室宴請聖子吃全羊宴時,侍仆送上去的酒水有毒,其嫡王子當場被毒斃!也客汗暴怒,下令扣押聖子,元大軍哪裏肯?——中路大軍急急後撤回護聖子,在察哈草原上打得天翻地覆!打了一整夜了!”

晏少昰一瞬間清醒了:“哪路探子傳來的信兒?”

他們沒有埋得那麽深的探子。

話才落,他又猛地想到了:“是耶律烈的人手。”不由拳頭一擊掌,笑得痛快:“這蠻子,倒是攪混水的一把好手!”

自北元建朝起,克烈部的將士就被分編入了各千戶。元太|祖拿捏人心是極厲害的,只給克烈部留了一支嫡系,代代旁部收編從軍,嫡系做個光桿王。這麽著兩代下來,曾經草原上威風凜凜的大族就被碾到了鞋底。

可時間再往前推,在三十年前,元太|祖還沒打下那片地方的時候,克烈部還是大盛的友鄰,還曾與大盛和過親,那地方也照貓畫虎學了些漢人禮法,沒依照草原幼子守竈的傳統,而是跟中原一樣的打小培養嫡長子。

一個嫡王子,自小舉全族之力培養出來的下一任王,竟被毒斃,耶律烈也是真的敢!

廿一:“前軍幾位將軍請示殿下,咱們是靜觀其變,還是趁亂殺敵?”

晏少昰毫不猶豫:“殺。”

萬軍叢中毒斃王子,耶律烈處境危險,萬一兩邊談攏了,元將領協同克烈王開始從奴仆中逐一排查,那耶律和混進去的西遼兵一個也逃不過。

院中幾位副將膝甲鏗然點地:“末將領命!”

身後那扇門卻開了。

“諸位且留步。”晏少昰冷冷一笑:“咱們再出一計。”

幾位將軍驚異地看見殿下從一密匣中取出聖旨,拆開金筒封口,飽蘸了墨的粗毫在聖旨上一撇一捺劃了個叉,將裏頭的聖諭塗黑了,同時振筆疾書,在卷尾寫了幾行字。

“……殿、殿、殿下?”

幾位將軍全跪下了,大氣不敢喘,全垂首斂目,不敢將殿下矯詔的一幕收進眼裏。

那是年前皇上傳下來的勞軍詔,專門派了欽差來慰問三軍將士的,叫二殿下咵咵給改了!

只聽殿下沈聲道:“曹監軍接旨,我要你於今日午時前沖破克烈部關防,在兩軍將士面前大聲誦讀聖旨,一字不許改。前軍合力,助你突圍。”

“卑職領旨!”曹監軍急忙叩頭,捧過那張黃封,匆匆爬上馬便往北面沖。

等出了大營,才敢借著黎明朦朧的天光睄眼一瞧,驚得差點從馬上滾下來。

殿下甚至裝也不裝,都懶得仿一仿皇上的字跡!軍詔都是皇上親筆所書的,增一字則累贅、減一字達意不確,尋常官員謄抄聖旨都是殺頭的大罪……殿下竟然把聖諭給抹了!

——這是假傳聖旨!是欺君之罪啊!

克烈部和元中軍打了一夜,因為是自家地盤,又是率先發難,竟跟元中軍打得有來有往,待天明時,幾萬士兵全是強弩之末,驚見盛朝大軍結成尖刀陣,沖破一層層防線,一路奔著王帳而來,全大驚失色。

“克烈王聽旨!”

監軍抹了把汗涔涔光溜溜的前額,慌得發不出聲,氣虛得像被掐著喉嚨的雞鳴。

代親王世子看不上他這慫包樣,奪過聖旨來,氣沈丹田,喝聲傳出一裏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克烈王截留聖子有功,賞黃金千兩,珠玉百車!待誅殺速不臺後,汗王可親詣朕之皇都,受封王爵,你我結為唇齒之邦!”

滿場漢將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全是接過聖旨的,聖旨怎可能一夜內從京城飛過來!?何況滿篇沒一句佶屈聱牙的話,哪怕放大街上,大字不識一個的白丁都能聽得懂!

這哪裏是聖旨?分明是專揀著蒙古譯官會譯的詞兒拼湊成的!就怕這群蠻人聽不懂!

幾萬人的戰場上竟寂了三息,驀地,元中軍大營傳出一聲暴怒的咆哮。

“克烈王叛降,殺——!”

四月廿四,克烈部王帳兵死絕,王室被截鼻黔面而死。王二子、三子千裏奔襲,率餘部反叛,誅殺貴由膝下王孫,替父報仇。

四月廿五,元中軍二十萬兵馬混戰。

四月廿六,速不臺親臨察哈草原,平叛未果,反中流箭,箭頭藏|毒,當場毒發暈厥。

四月廿七,三千王帳兵帶著聖子逃往大都,被代親王世子親部截擊,死傷過半。

……

這場持續半年的大戰開始得倉促,結束得荒唐。

曹監軍顫巍巍地把聖旨交還回來,坐在帳篷裏雕磨了一天的悔罪書,令信兵火速傳回京城,自己才敢邁出門去。

元中路二十萬大軍如退潮一般飛快沒了影,二殿下下令追出三十裏,待民夫補好了長城,才率兵返回上馬關,當日奪回赤城。

草原上接連幾日的曝曬,將綿延幾百裏的血水曬成了紅粉。

“竟全退兵了……”

司老將軍端著萬裏眼,震驚望著北方,那一條在地平線上伏了大半年的白線沒了,幾萬頂氈包全不見了蹤影。

他們去大同打了十天的仗,上馬關幾乎空了防,蒙哥竟然整整十日按兵不動,任自家中路打成了一鍋粥,他自個兒全須全尾地撤了!

“哈哈哈!還當他們勠力同心,原來竟是各自為政,一盤散沙!”

司老將軍帶頭一笑,諸位將軍都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滿城的僧侶聚首,往生經誦了三日,接著撫恤傷亡兵士,犒賞三軍,最後才是盛大的三日慶功酒。

草原夏季的天很低,不知哪一股南風通上了人心意,第三日太守府大宴時,雲朵竟被吹成了一條長龍形狀,雲瓣浮著藍,上圍邊金光熠熠。

醉醺醺的群臣不知哪個先迷糊了眼,站起來便叫:“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諸位快看,天上這是條金龍!”

“大戰方止,便有如此瑞象!”

“善祥出,國必興!萬歲聖明!萬歲聖明!”

群臣醉得一塌糊塗,跪的跪,哭的哭,當即舔墨大書文章,要搶著給皇上獻瑞。

晏少昰擡頭掃了一眼,只覺那就是長條條一條雲,層次厚實些,顏色飽滿些,像龍不像龍全憑士人一張嘴。

他心裏揣著點憊懶,沒多看。

司老將軍同樣沒多看,又滿滿地倒了兩杯酒,自己先舉了杯,道:“老臣敬殿下一杯。”

晏少昰分了三口細細地品。

太守府挑出來的好酒,入口辣,酒氣過肺卻是綿的。

卻聽司老將軍笑道:“先皇壯年時,曾帶老臣同游江陵,路過三峽時起了興致,借兩岸風光,誇我那犬子‘納江天之氣,蓄河山之勢’。”

江上碧空浩瀚,兩岸峽谷雄偉險峻,確實是個絕妙的誇獎。

司老將軍話鋒一轉:“我兒那時候不過小勝兩場,哪裏當得起先皇如此讚譽?這半年與殿下同在軍中,才知殿下當得起先皇這話!”

晏少昰聽得怔住。

這隔了輩的讚譽來得猝不及防,他叫酒水嗆住,手背掩著口咳,咳著咳著又暢快笑起來。

“那就承您謬讚了。”

五月初十,萬裏無雲,難得的好天氣。

得勝回朝報功的隊伍講究頗多,各個典儀官從清早忙到正午,百面軍鼓歡送,鼓聲似要擂上雲霄。

赤城和上馬關的百姓填街塞巷,翹首以盼,老遠看見殿下騎上了高頭大馬,轟然爆發出響亮的歡慶聲。

晏少昰站在城門下,仰頭望了望“赤城”巨大的石匾,鐵壁般的城墻被戰火炸得不成樣,一場大戰就像鍍了百年風霜。

可這片土地永遠是強韌的。

城北矗了塊三丈高的無字碑,碑文還沒刻好,祭奠的水酒已經灑濕了黃土路。滿城鋪家、高閣小樓上都插滿了朱旗,當是保家衛國者的榮光。

“殿下,時辰到了。”

槍尖系著的紅纓鼓風,三軍將士寂寂,似全看著他手裏這一桿槍。

晏少昰長|槍直指向前,喝了聲:“拔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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